“徐娘娘!”
被酒壶破碎声惊动的侍婢们一齐奔上前来,却连昭佩的衣角都没能抓住。
柳儿抓着虚空嚎啕大哭,“快来人!快来人啊!徐娘娘落水了!”
棉儿前奔后跑着呼喊,“停船!快停船!徐娘娘落水了!”
前后船只缓缓而停,还没稳当,便已有两个昭佩船上的家奴,仗着熟悉水性,解了衣衫就噗通跳下去摸寻。
随行的官吏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窥探,却都派了家奴,缩头缩脑的打量着前边的动静。
萧绎的船离得最近,自然清清楚楚的听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哗变。
他鬼使神差般跑出船舱,紧盯着川流的江水,莫名攥紧了船栏。
追出来的桃儿看见萧绎直欲掐进栏杆,因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之色的指节,生怕他也跳下去,便赶紧扯住萧绎的袖子劝道,“夫君,快多派些人下去搜寻要紧,这样的大江大河,可不是闹着玩的。区区两个家奴,根本无济于事啊!”
萧绎却咬紧牙关,忽而发出冷笑,“她不是想死吗?正好随她的愿。不许救!谁都不许救!”
湘东王妃不慎坠江而亡,这是多么体面,又能掩盖一切的死法。
她死了,那些耻辱仇恨就都会烟消云散了。
萧绎这么想着,手却忍不住越攥越紧,泪也在眼眶里越聚越多。
江水里狼狈而费力挣扎着摸索的家奴远远听到这命令,不知该装傻充愣的继续寻找,还是该乖乖回船,一时都愣在水中,蹬着双腿面面相觑。
“徐娘娘!”疾步冲出来的夏氏满脸横泪,扒着船栏就也要跳下去,却被侍婢和别的姬妾拽住不得脱身。夏氏靠着栏杆哭了两声,忽然用极恨的目光对准了萧绎。
可惜还不等她说出什么放肆的胡言乱语,就有比她更着急的人冲锋在前。
“阿娘!”几欲冲出船舷的方等听见父亲的话,再难忍夺眶的眼泪,当即不顾自己究竟会不会泅水,就也噗通一声,投入江中。
“世子!”
“方等!”
“方等!”
混合了无数焦急声线的叫喊合成一处,都被阮修容撕心裂肺的嚎哭掩盖下去。
最疼爱孙儿的阮修容哪能见得方等白白送命,当即换下旁观的冷眼,急切大哭道,“还不快找!世子要是有事,我也不活了!啊!我的方等啊!”
她喊完这几句,就连累带急的跌坐在船板上,攥紧前襟恸哭不止,“啊!方等啊!”
这回家奴们都很有眼色的听从阮修容的吩咐,下饺子般扑扑腾腾全跳了进去,个个拼尽全力找寻。
冷。
噬肌浸骨的冷。
昭佩睁开双眼,眼前是方等湿漉漉的,滴水的发,通红的眼,以及惨白而急切的脸。
“阿娘!”
见昭佩终于反醒,方等不由得松了口气,搂着她又哭又笑。
昭佩一眼也没有看这纯孝的儿子。倒不是因为厌屋及乌,而是她正被窜进鼻腔喉胃的冷水,和从头到脚的麻痛折磨的眼前发昏。
“呃。。。”她捂住作呕的心口,从鼻腔反出一大滩冷水。好在江湖澄澈,并无脏污之物,所以难受了一阵,就渐渐恢复些许知觉。
方等正不顾礼节,殷勤而体贴的给昭佩拍背。在水里的一番折腾,早把昭佩的上裳全数打湿,若有似无的贴在身上,颇失体统,因而方等的手,就等于直接贴上昭佩的肌肤,这简直全乱了套,错了数。
隔着半条船的阮修容本欲呵斥,可眼圈一红,就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颤巍巍的扶着侍婢避入自己的船舱。
“阿娘,您好些了吗?”
昭佩咳得稍稍舒服了,才枕在方等膝头,露出一个狼狈的笑,“冷。”
方等立刻胡乱的抬起头,寻找能御寒的东西。
恰好柳儿从舱里急急忙忙的扯出一张薄毯,方等就赶紧接过来,边给昭佩盖上,便吩咐侍婢,“都愣着干什么!快把阿娘移到内室去!”
他说着,却忽然触到昭佩紧握的右手。那里面紧紧攥着的东西,正露出一点湿透了的流苏。
侍婢们踟蹰片刻,都停下了上前的脚步。
昭佩顺着方等的目光看过去,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指。
一个被水浸泡后失却原本色泽的,陈旧而皱巴巴的海棠香囊,正难堪而濒临死境的躺在昭佩惨白的手心。
“阿娘。。。”方等认出那个香囊,语气中的哽咽就加重了几分,“值得吗。。。”
“不值得。”
昭佩含混而惺忪的笑了笑,“我只是,看到它掉下去。。。以为是什么珍贵的宝物。谁想到,是不要了的旧杂碎。。。”
方等看了一眼萧绎的方向,把昭佩搂得更紧,哭声肝肠欲断,“就算是宝物,也比不上阿娘的性命啊!阿娘要是没了,儿子也不愿再活着。。。”
昭佩没理会他,而是费力的抬起臂膀,把这个用性命救回的‘宝物’又轻轻松松,毫不在意的丢回江水。香囊打了个旋,转眼泯没于洪流。
萧绎攥紧栏杆的手缓缓松开,他不去看另一条船上的母子情深,也不去听方等近似于威胁的哭声,只晃了一下摇摇欲坠的身形,就挺直脊背,若无其事的揽着桃儿回身。
“要是怕我死,就别搂的这么紧。。。我快被你勒死了。。。咳。。。”
昭佩强撑气力的说笑声从背后传来,萧绎的背影顿了顿,终于消失在船舱口。
大局既已定,放下心的夏氏就不再挣扎,白着脸被侍婢们扶回去。
从始至终,含贞都没有半点动静。
无论船上如何翻天覆地,鸡飞狗跳,她仍旧撑着脑袋,靠着临江的窗棂发呆,仿佛那江水能开出一朵炫丽的花般,紧盯不放。
侍婢急急忙忙的走进来,低声道,“公主,您快去看看徐娘娘吧。”
含贞缩了缩身子,以恨不能藏进角落里的抗拒姿势摇头,“我不去。”
“公主。。。”
“我害怕。”
侍婢连忙安慰道,“公主别怕,徐娘娘已经没事了,世子正在那船上照顾呢。现下放了跳板在两条船间,您只管放心去就是。”
含贞眼里的泪啪嗒掉在地上。
“我不去。”她再次摇了摇头,睁着泪眼呢喃,“我害怕人。”
侍婢惊楞的僵住脚步,良久后,才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默默而退。
日色偏西的时候,江上无可避免的起了带着寒雾的冷风。
跳板已然收罢,船队继续缓行。
方等没有回自己的船,固执的留在昭佩身旁尽孝。
此时他起身关好进风的窗扇,就迅速坐到昭佩床边,重新捧起了药碗,“阿娘,药快凉了。”
裹着被褥,缠着抹额,正在捂汗的昭佩靠着软枕,缓缓转过脸,映入眼帘的,是方等已经干在身上,皱皱巴巴的衣衫。
和生方等时一模一样的痛苦揪起了昭佩昏乱的心,逼她露出一丝身为人母应有的关怀,“我会喝的,你快去换衣裳。”
“儿子没事,儿子年纪,身体壮,阿娘快吃药吧。”十一二岁的少年,眉宇间已经有几分萧绎年轻时的影子,然而这只有徒增昭佩的疏离而已。
方等傻傻的错过了这点昭佩迷迷糊糊中施舍的温柔,于是昭佩的头脑很快重现一丝清明,随之复苏的,自然是残酷的冷峭。
昭佩先推开药碗,又撇回头,她不再看狼狈的方等,声音亦变得淡漠,“走。”
方等咬住泫然欲泣的下唇,“儿子不走,儿子要侍奉阿娘。”
昭佩嗤笑出声,“等你迎接我做王太妃的那天,再来侍奉吧。”
方等的脸色瞬间惨白,他放下药碗,终于还是起身拱手,“是。”
脚步声渐渐消失,又渐渐出现。
出现的,自然是柳儿和棉儿,她们一个来给昭佩敷额,一个来给昭佩擦冰冷的手心。
柳儿想起世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徐娘娘,您这是何苦呢?世子真太可怜见了。”
可惜柳儿选择的时机不对。醉酒又浸冷水,头疼自然会到欲裂的程度。在这样难耐的痛苦中,是凭谁都听不进任何说教劝告的。
于是昭佩在枕上晃晃脑袋,就避而不言的昏睡过去。
当最后的晚霞也一缕一缕消失殆尽的时候,明亮的月色随之洒满江面,簇拥着其中最耀眼的冰轮。
用罢晚膳,闲来无事的姬妾们就在船中对坐吃茶,消遣苦闷。
元金风盯着夏氏敷衍后匆匆而去的背影,不禁奇怪道,“我看她总是一个人窝着,难道不怕闷么?”
袁语迟摸着自己的腹,若有所思的垂下眼眸,“听说夏氏出身书香门第,很懂得诗词歌赋,能读会算的,自然不愁消遣。况且我总觉着,夏氏不太看得起你我,仿佛就因为你我学问浅呢。我想着,确实该多认识几个字,一则权做排解,二来更免得夜夜对孤灯。”
“那些黑乎乎的字,我看了就头疼,还是算了吧。”元金风拒绝罢,又将目光转向一言不发的王氏,仿佛很不满意她的逗留般,阴阳怪气的出声,“我们这些失宠的弃妾说闲话,怎么还有宠姬肯纡尊降贵的旁听呢?有些人本领通天,连正经王妃见了都害怕,怎么如今竟抢不过一个下奴?”
“你!”王氏气急的哽了哽嗓音,本欲发作,可又想起自己一贯摆出的逆来顺受,便猛地提起裙裾,快步离去。
袁语迟向来爱和稀泥,当好人,此刻不由劝道,“何苦与她为难?看着也怪可怜的。”
元金风露出个隐晦的笑容,凑近袁氏,压低了声音,“我就是故意赶她走呢,她在这儿,有些私话不好说。”
“什么私话?”
元金风不好意思的笑笑,颇有些尴尬神色,“我也是乱猜,要是说的不对,你可别笑我。”
袁语迟更加好奇,连忙催促道,“哎呀,我不笑你。你倒是快说呀!”
元金风左右看了看,“我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就自己老爱琢磨。我总是想,为什么徐娘娘会失宠。开始我觉得,是因为徐娘娘脾气不好又爱嫉妒,外面也都是这么传的。可后来王氏也失宠了,我就开始奇怪。你说那王氏惯会做伏低伺候人,而且从不嫉妒,怎么也失宠了?”
“对啊。”袁语迟受了这番启发,不由得恍然,“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这一说,真是挺奇怪的。”
她顿了顿,忽然猜测道,“诶,会不会是王氏哪里得罪了夫君,但是得罪的轻,所以咱们都不知道。”
元金风否决的摇摇头,“猜错了。”
袁语迟更加着急,“你就别逗我了,快说吧。”
“我问你,徐娘娘和王氏有什么相像的地方?”
“相像?”袁语迟困惑的蹙紧眉心,前思后想,左顾右虑的继续猜测,“徐娘娘和王氏的性情容貌都天差地别,家世出身更云泥之分,她们怎么会有相像的地方呢?若硬要说有。。。一,都是女子,二,都生育过。”
元金风赞同的猛点着头,把声音压到最低,“对了,就是第二条,猜的太对了。”
袁语迟纳闷的问道,“有子嗣不是该更得宠吗?怎么反倒会失宠呢?”
“哎呀,你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连这个都想不明白?”说着贴在袁语迟耳边,窃窃私语道,“生。。。”
“啊!”袁语迟自幼生长在衣冠礼教的南方,哪里听得如此粗鲁的浑话,当即两手捂住脸,又急又气,“你怎么总说疯话?也不怕闪着舌头!”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有着身孕,可不能着急的。”元金风扯扯她的衣袖,“我也是闲极无聊,漫天乱想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呢?我只是担心,你有了这个孩子,怕就更不得宠了。”
袁语迟笑着摇头,“我倒真不在乎得宠失宠。”
元金风惊奇道,“怎么可能不在乎?你不就想多陪着夫君么?”
“如今不想了。”袁语迟摇摇头,“出嫁前,我总以为嫁给谁,就会对谁有情。所以我也用过手段争宠,可如今细想起来,简直没意思透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态极像看孤雁时的神态,都透着某种元金风理解不了的悲怆。元金风便谨慎的试探道,“是不是,你在家的时候有情郎?”
袁语迟莞尔失笑,“怪不得都说你是野蛮的北人,我们家门禁森严,连兄妹姐弟间都难见面,到哪里去找情郎呢?”
“北人怎么了?”元金风不满的哼了一声,这才继续道,“我们北方的女子,若不喜欢夫君,便都是因为有情郎。可你既没有情郎,又不喜欢夫君,那我就猜不透了。”
袁语迟叹了口气,试图说服她,“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和夫君在一起,根本就不快乐,反而更觉得孤独,因为,他也是个孤独的人。”
“你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元金风百思不得其解,疑惑地瞪大了双眼,“一个人才会孤独,两个人怎么会孤独呢?就比如现在,你和我在一起,肯定不孤独呀!”
袁语迟呼吸微顿,既无奈又好笑的叹道,“真是对牛弹琴。”
元金风不乐意了,“什么?对牛弹琴?人家好心好意开解你,你反倒骂我是牛。你才是牛呢,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袁语迟指向自己,“我是牛,行了吧?”
“不行!”
“。。。”
侍妾们的私语笑闹声渐渐平息,惟余满江月影,空照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