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孩童上前,双膝跪地,一揖到底:“唐伯父好。”
唐佣手足无措,他似乎从未受过陌生人的如此大礼,一时间竟然忘记扶两位孩子起来,愣愣的站在一旁。言秋抬起头,一双充溢着崇拜的眼睛,仰视着面前的这位中年人,木讷的说道:“叔叔说,你是神仙,可是,伯伯你怎么跟书上的神仙不太一样?”
唐佣无奈的笑了笑,伸手扶起两位孩子,柔柔的说道:“你们的这位叔叔就爱说些虚无飘渺的寓言,人就是人,人断然不可能变成神仙,神仙也不会变成人的。”
言秋愣愣地说道:“可是书里都说,道德真君西出函谷关,化胡为佛,乘青牛而登仙境,难道这还有假?”
“多读圣贤之书,自然没错,但是道德真君本人就是神仙所化,所以自然没有对错之分,况且,书中自有书中的世界,你们只需要求得真理罢了,不需要去辩证其形式的多样性或者内容的虚假性和欺骗性。”
“谢伯伯教诲,叔叔说,您武功盖世,那么您能在空闲时候,教教我兄妹武功吗?我也想要匡扶正义,像您一样。”言秋目光中带着祈求,那包含着哀怨的泪花,早已感动了唐佣的心扉,他无法拒绝一个孩子对于美好世界的祈愿,因为他也为人父,但是,他却不能够保证什么,只能轻轻地点点头,然后温和地说道:“两位主人,夜已过半,还是早些安歇去吧,待明日,我再与二位主人详聊?在此感谢两位主人的热情招待。哈哈。”言罢,轻轻的拱了下手,两位孩童整齐的一个长揖,然后退出了大堂,由屋外的仆人领进了各自的屋舍。
夜凉如水,月光似乎有些暗淡了,无言,两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却不知该从何处言起,大概,无言便是最好的倾诉方式,索性,两人便走出了房屋,在园子里轻轻地转着,夜的幽静,人的波澜,相映成趣。
他还是先开口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不说话,眼前的这位侠客便将要离开了,他若离开了,有些话,他也许便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来了。于是,白衣公子呆呆的停下了脚步,细声言道:“去年的雪,比这洛城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只是时间大约还要早些日子吧,那次,我并没有如期归来,让大半个部落蒙难,我有罪。”言罢,白衣公子翻出了几滴泪水,微微的动了一动,然后就停了下来。
“你没错,你若早些归来,恐怕也是徒增一具白骨罢了。”唐佣眼见着月光铺满了白色的假山,像大地多了些纷纷攘攘的纱厨,树影像溪边浣纱的女孩子,婉婉约约,却沉鱼落雁。关于旧事,他不会再多想,关于风月,他也只是略懂一二。
“我是在春天,难水河的冰融化后才到的河谷,我到时,那里只有烧成黑炭的树,和满地起起伏伏的坟,我也见到了你的留言。天高路远,却无人能理解,我彼时的伤悲和愁肠,每及回想,依然肝肠寸断。”白衣公子默然的仰视着月光,在他身体背后,是那如棺材般的影子,时刻牵扯着他的痛楚。
“既是天意,又何必徒增愧疚,你已然尽力而为,并不亏欠什么,即使你毫不作为,你也并不亏欠什么。何况你做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苦难。”唐佣第一次在洛城赏月,深冬的月,依旧很白,白的像女人掩盖在最深处的肌肤,白的像他经年不见的妻子,他在这样的月光下,只剩下黑色的影子,像黑的骨头,黑的灵魂,黑的棺材,纵使他一无所有,至少还可以享受到月光如水的抚摸。
“上千座新坟,上千条人命,没有香烛冥钱,也不会再有人祭拜。”
“即使你在,也不会做得到更多。”
“可是,我还是过不去。”白衣公子陷入了深思和沉寂,他本就是个容易悲伤的人,今夜悲伤早已笼罩住了一切,因为故人的贸然来访。
唐佣也沉思了许久,月光无言,人比风更安静,关于过去,唐佣早已没了那么多芥蒂,偶尔心有所想,不过是血流成河,火焰滔天。如果有人愿意相信,就当是一种惋惜和悲悯,如果人们不愿意相信,就权当是捕风捉影。时光久远,这一代人终会过去,生死两茫茫,下一代人也会有同样残酷的杀戮,唐佣才体会到,这就是真正的江湖。但他此刻却说不出太多话来,静静的,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朋友一般,问道:“她还好吗?你有没有再见到她,她有没有还在怪罪?”
白衣公子沉思良久,说道:“我没有勇气再去见她了。”
“总该见一面的,她的心如树上的雪,越积越多,总会压垮了枝头,破碎满地,彼时再回首,想必一切都不会太如意,至少比现在更坏。”唐佣深深的望着月明星稀的寒夜下,一个精心装扮的园子的虚荣心,内心却不免有些惆怅。
“枝总会长成干,雪总会有春融,一切都会改变,我的贸然出现,或许只能徒添伤悲罢了,经年之后,再重逢,或许一切都平淡了。”
“你就那么轻易的走了?她却不知你生死,岂不是更大的伤悲,你去,至少还有些重逢的慰藉。”
“我不愿在一个女人,濒临破碎的女人,在她最落魄和最空白的时候去俘虏她一颗单纯的心。”
“可一颗单纯的心,往往会更加偏激。”
“在一个深夜,我去看过她,四散的族人已经聚拢,未亡人除了更悲伤些,一切还能依旧,她的帐子不再像以前一般浮华了,就是简单的羊皮搭成的帐篷,她大约在深夜里做着噩梦,满头大汗,我见她脸上的伤疤将泪水泛成涟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我在她的榻前坐了半个夜晚,听她呼喊过许多次,求救过许多次,但我知道,她终于也会挺过来的,所以,我将随身携带的黑水剑放在了她的床边,并告之:我来过了,在你的身边,待我远行归来,我想永远都在,好好珍重,一切安好,我对不起你,但请你活在当下,活在未来。后来,在她惊醒的片刻,我离开了,那时才发现,她的帐内没了妆台和铜镜,没了盛放衣物的柜子。”白衣公子说完,早已有些抽泣,静静的伫在一侧,默默的喝了两口酒,酒早已凉了,如这般残酷的夜,如那颗经历无数残酷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