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深处,三两异客惊掠而来,像是惊鸿捡拾枯枝,像是梧桐掉下叶子。偏偏何处,几声怨笙,一时间四顾茫然,寒气在捕头的肌肤上凝成汗水,然后再结成冰,他却仿佛是被冻僵的枯木,失去了声息,却有人知晓,这不过是惊恐而已,但是只有真正受过极度惊吓的人,才能知道那种恐慌,人陷入绝地之时,往往会先四处张望,手足无措,然后找最近的路逃避,在逃避失败后,会伏在地上全身颤抖,颤抖之后才是身心俱疲,届时,内心已经放弃,只等厄运将自己砸得头破血流,最后,发现自己并未死亡,还有丝丝希望,会拼命的抓住这救命的绳索,像一匹藏身在草丛的狼,一动不动的等待时机。来人亦非江湖泛泛之辈,寻常人也没有胆量抢夺这神乎其神的红狐。想来,能出现在此处的,一定是自命不凡的人,自命不凡的人往往朋友不太多,因为他们的朋友需要和他们实力相近,并且也相当自命不凡,显然,这样的人并不太多。来者似乎是崂山双鹰丁海,易通。二人本乃亡命之徒,偶然得异人相授,练就一身怪异功夫,两人皆轻功上乘之人,丁海使一把长剑,如鹰击长空,呼啸而下,一剑刺喉;易通一对铁爪闻名江湖,银钩随影,无处不在,直取咽喉。
月光依旧,园中脚印杂乱,早已失去了初时的贞洁,变得过分的随意,像一位奇货可居的青楼佳丽,意外失去了贞洁后的那种随意,世间的人,又于心何忍。此般的杂乱,不知要来日风雪收拾多久,才能重拾那傲然于世的自信。月下的雪原,本来就覆盖了太多东西,一切似乎并不好找。不知不觉间,二人几乎寻遍了四面的丛林石罅,有些丧气和暴躁,开始攻击灌木和杂乱的石头,他们不懂月光的恬静,也不懂安抚一位美丽的少女,他们只是一味索取的粗人,他们绝没有满足,只有欲望和需求,会对地位崇高的尊者卑躬屈膝,也会践踏弱者的尊严而喜笑颜开,可是,这样的人却是江湖上的大多数人,多如牛毛,多如蝼蚁,多得这成了正义,多得原本正义的人都选择隐居。捕头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但是,他并未思虑这满地的脚印和杂乱,他只是感受到牡丹就在附近,因为他感受到了浓烈得让人窒息的杀气,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能让人觉查到这般杀气的人,大约只有她一人而已。捕头更是一动不动,几乎停下了呼吸,他知道,园里的人一定命不久矣,而他,不愿做那样的人。
夜风凛凛,月光似刀,割碎了无数人的心灵,她大约有太多的话语要说,此刻却只想杀人,杀人好比说话?或许对她来说,杀人比说话更加简单。人来人往,花谢花开,十余个春秋,她想杀的人太多,她也杀了太多的人,她自以为嫉恶如仇,也自诩心地善良,她却不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她那样的人,就是恶魔,因为,恶魔的存在威胁到了太多人的既得利益。
循迹深处,又有人来,从南面的高墙飞身而来,像水生的动物般游离于灌木之间,躲躲藏藏,几乎没有太多的痕迹,连脚印都很浅,这样的人,一定有极为深厚的内劲,一定有极为充沛的内在调息。愈来愈近,来者两人,就停在不远处的石堆之间,他们早已察觉到远处的崂山双鹰,正目光如矩,观望着垂头丧气的二人。捕头突感后背一阵凉意,似乎寒气逼人,比先前更深了些许,这才看清楚,原来,来人正是黄海上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蓬莱双鱼。有人说,他们杀的人,比黄海的船更多;有人说,他们所劫获的财物,足够买下十座蓬莱仙阁;有人说,他们是死后鬼魂化作的鱼,他们吃人,更喜欢喝人骨熬成的汤。对于这样的人,江湖却能够容忍他们存在并且一直活着,这真是个奇怪的江湖,再也不是数十年前,那个清风艳日的明媚的江湖了。世上想杀他们的人,自不在少数,可怕死的人更多,所以,谁又会真的去为民除害呢?江湖,自私的江湖。双鱼没有能让人闻风丧胆的好名字,只是江湖人称之为大鱼,鱼。两把鱼叉一般奇怪的兵器,两个短精悍,皮肤黢黑的中年男人,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功夫后还活着,所以,江湖上并没有关于他们武功的传言,知道他们的人不多,正如他们知道的人也很少。
易通茫然无获,似乎也被这样的月光所吸引,抬头看着明月和闲云,不时的低下头,在树底和石缝间观摩几眼,丁海依旧踢着不远处的太湖石,积雪被他震落不少,像刚刚飘飞的柳絮,像人们无暇去欣赏的月亮。
鱼叉,一把鱼叉直接割裂开了易通的左臂,易通不由打了个寒颤,左臂似乎不太灵敏,匆忙运功,几缕烟云蒸发后,鲜血顺着衣袖淌了满地,颜色比梅花更深,像海棠一般。若不是他闪躲及时,鱼叉早已刺入他的咽喉。易通匆忙退至丁海的身侧,丁海早已拔出了长剑,怒目而视。
易通撕开长衫,简易的包扎后,一对黑色的铁钩握于手中。愤愤而言到:“蓬莱双鱼,你我虽共居莱州,可是从未有过罪之处,今日贸然偷袭,似乎颇不合规矩吧?我兄弟二人也并非泛泛之辈,今日,你二人也休要狂妄,我等今日权当为民除害了。”
“笑话,尔不过莱州一匹夫尔,焉能与我兄弟相提并论,今日,若告知红狐下落,我兄弟留你二人全尸,否则,定食汝二人心肝脾肺。哈哈哈……”大鱼,一口沙哑的嗓音,极为刺耳,仿佛是生锈的铜铃,又仿佛是破裂的长锣,让人心神不灵,更彰其功力,尤显得格外骇人。
大鱼凌空一跃,像一条鲤鱼跃过龙门,在雪地上打了个圈,迅速拾起掉落地上的鱼叉,他的身上并没有沾染一粒雪花,地上也没有太深的足迹,显然,他们有着非同寻常的内在修为。鱼左摇右晃,从灌木丛中窜出,稳稳的落在一块巨大的岩上头,鱼叉在月光下发出淡蓝色的光,像幽冥的眼睛一般摄人心魂,沉沉的说道:“大哥,此二人不过宵而已,凭此二人的修为,断然探听不了红狐下落,何须徒费口舌,这大冷的天,腊月的夜晚,早就想喝点热乎的血暖暖身子,您说是吧?”
大鱼若有所思,煞有其事的“嗯”了一声,像是准允了鱼的请求。丁海和易通此刻却是汗如雨下,有点不知所以了。易通已有些不轻不重的伤,再则,虽然同居齐地,却也从来只有耳闻,双鹰从未听说过双鱼的招式,如今,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内心忐忑之情,溢于言表,不多时,二人已全身大汗淋漓矣。
捕头在十余丈外的树上,屏住呼吸,细细的观察着,此刻,他无心干涉这死生之战,他自私的只在乎自己的生死,他却盼望一方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杀死另一方,然后牡丹去收拾残局的时候,他自己可以趁机离开,他也有一丝丝微弱的潜意识去关心寒剑和妓女的安危,只是此刻自身难保,他也只是有过那么一瞬间的隐约感受,或许只是出于道义。此刻,月光纷纷而下,他却漫无目的的思略起江南的雨,雨很,却在庐山下的湖水中漾起了无穷无尽的波澜,那个像明镜一般的女孩子,如今早已人老珠黄,雨却没有任何变化,房间里的人,几千年前就伫于一侧,几千年后依旧还在,人们只是管满地的坟墓,和泥土里发霉的白骨,叫作时间。
时至今日,时间已相当漫长。人们总结了走进坟墓的各种方式,管它们叫做江湖,却仅仅在酗酒之后,才会说起江湖空空荡荡的,本就无人,只有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