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将封神大道艰,人鬼仙缘定先天。
话说那自号“飞熊”的太公姜子牙助武王成就大统,逼得商纣王自焚摘星楼,随即接获元始天尊法旨,跑去四方大地,设坛封神登榜,可太公却没有自取神位,只是带着打神鞭,一路踏着青烟洒然返回朝歌,他自然是获得周武王万分的尊崇,分封齐地,还一并厚赐了美貌宫女、黄金、蜀锦不计其数,还有那各色的镇国宝器如黄钺、白旄此类种种,太公倒也丝毫不客气,统统收纳车中,率旗下部众缓缓向东海而行,从此建立齐国,落子春秋。
随后数十年内,四海太平已久,民间却又传言,当这姓姜的齐王一百三十九岁时,面容反倒像那一十四五的红润孩童,皮肤又似通体的润玉中透含着几缕琼液暗流,生的愈发惊奇。一日,齐王突然返回镐京,平地顿时扬起万道飞虹,霞光直通天际,秦岭群山鸣动不止,可大地上却是鸟兽俱寂、万羽不惊的异像,太公就这么在霞光中一蹴飞升,没留下一言一物,惊得那时的周成王赶紧率领百官诸民伏地拜送。
到了那清微九天之上,就见这个童颜皓首的老头儿,转身一晃,便褪去一身老者皮相,恢复成一个清雅玄妙的中年道人装扮,却不留须不着冠、只歪披一件玄色鹤氅,自言自语道:“元始你这个老东西,憋屈老子在人间多装了一甲子的神仙,要不是为了炼化那些举国之力搜刮的天材地宝,老子早就不干了”,随即仰头哈哈一笑,洒洒而去。
虽是一路轻歌曲儿,大袖飘摇,可等这道人脚踏烟云行至那居三十五天之上清微天玉清圣境,顿时脸色一正,轻咳一声,又恢复为一个大气度的真人来。
他正待沿着圣境缓步拾阶而上,只听一声沉钟醇厚的嗓音远远传来,“元尚,你子肯回来便好,拿来吧。”
这名为元尚的巍巍真人却两手一摊道,“世尊,法阵已妥,打神鞭已经安置妥当”。
那声音好似质问的长长嗯了一声,元尚腆着脸打哈哈:“世尊,您不是问我这个?”
那声音沉寂许久,闷不做声。
那元尚抵不过,只好悻悻然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柄卷轴,嘿嘿笑道:“禀世尊,此图我已费倾国之力开启,却始终难以落笔分毫,还请世尊指点一二。”
话音尚未落,卷轴已自行悠悠飘起,旋即如一道惊鸿,飞走不见。那元尚虽一脸不舍,却也只能咽了咽口水,静候当场。
那声音再次响起:“元尚,此次你在人间已多留了一甲子,如今莫要再贪功了,但天上暂且没有你的神职,你先四处看看去吧,为师另有安排。”说罢那玉清境便回归一片哑寂。
元尚作态恭谨,遥遥拜别世尊。
只当他转身一离开这清微天,便低头啐了一口道:“老头忽悠我合三教开春秋,这功劳、苦劳居然都只字不提。”
他转念一想:“元始老头神通广大,肯定是打不过,不过,这群被我封了神的,现在可都在平白享受人间香火供奉,我这份,总得从你们身上讨要回来。”说吧,身形一晃,消失不见。
话说元尚性子素来凉薄乖吝,从不喜被人拘束,当年也不知世尊是如何坑蒙拐骗还是威逼利诱,才下界苦熬一百四十余年,现在回到天上虽还是个闲职散仙,却仗着当年封神打神的情份威势,终日里往来于那三清教祖的灵境和诸神职司,四处寻仙访友,就好像那鸡群里跃进的大鹅,没少与那些个阐截道友插科打诨,干了不少越俎代庖、鸡飞狗跳的闲事,让各路神仙们是苦不堪言。
一日里,元尚突然领得世尊之命,往慈航大士处听阐法。他驾云一路往南海来,却四处找不见莲台,放目而去也没有大士的踪影,眼前满处只有那郁郁葱葱碗口大的黢黑紫竹、与各类亭亭绿竹、青青笋,交叠成荫,却无径可寻。
眼见这脚下步行云竟也所剩无几,元尚摇头苦笑道:“大士号称慈航普渡,怎得搬弄起这般玄虚,到了南海,竟连云都腾不得了?”。
他只得循着黑紫竹,一脚脚探着浊步重重踏去,却不知从哪里震出那么许多的氤氲气,一重一重又一重,又分灰、白、青、紫,似梦似幻,像是有灵性般逐着元尚身形涌来,又不断朝身两侧退散,走了不知许久,最后就再也举步不前、退后不得,不知身处几里雾中。
此时也不知是几重竹林雾霭后传来阵阵呜咽声,时似娇声女泣、时如重重梵唱,似在呼吸、似在诉说,犹犹豫豫、层层叠叠,让人耳朵痒、使人心儿颤,纵然元尚已成大道,他的心神也不免微微荡起涟漪,此时元尚也不由得略微皱眉。
虽是如此,他也毫不犹豫,只凝神定气一卷袍袖,再伸出二指虚空一抹,却见空间波纹一阵摇动破碎,数道金光绽入,瞬间一片云雾皆无,现出一番明亮广阔天地。
放眼望去,居然是那浩渺百亩莲池了无尽头,目力远处,那莲池水直达碧蓝天,池中生满了蒲团大的墨绿荷叶,却少有莲花绽出,只有些许的花苞茕茕而立。水似潺潺却无光,透着浓郁紫气流动,在那浓墨的水叶之隙中,有两尾红鲤若隐若现。
元尚好奇心大起,袍袖一振唤出一样玲珑宝器,竟是一枝短短三尺青竹钓竿,却无丝线。此宝正是当年元始天尊赠与元尚的本命法器——愿者钩,以道心为饵,以剑做钩,可遥取万物。当年元尚在人间化身姜太公,在渭水之滨垂钓枯坐八十多年苦等文王访贤,就为了说那一句:宁在直中取,不可曲中求!
随即见那愿者钩悠悠青芒一闪,驱策一把飞剑如虹飞落,直直悬于水面三寸处,剑尖微微震动虚指鲤。飞剑虽跃跃欲试向前突进,那水面紫气却犹如实质,厚重不波,始终难进分毫。
元尚晒然一笑,把指头曲曲那么一钩,一尾鲤便逐着青芒腾空而起,身后池子里的数道紫气却依旧如长眼的触须一般如影随形,好像粘稠的浆糊一般。可是那鱼儿虽然面带惧色地在浓厚紫气中狠命摇摆挣脱,那眼眸中却又似乎存着几分贪色,丝毫不肯放嘴罢休。
他笑道:“原来是你这东西,栖身在此地,估计观音大士的佛理经意已经给你偷听了不少时日,已经是几世修的大造化了,居然还不知足?你若安安心心地在此地汲取这股佛陀念力,不消千年,倒说不定也能修成个八部天龙,怎么还如此觊觎我这道家的“愿者钩”?
见那鱼仍是死咬不放,元尚又憾道:“若非是贪欲深重之物,可绝不会咬钩。不过,看你这一往无前,与我倒算是个有缘人,只可惜佛门阐宗与我道家的证道法门有大不同,贪多嚼不烂啊。”
元尚一副上仙作派,洋洋洒洒说罢,一抖青竿正欲离去,突然神色一凛“咦”了一声,定睛望去,那赤色鱼儿被粘稠紫气撕扯的一面已经透可见骨,身体里隐隐有一团金丝与紫气相互纠缠萦绕,已是混作一团,那鱼嘴却仍是紧咬着无钩青剑不停死命摇摆,显出一番痛苦不堪的神色。
元尚往日斩魔诛神无数,都少有慈悲悯人之举,今日竟没来由地心头一震,叹道:“也罢”。左手在右手食指指腹上一弹,丝丝血线如细蛇从指尖摇摇摆摆向上渗出,自然悬凝成一粒晶莹血珠,只在空中稍稍停留,便悠悠化成一缕精气,拢在那鲤身侧,闪出莹莹光点环绕不停。
仙家的本命元神精血,最是纯阳温热,一眨眼的功夫,突然鱼身下的凝重池水瞬间如沸,一圈光柱腾然而起,数缕勾连不清的纷杂紫气同时崩碎,———红鲤破阐池!
元尚袍袖向前一拂道:“去吧”,那红鲤脱了钩,刹那间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入雾霭云海中,却未曾想,就在阐池紫气四散炸裂的短短瞬间里,另有一缕暗暗不可查的细微红丝,也了无声息地飘然而出,瞬间消失不见。
元尚将愿者钩一收入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儿,还没来得及暗自思量,便见有一堆五彩的烟、云、霞、霭从四方上下滚滚聚拢。虽然此时这清净南海上并无任何烦杂声响,可这个瞬间给人的感觉竟是喧嚣无比,彷佛天地间锣鼓罄钹皆响、喇叭唢呐齐鸣,只见有一大群形色各异、高矮胖瘦的尊者神仙,突然就纷纷围了上来,都是咪着眼、咧着嘴哼哈呼喝,像是在等着看场大笑话一般。
照面定神一瞧,什么五岳正神、雷部水部各色瘟神、五斗星君九曜星官、各方真君四大天王,阐宗道门成就的金仙真神,大多是当年自己照着榜封的,其中一半是讨伐商纣时为了凑足劫数被自己聚众殴死的。虽说这帮狂僧悍道在当年四方分封众神时毕恭毕敬,内里却不知有多少人暗暗记恨,如今元尚手里没了打神鞭,那些老冤家们更是少了忌惮。
不远处有硕大金莲瓣瓣展开,正是那号称慈航普渡的观音大士,笑意盈盈,信手一拂,原来那些云山雾罩的紫竹林全都消失不见。
观音的声音悠悠扬扬平淡无波,说道:“好你个元尚,既然是约好来与我阐教一同讲法,又为何私入我竹林法地,偷放我池中豢养多年的灵物?”
元尚厚着脸一笑道:“大士,只是两条鱼而已,我改明儿赔一箩筐给你。”
观音不禁噗嗤一声,气笑道:“你可知这口恒业阐池内装的何物?封神前三教纷争、神魔屠戮,池中容纳的便是人间死伤百万的冤冤业报,故称为恒业,聚而不化;我特地往西方净土求来涌金莲子,届时花开一朵,消业三重,可修得一桩大功德,可若是池里没了阴阳双鲤的圆转循环,这就是个万物不生的死水一潭。”
说到此处,观音带着一丝促狭的说道:“眼下这涌金莲花就要盛开,若是被你害的功亏一篑,我定要找那元始老头说理去”。
观音大士起了头,说的元尚一脸的懵。随即神仙群里又响起一声冷哼,只听见那尖脸的北斗星官瓮声瓮气道:“元尚自从上了天,闲极无聊,瞒着那些个巡河将,从天河钓走了不少星魂星魄,搞得咱们星图好一阵摇晃动荡,就该按天律论处。”
话音刚落,神仙群中又响起一阵炸雷般的声响,广目天王的大嗓门怒道:“俺的花狐貂也是被这元尚用愿者钩骗诱了去,摘了内丹,妄图炼作钓饵,着实可恨,可恨!”
听到激愤处,瘟神趁势撑着晦气脸没底气的叫唤道:“元尚总是添乱,前日来假意请我喝酒,不知用什么法子偷了我三页瘟疬天书,这可好,人间太平了几百年,现在连病都不生了,孩子生的比猪还多,人人活到一百多岁,元尚得给个交代,你们说是吧…”。
只听见这矮个的瘟神在人群中探头探脑,不停地扯着嗓子喊,却又瞧不见这孙子的影儿,元尚刚要瞪眼,只见那黑影一闪就躲去几个大个子神仙身后,颠来倒去的仍是这几句说辞,每到末尾,音调就低了三分。
这几个挑头说完,那仙人堆里就有好多附和起伏,历数元尚罪状,各种鸡毛蒜皮是数不胜数。
元尚心想你们这都是来天上开庙会么,分分钟把你们都打发了。随即他转头对北斗星君神神秘秘地说道:“北斗儿,我那天见下面有几对蠢笨的牛郎村妇,坐在山涧河边一整宿却期期艾艾欲言又止,真是不爽利,就随手拿你几颗星屑丢下去,那些个痴傻女子见天降流星,便认定是天赐良缘,瞬间便没了一点矜持,急急拽着男人回屋生孩子去了,这不是比月老的红线还管用?嘿嘿,日后也定然少不了给你北斗星君的香火供奉,还不得谢我?”
北斗星君听完眼咕噜直转,心想元尚这话听上去也挺有道理,但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可问题在哪儿呢?这星君兀自苦思,犹如吃了黄连一般,嘴角脸皮都要打结,元尚也没理他,又指着广目天王的鼻子说道,“魔礼红,你枉被封为广目,白生两只大眼却没什么眼力价儿,你不知道这花狐貂在人间为魔时,吞了多少童男童女?你若再用这种凶兽做宠物,人间可真没人愿意供奉你做四方守护了,还是扒个貂皮做成围脖可算暖和。”
见那天王气的胡茬倒竖,元尚有点过意不去地补了一句:“红,你不懂我一番苦心,这貂儿的内丹确实是个不错的香饵,最受龙种喜爱,改日遇到真正蛟龙幼子,哥必定钓来赔你一条便是。”
魔礼红一脸的将信将疑,元尚看都不看,又对个子瘟神穷追猛打:“瘟,你也是傻,封神大战之后这几十年,人间好不容易休养生息生出了不少孩子来。你那几页破书再往人间一翻,万一人都瘟病死光了,以后还有谁来烧香拜神?猪吗?”
这话听的瘟神长大了嘴,原来准备好的骂词都卡在了喉咙里。太白金星见势不妙,高声喊到:“元尚不要强词夺理,你根本没有天庭职司,却终日自居昔年封神之功,四处游戏天庭,闯祸生事,现在还巧舌如簧,曲解天律,真当该罚。”此时四周神仙们回过神来,纷纷附和。
元尚瞪眼怒道:“谁敢?找打!”,可手在袖中一抖,这才想起打神鞭早已不在身边,此时虽然有些心虚,神情却是能硬撑着一派大义填膺,毫无动容。
只有五岳三山几位大帝,都算是当年太公伐纣的旧部,多少还留的些香火情,纷纷做和事佬道:“和气,千万要和气,老大现在没有官职在身,可千万莫要跟上仙领导们怄气,赶明儿上咱那儿山里喝杯茶去。”
得了个台阶下,元尚这才趁势作罢,只是这两边骂战话音还未落,观音仍是不依不饶道:“元尚,我的双鲤如何交代?若被他们逃了下界,不但金莲夭折,怕是还要乱了人间的百年气数”。
元尚放了红鲤自知理亏,多少顾着观音情面,咬着牙答道:“那阴阳双鲤既然因我而失,我去走一遭,快快寻回便是”。
就见昊天上帝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高高端坐于近处一座琉璃石台,他面如墨玉,清须三缕,一派巍巍神仙气象,此时眼角左右一瞥群仙,嘴唇微启,朗声直振耳膜:“好,这就罚你下界,不过,既然你做了谪仙,下去便不许带任何仙丹法宝,也不可使用任何法力,哪怕你那本命的愿者钩,在下界却也无法使用”。
元尚最要面子,嗤笑一声道:“下界而已,人间自有人间法,我熟悉不过,自有分寸。”说罢,元尚背向群仙,负手而立,抬首向天,眼中似是看穿宇宙未来,一副得道真仙的大派头。
元尚才说罢,诸神众仙竟然不约而同,都齐齐拍手叫好。刚才还慷慨激昂舌战群仙的元尚隐隐觉得,今天莫非是被这观音和群仙联手摆了一道,甚至包含那个让他来听阐法的世尊在内…
“老头不知躲在何处,上次忽悠我跑去人间百余年也就罢了,难道今天故意设个局在这儿等我?
元尚此时开始有些回过味儿来,依然负手而立的轩昂背影,肩头似乎有些抽动。
大士在旁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