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执与洪镇岳打斗完毕,围观的人们都散去了,岸边又恢复了热闹的俗世景象。
人群川流之间,莫执坐在一个茶摊的四方桌上,对面是陈一宁,右手边是神霄派掌门李若愚,左手边是莫轻眉。而云遮月立在师姐莫轻眉的身边,得到师父莫执的示意后,他才和莫轻眉挤着坐下。
莫执时不时地看向陈一宁,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他实在想不到,那个如流星一样耀眼的天才剑客,为何会杳无音信,流落到扬州,落得个病死的下场。当年他之所以弃剑不用,便是因为他一拿起长剑,便会无一例外地想起击败他那精妙绝伦的一剑。破去那一剑,已成了他的执念。可陈傅死了,他多年的执念也落空了。
陈一宁见莫执一幅欲言又止的神态,便猜到其心中所想。他说:“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便和我爹一起生活在扬州,我从没见过我娘,也没听爹提起过。江湖上的事,爹也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我之前一直以为爹是个普通的市井俗人,是几天前,潇洒和尚带我观看吴之涣前辈和秦望山前辈之间的比试,吴前辈认出了我,说我和陈傅长得一模一样,我才知道我爹原来是陈傅。莫叔叔,我真的和我爹长得很像?”
莫执点头笑道:“简直一模一样。”
陈一宁也笑道:“可我爹以前说过,我更像我娘。莫叔叔知道我娘是谁吗?”
莫执叹息着摇了摇头,说:“当年我也只是与你爹见过一面,他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散人刀客胡不归,拂云手计无忧,这二人均是现今江湖十大高手,据说这二人当年和你爹很亲近,也许他们知道贤侄的娘是谁。”
陈一宁听了,暗暗记下胡不归和计无忧的名字。
莫执又道:“这二人多在我大乾西北边境活动,那里接壤北魏和西凉,自皇上将都城从长安迁到江宁后,西北边境便纷乱不堪,时常有贼寇和异族武人为非作歹。贤侄若想找到这二人问个清楚,还是先学得一身好武艺,有了自保之力后再去不迟。”
这话说得十分诚恳,陈一宁当即感激道:“多谢莫叔叔教诲,我记下了。”
莫执看着此时的陈一宁,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当年还年轻的陈傅。原来时光匆匆,已经快二十年了,现今他的女儿,也和陈傅的孩子一般大了,他成了江湖十大高手,而陈傅默默无闻地病死在扬州。他心里一阵感慨,本来他一想到陈傅,便会涌起滔天战意,可此时他得知了陈傅的结局,心里只有叹息。他忽然觉得一直被他当成此生最大对手的陈傅,此时在他心里,竟莫名地变成了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而如今故人已逝,江湖仍在。
莫执又想起陈一宁不会半点武功,便动了念头,想收陈一宁为徒,悉心教导,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可这个念头片刻之后便被打消了,因为他心道:“陈傅是天星下凡一般的人物,我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怎么有资格教导他的孩子。”
莫执感慨期间,莫轻眉一直偷偷地看着陈一宁。陈傅的事迹她听过不少,虽然他爹败在陈傅手上,可那般耀眼的人物,有哪个少女不喜欢。此时陈傅的儿子便坐在她身边,而且和陈傅长得一模一样,她忍不住接连投去目光,只盼能窥见那个已不在人世的天才剑客的些许影子。她娘在她很小的时候去世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可怜了,没想到陈一宁连自己的娘是谁的不知道,比她更可怜。如此一来,她看向陈一宁的眼睛里,又多了些同情。
陈一宁自然察觉到了莫轻眉的目光,便也看了莫轻眉两眼,莫执见了,便说:“陈贤侄,这是我女儿莫轻眉。”
莫轻眉当即抱拳笑道:“陈公子你好,我是莫轻眉,轻尽天下须眉!”
陈一宁听了,以为莫轻眉说得是“亲”尽天下须眉。便想调笑道:“亲尽天下须眉,好啊,不如先从我开始。”可人家的爹在这里,他这样说恐怕不妥,便忍住了,只说:“莫姑娘你好,我叫陈一宁,一是一穷二白的一,宁是鸡犬不宁的宁。”
莫轻眉听陈一宁这样介绍自己的名字,不禁笑意更甚,说:“你这人真有意思!”
在一边的云遮月只顾痴痴地看着莫轻眉的笑颜,顾不上插话。莫轻眉本来就长得漂亮,笑起来更是动人心魄。而陈一宁毕竟在妓院里待了大半年,在女人这方面也算是见多识广,于是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过奖过奖。”
莫执又说:“李道长,今日若不是你在陈贤侄身边,在下恐怕要铸成大错。”说着,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在下以茶代酒,谢过李道长了!”
李若愚也端起茶杯,说:“贫道与小兄弟不过偶然相遇,能从莫掌门手里救下他也是缘分,莫掌门不必多礼。”
见李若愚面色平淡,话中也藏了机锋,莫执便知李若愚对先前他冒然出手耿耿于怀,便当即诚声道:“在下先前的确太过冲动了,只因多年来在下曾奔波各地,欲找到陈傅,再一雪当年之耻,可惜始终不能如愿,此事已成了在下的心结。方才在运河上,在下远远看见了陈贤侄,把他误认作陈傅,一时情难自已,故而冒然出手,还请李道长见谅。”
李若愚点头道:“陈傅已死,想必莫掌门的心结也解开了。有此一着,莫掌门于武学一途,必能更进一步,贫道先恭喜莫掌门了。”
听了这话,莫执便知李若愚心中芥蒂已去。他笑道:“在下的心结是解开了,可武学一途,能走多远,还看天意。多谢李道长的吉言,在下该告辞了。”
莫轻眉与云遮月二人听说要走,便当即站起身。陈一宁也站起身说:“莫叔叔慢走。”
莫执看了陈一宁片刻,想收他为徒的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问道:“陈贤侄欲往何处?”
“我要去东华剑派拜师!”
莫执点点头,笑道:“贤侄是该学剑法,东华剑派有位南宫衍,与你父亲有些交情,也不知他出关没有,贤侄可以去找他。”
此事陈一宁虽然已从潇洒和尚口中得知,但他还是说:“嗯,我记下了,多谢莫叔叔。”
莫轻眉也对陈一宁拱手笑道:“陈公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云遮月也对陈一宁点头示意。
“贤侄若日后有事,可随时到登州观海门来找我。”说完,莫执见陈一宁点了点头,便带着莫轻眉和云遮月离开了。
陈一宁坐下,对李若愚说:“今日真是多谢老道长了,要不是老道长及时相救,恐怕我已经见我爹去了。而我之前还对还对老道长出言不敬,真是该死。”
李若愚笑道:“说起来,你父亲于我神霄派有恩。当年陈傅上门拜访,本想见识雷法,却并未得偿所愿。倒是应了贫道徒弟之请,补齐了师父留下的一套太乙三清剑法。所以小兄弟不用谢贫道,该是贫道谢你父亲才是。”李若愚喝了一口茶水,说:“好了,小兄弟,贫道也该走了。小兄弟要去东华剑派,不知想现在动身,还是在杭州城里歇一晚再动身?”
陈一宁思索一阵,忽然不想去东华剑派了。面前的李若愚是货真价实的神霄派掌门,而看之前李若愚拦下莫执那一手,一身功力显然不弱于莫执。“既然神霄派也有剑法,不如我拜老道长为师,仍可做一个剑客。说不定以后还能学会雷法,那不就天下无敌了吗?”想到此,他便动了心,可还有些顾虑,便说:“老道长,我有些事请想问你。”
李若愚奇道:“哦?小兄弟请讲。”
“不知神霄派有没有戒律?”
“全真教和正一道才有戒律,我神霄派没有,全仗门下弟子自律。”
“也就是说,神霄派的弟子可以喝酒可以吃肉?”
“自然可以。”
“那也能娶老婆喽?”
李若愚笑道:“当然!不知小兄弟问这些干什么?”
原来神霄派真的什么戒律也没有,陈一宁当即喜道:“老道长,不如你当我师父吧!”
李若愚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奇道:“哦?小兄弟不去东华剑派了?”
“不去了不去了,早上我离开扬州时,不知道东华剑派的方向,便在我爹坟前抛起长剑,想让爹给我指个方向,却指向了南边,我还以为爹指错了,没想到他是让我去神霄派,拜老道长为师!”
陈一宁说得这么玄乎,李若愚倒有些意外。他想了想,说:“陈傅有恩于我神霄派,既然你愿意拜我为师,贫道便愿意收下你这个徒弟。贫道已有四个徒弟,多你一个也不多。只是贫道从不在外面收徒弟。你若想要拜师,先到神霄万寿宫。”说完,李若愚站起身,“告辞,贫道在神霄派等你。”
望着李若愚离开的背影,陈一宁不禁皱眉想道:“老道长明明答应收我为徒,又不带我走,还让我自己上神霄万寿宫去,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陈一宁在茶摊独自坐了一阵,实在想不明白李若愚的意思,便也离开了。
“不管了,明天先到神霄派再说!”
陈一宁沿岸边走进杭州城,找了家客栈住下,忧心忡忡地躺在客房的床上,由于他今天划了一整天的船,也累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又是个大太阳的好天气,陈一宁只知道神霄派在杭州城以南三十里的地方,再详细的就不知道了。他怕走错,就在城里打听了一下,弄明白神霄派的详细方位之后才启程。
杭州城南边三十里的地方,有一座织霞山,常年郁郁葱葱云雾缭绕,千年前便有此山是仙人居所的传说。神霄派世代居于此山,至今有多少个年头已不可考,但少说也有五百余个春秋。神霄派原来施行一师一途制,房产也不多,仅有一座正殿,两座偏殿。
当年李灵素以雷法名动江湖,大乾上一任皇帝欲对神霄派大加封赏,于中州各地召集了五百名娴熟工匠,计划在神霄派原址上兴建了一座神霄万寿宫,其中大殿有三,偏殿七座,各式亭台楼阁总计二十余座。此等规模,就连那延续了千年的天师府也比不上。老皇帝还想将织霞山方圆二十里的田产一并赐予,供神霄派门人用度。
李灵素却婉拒了皇帝的封赏,他说修行之人,超然物外,有一瓦遮头足矣,那些龙楼宝殿,反而是累赘。可陛下想赏,李灵素也不能推个一干二净,便拒绝了田产,只应允将神霄派的建筑翻新,再新建几座楼阁。而老皇帝执意要赐下神霄万寿宫之名,并御笔挥毫,手书了一块匾额挂在山门前。
由此,足以窥见李灵素当年是如何的声名显赫。
陈一宁沿着官道步行前往,只见一路上山势走高,到了申时,过了一个小镇之后,便到了织霞山的山脚。在陈一宁眼前呈现的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青石台阶,一直通往山顶,抬头一看,隐约能看见一点山顶建筑物斑斓的色彩。
“他妈的,这山好高啊!要是小爷我累个半死爬上了山,却发现走错了,那不得哭死在山顶上?”如此想着,陈一宁便在青石台阶起始的地方一阵打量,想找看看四周有没有碑文石刻之类的,可以确定山顶上是不是神霄派的东西。很快,他便在一边看见了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碑,只是刻着的字迹潦草难辨,他盯了好一阵,才认出上面原来刻了“无发者跪”四个大字。
“无发者跪?无发者不就是和尚喽,竟然敢让和尚跪下,有这等气魄,看来确是去神霄派的路。这石碑上的刻痕与我在扬州城隍庙里见到的不同,应该不是工匠刻的,倒像是某位高手用长剑刻下的,看四个字这么大的口气,多半是当年李神仙的手笔!”
陈一宁轻轻拍了拍石碑,说:“李神仙,要不了多久,我就是你老人家的徒孙了,哈哈哈哈!”
他踏着青石台阶,一路小跑向上,身子在树荫掩映之下一阵穿梭。大概过了三百多重台阶,他便有些累了,好在每隔不远,台阶旁便有供行人歇息的凉亭。
陈一宁坐在凉亭里喘着粗气,望着蜿蜒直上,不见尽头的台阶,叹道:“他妈的,也不知道还有多远。”
稍作休息,陈一宁接着上路,爬到第七百多重台阶时,已能听见远处传来的猿啼鹤鸣,可他并没有雅兴去欣赏,因为他的双腿疲软浑身无力,手上还要拿着绝尘剑,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了。
自山脚到山顶,共有九百九十九重台阶,以此极数来彰显当年老皇帝对李灵素的尊崇。
等陈一宁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完了台阶时,太阳几乎全部沉入山中了。在昏黄的阳光渲染下,神霄万寿宫更显飘渺,可陈一宁累得半死,完全没有雅兴欣赏。他手撑着台阶尽头前面的一棵大树不停地喘着气,等似火烧般难受的肺部稍微好受些,便抬头看去,视线穿过前方不大的平台,能看见一扇半掩的山门,上方那块乌木的匾额上,端端正正地写了“神霄万寿宫”五个烫金大字。
“他妈的终于到了,要是再爬几重台阶,小爷我非累死不可!”陈一宁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推门进去,只见前方的正殿门前摆了一张案几,里面坐了一个青年道士。陈一宁见了,忙走过去,正欲开口的同时,脚下又踏到了正殿前的台阶,忽然双腿一软,摔倒在地,脑袋磕在了台阶上。
青年道士正在看一本闲书,是陈一宁摔倒时无意碰倒了一支竹签,才注意到了陈一宁的存在。他连忙上前询问道:“小兄弟没事吧?是来求签的吗?”
“……求个屁签……小爷我是来拜师的……快叫那老头出来……”迷迷糊糊地说完这句话,陈一宁疲乏到极致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一下子昏睡过去。
“老头?什么老头?”
陈一宁昏睡前说的话,青年道士只听清了最后一句。他皱起眉头看着睡在台阶上的陈一宁,想到整个神霄万寿宫里只有师父李若愚一个人符合老头这个描述。
“喂,小兄弟,醒醒!”他将陈一宁扶起,使劲摇晃陈一宁的肩膀。
陈一宁毫无动静,倒是睡得越来越香,有口水从嘴角淌下。
青年道士一筹莫展,眼角余光瞥见了陈一宁丢在身边的绝尘剑,想起师父昨天深夜回来,今天这少年便持兵器上山,而且言语不敬,把师父唤作老头,难道是来寻仇的?
青年道士一下子慌了,大喊道:“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不好了!有仇家上门了!”
这声音顿时传开,将停在各处楼阁殿宇檐上的飞鸟惊得连忙抖开翅膀,“噗”地几声飞得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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