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三月春暖,暖化了夹道的御柳,盛开的蔷薇,氤氲成温柔而热烈的画卷。
从满列禁军的城门,一直到细民止步的朱雀航前,尽是熙熙攘攘,推推挤挤的百姓,都蹦着跳着要看外国使臣–––今日万国来朝,番客入都的空前盛景,一旦错过,下次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各国各邦奇装异服,车驾各异的使臣,和他们五花八门的贡品看得百姓们眼花缭乱,喊叫说笑着议论纷纷起来。
“哟!快瞅那边那几个,怎么黑不溜秋的?”
“头发也是卷的,真难看。”
“那个倒不黑,可是个秃顶。”
“嘿!笼子里那是什么异兽?咋长了三个角?”
“那是生犀,没见识了吧。”
“这个倒像中原人,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
“百济国本来就离得近,使臣又都精挑细选,自然好看。”
浩浩荡荡的使臣,足有三十多国,每国又有几十辆车马,直从清晨走到过午,才缓缓尽入禁城。
随着使臣拥挤前行的百姓终于停在天火后翻倍增扩重修,檐雕龙凤麒麟,鹿鹤祥云,琉璃瓦顶,悬挂铜铃的朱雀门前,依依不舍的望着远去的使臣队伍,仍自意犹未尽。
湘东王宫。
窗外的春莺蹦跳在生出嫩叶的枝头,扇着艳丽翅羽争唱新曲。
昭佩用过午膳,就坐在铜镜前繁复而不知疲倦的大作装饰,虽然王妃有按制的朝服金冠,但若多添几支簪钗,几件首饰,收到的只会是赞赏,而非苛责。
柳儿仔仔细细的为昭佩描画着已然精致万分的眉眼,笑得格外欢喜,“徐娘娘真美极了,自从调好桃梨香蜜,连粉都不必施了。”
棉儿在旁边跟着奉承道,“果然像二八年华。”
昭佩笑着拍她们,“少胡说!也太过火了,像二十有八还差不多。”
“那到底也年轻了好几岁呢。”杏儿端着茶水进门,也围过来看昭佩的打扮,“这朝服穿在徐娘娘身上,真比天上仙子都好看。”
“难道你见过天上仙子?”昭佩捏捏她的俏脸,又催促道,“好了好了,快走吧。再胡说就赶不上筵席了。”
湘东王宫门口,正停着三辆马车。
侍婢扶着颤巍巍的阮修容上了马车,萧绎才放心的回过头来,谁知竟堪堪撞见艳丽至刺眼的昭佩,不由瞬间沉下脸色。
昭佩正在兴头上,也不去理他,自顾自上了停在最后的马车,和侍婢们说笑。
马车骨碌碌行动起来时,棉儿似乎想到什么,低声对昭佩道,“徐娘娘,奴听说袁夫人自从痛失一子,总是啼哭,结果落下了病根,现在身体很是不好,所以王爷才不高兴。”
昭佩冷笑一声,“他这种人,怎么会为姬妾伤心,他是可惜他那个儿子呢。”
柳儿赶紧道,“好了,今儿这么高兴,何必说那些晦气事儿?”
昭佩深以为然的点着头,伸出带着璀璨宝石戒指的玉手,腕间镂刻海棠的嵌宝金镯熠熠生辉,“这两件是新鲜花样,正好跟太子妃还有袁妃比比。”
柳儿打趣道,“您怎么不说跟公主比比呢?”
昭佩笑着点点她的鼻子,“得了吧,那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自取其辱吗?”
台城。
神龙仁虎二阙巍峨接天,过之又入太极殿,十三间浩瀚殿宇极尽华丽,显尽天子威贵。
或昂首阔步,或举头四顾的使臣带着礼物,随引路内侍依次而入。
分列殿侧的舞女随着欢快的丝竹,舒展长袖而舞,以助佳兴。
礼官拿着书帖,扬声高念,“林邑国国王高戍律陀罗跋摩,遣使贡献玳瑁贝齿沉木香,并金铜珠玉,璎珞佛像一尊,白猴一只–––”
十数个腰绕干漫,耳贯环,褐色皮肤的使者上前行礼,“我等封国王之命,祝大梁天子贵重万年。”
他们不伦不类的打扮和言辞引得女眷们纷纷发笑。
“林邑的使臣那么黑,猴子怎么那么白?”
“人和畜生,自然大不相同。”
公主扯扯坐在身后的昭佩,“你看他们,怎么不穿衣裳?”
太子妃插言道,“腰上围的就是他们的衣裳,听说林邑国极热,除了这个,什么都穿不得。”
袁妃道,“我也想问他们讨一件。”
昭佩就逗她,“讨来给谁穿?”
袁妃哼了一声,“喝你的酒吧!”
礼官仍在扬声高念,“扶南国国王留陀跋摩,遣使贡献安石榴酒十瓮,孔雀十只,五色鹦鹉十只,珊瑚佛像一尊–––”
扶南国的使臣跟林邑国的模样相差无几,并不再令人感到新鲜。只是一听到美酒的名号,昭佩便不由得看向公主,“妾身想尝尝那酒。”
永康公主掩唇而笑,“行了,我一会儿就向阿父讨来,要多少都管够。”
周围庶出的公主们听见永康公主毫不在意的恃宠而骄,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槃槃国国王遣使贡献沉檀菩提詹糖香,画塔二躯,佛牙一枚,菩提国舍利一枚–––”
“丹丹国国王,遣使贡献金银琉璃,宝石香药,牙像一幅–––”
“干陀利国国王毗针邪跋摩,遣使贡献斑布古贝,玉盘一百,金芙蓉一百,槟榔十笼–––”
永康公主听见槟榔,立时露出喜爱的笑容,“这些出槟榔的国里,就属干陀利国的最精最好,绝冠诸国,我非弄一笼回府不可。”
又笑道,“你们年纪轻,应该都不知道。这干陀利王之父本不与大梁往来,可后来梦见神人,说道,‘中国今有圣主,十年之后,佛法大兴。汝若遣使贡奉礼敬,则土地丰乐,商旅百倍;若不信,我则境土不得自安。’又引着他于梦中来大梁叩拜官家,从此描摹了官家的画像,日日礼敬,这可真是怪事不是?所以他们的贡品最多最好,出自诚心的。”
袁妃便跟着发笑,“妾身只听到了好槟榔,公主为我也讨一笼吧。”
公主点点她的侧脸,“想得美!”
“狼牙修国国王婆伽达,遣使贡献栈沉婆律香,云霞布,金绳络–––”
“婆利国国王频伽,遣使贡献文螺紫贝,青虫兜鍪,琉璃螺杯,白鹦鹉,璎珞七宝剑–––”
“中天竺国国王屈多,遣史表献玳瑁火齐,金罽琅玕,水晶真盐,郁金苏合香,琉璃唾壶–––”
“师子国国王迦叶加罗诃黎邪,遣使贡献神玉佛像一尊–––”
如今除了远在益州的八殿下萧纪之外,武帝的儿子尽数在席。正襟危坐的皇太子,刚从荆州回来,满面春风的庐陵王萧续,仍放纵不羁的邵陵王萧纶,再到接连失意的湘东王萧绎,甚至侄儿萧正德。
使节渐渐走过,皇子们聚坐的地方就跟着有了动静–––萧绎站起身来,对着武帝拱手,“尼丘乃圣,犹有图人之法;晋帝君临,实闻乐贤之象。今天子君临天下四十载,垂衣拱手,德化四海,所以万国来朝,单于伏拜。臣不才,愿当席为贡职图,留画此盛世江山。”
“好!”上位的武帝微微颔首,满意而笑,“诸王中就属七官画工最妙,便由你来作。”
“是。”
萧绎开始作画的时候,东夷或相熟或依附的诸国一一来拜,殿内便更加热闹嘈杂起来。
萧绎虽然年过而立,幸而皮肤白皙,还存着几分曾经的玉树风流。不知内情的命妇贵女们,纷纷以艳羡的目光投向默默饮酒的湘东王妃。座中诸王却神色各异,暗流涌动。
“抚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句丽王高延,遣使贡献金银锦绣,金刀银弓,并佛像一尊–––”
“都督百济诸军事,绥东将军,百济王余明,遣使贡献金银锦绣,金刀银弓,并佛像一尊–––”
“都督六国诸军事,征东大将军,倭国王武,遣使贡献真珠青玉,倭锦绛缣,狝猴黑雉–––”
“都督河、凉二州诸军事,安西将军,东羌校尉,宕昌王梁弥泰,遣使贡献甘草当归,宝马百匹–––”
“宁西将军,河南国王佛辅,遣使贡献白龙驹一匹–––”
“都督西凉州诸军事,安北将军,邓至国王象舒彭,遣使贡献黄耆四百斤,马四匹–––”
“东益州刺史,仇池王杨智慧,遣使贡献桑麻丝绢,布漆蜡椒–––”
这些在大梁领有封诰官职的国王,所派使臣就都顺眼的多,说起汉话也格外流畅,都满面笑容的行礼拜见。
公主忽然瞪大眼睛,却不是为这些司空见惯的近邻使臣,而是看见了波斯国使臣。
袁氏不由笑道,“这些白是白了,可惜毛发怪异,眼睛也蓝蓝绿绿的丑。”
昭佩看了一眼犹自作画的萧绎,默然不语。
“波斯国王,遣使献琥珀玛瑙,真珠玫瑰,并佛牙一枚–––”
“高昌国王曲坚,遣使献鸣盐枕,蒲桃良马–––”
“滑国国王厌带夷栗陀,遣使献黄师子,白貂裘,波斯锦–––”
“白题国王支史稽毅,遣使献粟麦瓜果,真珠宝石–––”
“龟兹国王尼瑞摩珠那胜,遣使奉表贡献毛毡骆驼–––”
“于阗国王,遣使献波罗婆步鄣,琉璃罂,并玉佛一尊–––”
“。。。”
口干舌燥的礼官终于停下冗长的念诵,各国使臣也一一参拜奉献后,天色已然近晚。
萧绎将画好的图卷奉给内侍,长长的展阅于武帝的桌案。画中高古游丝,间描兰叶,三十余国的使臣,竟个个生动流畅,一见既能分辩。
武帝不由赞叹,“七官的画技更见精湛,可见平日用功。”
萧绎谨慎的拱手,“谢陛下称赞,臣愧不敢当。”
“不必过谦。”武帝仿佛因为在使臣面前,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儿子感到骄傲,便挥手招来内侍,“送与诸国使臣传阅。”
使臣们见武帝似乎喜欢这个儿子,当然都赞不绝口的跟着称赞起来。一时嘁嘁喳喳,各地口音混成杂团。
萧绎隔着如山的人海,忽然对上熟悉的妙目。
女眷席上的昭佩,正对萧绎投去含情脉脉的眼神,那眼神毫无破绽,一如年少。
萧绎的心,却猛地揪成一团,抽搐着痛起来–––昭佩一反常态的原因,是武帝落在他们身上,带着探询的目光。
于是萧绎也不甘示弱的扯出更加美好的笑容,就像他们还是当年的新婚夫妇一般。
可惜的是,他虽然捏造出笑脸,却收着长袖,以防让他发抖的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武帝终于感到满意,收回目光,对着刚趁热闹来到身边的朱异笑道,“看着两个孩子,如斯恩爱,真像我与阿徽年轻时的光景。”
朱异赞同道,“陛下慧眼如炬,臣也这么看。”
幸而座下的歌舞已然换上更加热闹的丝竹,很快引走了众人的注意,让萧绎与昭佩可暂缓着重新冷了脸色。
扶南国的使臣竺当抱老酒至半酣,忽然驾轻就熟的站起身来,举樽道,“回陛下,我扶南国此次另献有生犀一头,已用铜笼谨锁,请陛下观赏。”
武帝笑着允准,“我虽见的多了,但少年人多未得见,又是使者一片盛情,便运进来同观吧。”
使臣得了允准,立刻就有早早准备好的扶南奴仆从殿外推进一个巨大的铜笼车,内里果然锁着个庞然大物。
这异兽体态似牛,又比牛壮大两圈;皮毛如猪,却是黑不黑,灰不灰的怪异颜色;头脑像马,更生有三角,鼻头之角最长,额前之角次之,鼻梁之角最短;粗壮的四蹄上,每只分成三甲。偶尔烦躁的低叫,竟是和粗犷外形丝毫不符的温柔奶细,平添几分可怜可爱。
一时朝中官员,前后女眷,都聚起来说笑围观。
袁妃笑道,“这又是个什么怪物?又怕人又滑稽。”
永康公主指指跟在朱异身边的一个狗腿子,“你看,像不像那个太市令陆验。”
陆验出身贫寒,是靠巴结贿赂朱异才慢慢爬上太市令的位置,加上容貌极为丑陋,所以在朝中向来为人所不齿。
是而经公主这么一说,听见的人都跟着窃笑不已。
就连正和萧绎比脸冷的昭佩,也在看见陆验的刹那,忍不住被酒呛了一口,边笑边轻咳起来。
上座的武帝兴致高昂,见众人如此喜爱着生犀,便下旨道,“也拉到城内,给百姓们乐一乐。”
“是。”内侍们答应着,赶紧去差遣扶南奴仆。
武帝便缓缓起身,把玄色朝服一抬,“走,各位使臣与我同上城楼,去看看建康的夜景!”
“谢陛下!”
万盏明亮灯火,一路照应着太平盛世的君臣,辉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