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阁,方圆一里都能闻到的椒兰之气,这是洛城最好的青楼,这里有最好的酒,最美的女人,最雅致的阁楼,最让人眩晕的炉香,最引人入胜的音乐,最血脉喷张的舞蹈,最不吝啬的客人。唐佣就端坐于三楼雅座间,正对着阁楼中央的舞榭歌台,他不饮酒,也不喝茶,只要了一壶热水,在这样的地方,在最贵的雅座,花最贵的钱,却只饮一壶水,显然这样的人并不多,甚至连厮都有些诧异,他大概是见惯了那些满是铜臭气味的商贾达官,见惯了那些表面豪气,内心却吝啬无比的常客,见过了那些用钱来装饰脸面的丑陋面孔。今日,突然,对这个陌生人,竟然有些肃然起敬。
舞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舞池,二百年的柏木伐下来,置于至寒的水中浸泡上二十年,一定是世所罕见的木材,这样的木材可以作世上任何一间房屋的柱子,但是在此处,它却被当作了台阶和槛栏,因为柱子是用大理石雕琢而成,因为台面是上好的金丝檀木,还有上好的梨木制成乐手的椅子。骤然间,仿佛栖在一棵烧焦的梧桐树上的凤凰开始歌唱,百灵鸟,飞莺和秋雁相互应答着,溪水从高崖坠下,蝴蝶穿过高涧,砸在清澈的水中落入沉默的深潭,大珠珠落玉盘,鱼翔池底水草欢,蜻蜓踏波湿蝉翼,晨雾休时落花间。子曰,三月不识肉味,余音绕梁。偏偏何所思,怎遇见月下浣纱的西施,或是清晨洛水的甄宓,宇宙皆宁静下来,静女其姝,恰好出现在阡陌间的花丛,她的美虚无飘渺,却又触手可及;可骤然间,雨停了,梧桐叶上残留的水珠吻过另一片叶子,然后投入浅草的怀抱,像是一位生活所迫,悲欢离合总无情的女子,正是凄凉的时候,似乎行舟将过,又有人停下来,如泣如诉,似乎是乡音,似乎是他乡的故人。乐声渐渐的浅了,有人敲着鼓,一位一身红妆的女子款款而出,红色的头巾,盖住乌黑的秀发。眉,春山一般的精致;眼,清澈深邃,像雨后蒙住天空的一枚叶子;鼻尖如初七的新月,倒挂着一汪泉水;嘴,清明时节的樱桃,有了些娇羞,却掩不住少女天真的淘气。红色的长稠约一丈有余,轻轻的搭过如上好的和田玉般晶莹剔透的香肩,沿一缕月光淌去,终未握紧在水一般柔软的掌中,给风留下了一点牵挂和追捧。上好的蜀锦,薄薄的一层,将将盖过月入庭院般细致的酥胸,若隐若现的船,停泊在枫桥下,在晚风中颠簸了数千里,这样漫长的旅途,足以让游人神魂颠倒,精疲力尽。
舞,最让人窒息的舞。款款的,浅浅的,如荷花依在水面,如落红润在风中;翩翩的,朦朦的,如蜻蜓点起一汪涟漪,如东风揉碎一池月华,如星辰皱了一隅白云,如细柳裁得一席长裙。她来了,又去了,无数人神魂颠倒,无数人劫后余生。明月,明月愁谢了几百个思归的窗户,却又干卿何事。她在台上,似乎赵飞燕在掌中,有越人如流水般舒缓绵延的素雅姿态,有楚人如春山般纤细的腰,似饮醉了巴蜀最好的酒,如杜鹃站在枝头,有秦人的慷慨豪迈,有晋人的装穆,有齐人的风姿卓越,更添吴人一张倾世绝伦的容颜。似步似跃,似走似退,如饮如思,如泣如诉。昨夜似仙人指路,今夕似明月大江。时若蝴蝶饮泉,蜻蜓点露,时如鹿跃幽涧,鹤鸣晨霞。刹那间似老僧撞钟,骤然间却又似浣女戏水;白鹭伫于沙渚,游鱼困于滩涂,行舟突遇惊涛,流木阻于溪桥。恍惚之间,一切又平息下来,东风扶起枝头的柳绵,青罗扇,流星飞萤,停船借问妾何乡,海誓山盟长生殿。她似乎没有太多的动作,却早已香汗淋漓,那本就薄如疏雾的蜀锦微微打湿后,更让人情不自禁,遥想扯去红绸,看尽皓月满天。她或许无比孤独,却被凡间饮酒的男人几经遥遥玩弄,有人孤苦伶仃,有人自得其乐,有人却在等待舞榭歌台被风流打转去。原本惆怅和心碎入墓的男人们,片刻间又整齐的活了过来,他们也许有一千句话要说,却说不出口,因为他们共有的轻浮,却让他们各自尊敬和爱好面子。
舞,仿佛片刻间,又仿佛过了几年,但是她还是掩面款款的退了下去,四面都有不同表情的惋惜。原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花费几百纹银,却得不了旦夕欢,可四面的人却停顿片刻之后,又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没人愿意说出内心的肮胀和龌龊,每个人都有引以为傲的事情,这一切绝非偶然。
箫,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世间最纯净的箫声,这世间最纯粹的箫声,这世间最旷远洞明的箫声,隔着一幕浅浅的帘子,再隔着一张掩住大半个绝世容颜的青色纱帕,只有那仿佛九天倾泻下银河般的箫声清澈高远,如凤凰立于群山之巅,如百鸟悄无声息的翔过绿水之上。唐佣竟然翩翩回忆起川东的竹子,他喜欢在雨绵延不绝的时节,独自穿梭在丘偌大的竹林之间,听雨声此起彼伏的敲在浓密的竹叶之间,偏偏何所思,遥遥若万里,薄雨如烟,多一些温和的春意,多一些淡淡的忧愁,让人情不自已,让人无所适从,却又留连不止。大约每个人在这箫声中都翩翩而去,飞翔在九霄之间,有些故事无比遥远,有些故事尽在眼前,再粗鄙之人也会有迢遥的美梦,再放浪形骸的人亦有附庸风雅的情操。世界有必然的开始,就会有必然的结局,无所谓苍茫,无所谓自省,只是一时的情感喷涌,只是一刹那的烟花,即使是杀人如麻的恶人,在这样的场景,也会有所共鸣,人,就是这个样子。在高雅的事物面前,卑微得无所遁形,却还要牵强附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