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幻象子算尽,龙马河图书初现
偌大一座嵩山脉,北瞰黄河、洛水,南临颍水、箕山,东通郑汴,西连京城洛阳。
嵩山脉中的少室山最为知名,与太室山相距不远,坐落西南遥遥相对。各色峰头林立,秀险雄奇、缥缈叠翠,各具奇观,更是有连天、翠华、白云三峰分列东、南、西群峰之首,这些险峰直插入云,峭如寒玉。其中特别是连天峰,终年白雪皑皑,山壁如削如镜,无路可寻,若不是那腾龙驾鹤的真人或是御剑飞行的剑仙,绝少有人问迹。而山下人平日里遥遥望去,那山顶已经高耸在重重白云之上,从未有人能一窥究竟。
范宁的家,在翠华峰脚下,一个人的家。
除了挂在窗口草编的斗笠,这间倚山壁而搭的茅屋,位于一块硕大岩石上,屋里几乎没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任何家人和童年的印记。与他作伴的,就只有山中的松鼠黄雀,会在屋旁树顶欢欣跳跃。
宁应该是个孤儿。他所有童年的记忆,似乎就一直在走。
依稀记得曾走遍了黄土地,却没有父母的一丝一毫印象。
脑海中,他曾经循着残破的马蹄印趟过几条水草枯黄近乎干涸的河套;也曾踏过许多特别的陇,好像荒凉土地起了涟漪又瞬间地凝固下来;还途经过一大片龟裂泥漠,就像踩过一堆平铺碎瓦。那时若是有天神俯视,那中原大地就好像巨大又破旧的羊皮画纸,望不到边际,偶尔有已嵌入地面的无名动物头骨,如同画卷上深浅不一的霉点。那干渴的土地,彷佛正无力地舔着干裂翻起的嘴皮,向苍天发出沉默的呻吟。
宁的记忆中,只有那一大片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地面,可他为什么没在那些荒凉的平原渴死、饿死,父母是什么样子,宁无暇去想,也无从去想。
每日清晨当宁一个人醒来,便顺着杆子溜下岩石,经过那两排形色各异的草人,去看望附近的青石上铺晒着的一些鱼干。只要有溪水,宁就不会再想去其他地方,不会再想那片干到裂开的土壤。
绕过屋后几处巨岩和一段索桥,就有一座环形山坳,背靠着翠华峰。山坳内里是一整圈不太高的瀑布,却不知是从峰上绕过多少个山麓的溪水流转而成。人若是立身在山坳中心,就彷佛被一圈水幕镜面环绕其中,宁每每能看到自己的瘦身影在水镜中闪烁不定,时而有细的水花溅射,将那些影子拍打破碎。
瀑布的水也不急,涓涓留下,却只是汇成个浅浅数寸深的池塘,清可见底。总有几群微的鱼虾,随着涟漪水纹一同韵律地晃动,时而追逐嬉戏其中。宁平日里很喜欢将赤脚踏在塘底一块巨大的基岩石上,水却只盖过脚面,在半日阳光的照拂下只有暖意,更是有些鱼儿会视死如归的跳到宁的脚边,所以宁也很少会挨饿。
只是,今日的水镜的映照中,似乎多出了一道陌生的身形。
山坳口不知何时,蹲着一个正在烤火的大和尚,脸色饱满如玉石,满脸笑意道,“子,给来碗水吧”。
“这里四处都是水,大师傅随意取用,就别跟我说笑了。”宁有些愕然,虽然这少室山里常有僧人行走,但这里远离步道,却少有和尚会到这里来。
话音未落,这四周水幕、浅潭便如同急冻,瞬间凝如坚石;那层层波纹与四溅的水花,也都停滞在当场,犹如冰棱抹上了白霜,宁大惊失色地看向自己面前那层层透视的水镜中,却不是自己的影子,隐然有一袭风雅白衫负手而立,却模模糊糊,一闪而逝。
再转头,大和尚却不见了,只留下一堆柴火和少少的青烟,犹在空气中跃跃摇动。
宁有些恍惚,全然忘记将那些尚在扑腾的鱼捡起来。
又一日清晨,宁独自走了几里山路,一直到白云峰脚下,那里半山处天然缝隙形成的几处岩洞口,有不少兽爱吃的青果和自己放置的简易兽夹陷阱,所以每日都得去检查一下有没有斩获。
可是才过山道岔口,又碰见一个胖大身形披着一整套麻衣大氅,头戴蓑笠,身旁燃起的火堆上还在烤几个地瓜苹果,倒是香得很。宁走近身旁时,不由得咽了口唾沫,目光却不经意地撞见这人面容,心中一凛,没想到仍是那个行踪飘忽的大和尚在这里。
“子,今天可抓到野味?加个菜吧”。那和尚也不抬头,一脸漫不经心的说道。
宁见状,先左右四下看了几眼,心里只有些打鼓,嘴上倒是搪塞了几句:“又是你啊,大师傅,我好多天没打到荤腥了,你要是不忌口就等着,我先瞧瞧去”。
宁虽然几次回头打量,一边仍是留心检查了那几个平日偶有兽出没的洞口,只可惜自己用木枝藤条制作的兽夹、竹、陷阱均是一无所获,只得悻悻地稍事收拾一番。
可还没等他回头,附近一片山林里几人高的茅草大叶都出现了剧烈震动,此时若从高空远处看来,就像这茂密林木中有一线潮水有远及近,快如奔雷。
宁直勾勾望向眼前的灌木松林,浑身血液似是凝结一般几乎无法呼吸,手脚丝毫动弹不得。
只见面前光线突然一暗,仿佛天都瞬间低矮了几分,眼前的几颗古松粗枝悉数尽断,松针碎叶裹挟在一团腥臊劲风中激射而出,居然是头足有数丈之高的黢黑猪精,拱背如山,一路硬分开茂密林木埋头疾冲而来,此时宁瞬间放大的瞳仁中只映射出这头猪精那乱如巨笋的獠牙森森、一对眼睛赤红如狂,头大如岩已是遮天蔽日,硕大的下颚前伸,好像猩红巨簸。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宁却不知怎得打了个激灵,七魂八魄都归了窍,赶紧将身体埋头一滚,恰恰让开那成精畜生的全力一撞,随后轻轻在身旁矮岩壁上一搭,就纵上岩顶,朝山侧的古林一路跃去。随即这山一般的猪精倒也透着股跟它那个笨大身形不符的灵巧,前后四蹄分别一顿一停一支一踏,便快速换过方向,一路追着宁狂奔。
宁虽生的瘦削,可脚力却是上佳,仗着对这片林子山势了若指掌,左一拐右一转,在山石林地里高低纵跃,如履平地,可居然仍抵不过那偌大的猪精,一路摧枯拉朽地径直撞了过去,那些平日里如钢铁藩篱一般的枯木老藤竟然都像豆腐一般不堪一击。一人一兽衔尾而逃,却始终摆脱不开
宁见状没法子,只得脚下暗暗加力,专拣那些崖边径,连窜带攀,朝附近一处坡顶跑去。正当他连跃过数根长枝后,憋足一口气长身一跃,向不远处崖侧上一棵巨松附上的藤蔓抓去,却不曾想那猪精倒是悍不畏死,不顾这狭坡顶已几无落脚之地,硬是挤到崖边,直接撞碎身前几块灰岩枯木,纵身一挺,将那唾液如挂帘的长嘴迎空一摆,正与宁撞个满怀。
顿时宁眼前一黑,就如同撞在一面铁墙之上,瞬间倒飞出去数丈,被侧面崖壁所阻后便快速下坠,一路上不知道压倒多少残枝断树,又被无数凸起岩石激的侧弹翻滚,下坠之势迅疾无比,没有放慢分毫。
不知过了许久,隐隐听见身前有水声潺潺,可周遭却是一团灰蒙蒙一片,模模糊糊不知是在阴间还是阳世。
宁只依稀见到四下里迷茫雾霭,隐隐挟着风雷浪涛之声连接成片,似乎前方有条涛涛江河,空中竟然浮起一副天河图缓缓展开,却空无一物,随后图中凭空现出一团金丝银蛇,劈劈啪啪不断地暴跳燎绕,竟然渐渐凝成一匹龙马,身批紫电龙鳞,口唇中口衔朱笔,自带肉须飘荡,呼吐清气成云,鬃毛油亮却无龙角,那一蹄一踏之间,身形幻晃,眼前便现出晕晕重重身影,毛、麟、色、态各不相同,或惊、或倚、或奔、或卧、或行、或立、或怒视、或顾首,竟是八种形像,其每一顿足,身侧就映出一个斗大的神符,正应着乾、坤、坎、离、艮、震、巽、兑的八种卦相,都一刹那闪入了那空白的天河图,顿时如同宇宙星河般千机百转,一瞬间,宁的心念如同掉入漩涡,脑袋里瞬间被抽离如真空如也,随后天河图又映射出天地鬼神之道、三界的形色百态、各种精巧繁复的书卷文字,宁的心中又刹那间被万物充盈,如同置纳须弥,此时宁胸口好像被积压着万钧重石。
短短时间,天河图的千百般神机变化一闪而逝,宁却如遭雷击,恍在当场。许久后,宁才突然大口喘息不止,背后汗如雨注。他缓缓睁开眼,面前只有夜半的繁星微光,四周云淡风轻,溪流水涓涓,哪里还有什么刚鬣猪精、龙马天河图?
他轻轻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来已在峡谷坡底躺了好多个时辰,虽然浑身上下已无一处好皮肉,本就粗陋的衣裤布面也已十不存一,但四肢筋骨竟然没有太大损伤。
宁勉强站起身来,还是觉得头疼欲裂,只得稍稍掸了掸湿腐落叶,却发现身旁躺着一个寸许的金猪布偶,宁万分不解,也无力多想,暂且将布偶揣到怀里,用了全身力气一路攀寻径返回山道。那岔道口,那大和尚依然消失不见,只留下火星了了、皆是余烬的木柴堆。
那晚见了天河图幻象,宁虽是百思不得其解,但过了几日,随着身上伤渐渐痊愈,不疼不痒,也就忘了。每日还是恬恬淡淡,大梦呢喃三竿起,捕兽摘菜晒鱼干,一般的逍遥自在。
只是,这一夜并无法安睡。
山里的天气本就无常,前几日的旭日清风瞬间跑的没影,只有斜风呼啸,吹的附近树木低垂,枝叶偶尔在回旋气流中稍作飘摇,便又紧紧贴在一起。
宁居住的茅屋半倚着厚重山壁,搭建在巨岩之上,从来都是背风少雨,可此时的屋却开始在凛冽山风中震动不已。过不多久,只听到啪嗒啪嗒声由远至今,瞬间变成大桶倒豆的密集声响,真是山雨一来风满庐,蓑草无依凉透骨。宁辗转无眠了大半晌,正想再去加固一下门板窗棂,突然一声炸雷响起,几道电光闪过,这处处生风的简陋茅屋内外顿时亮如白昼,前日里画卷中惊鸿一瞥的三界形像,竟然再次从门前屋外一一走马灯一般地掠过,栩栩如生。
宁呼吸再度凝滞,此时,他的视线突然落在画幅中一座青山旁,一个宝相庄严的袈裟和尚,似乎在朝他微笑。
“家伙,捡了宝贝,可要藏好了”。
见宁仍愣在当场,和尚接着说道:“此图虽还不全,却包含万千天机重重,虽然你根骨绝佳,现在却也消受不起,以后自然会明白。”
宁这才稍有回神,定睛看那和尚,只有个寸余高的灵识片段,眉眼口鼻却十分清晰,与常人无异,跟前几日在山里遇到的大和尚竟似是同一人,更是大惊。
“你,你在我家里做什么?”宁讶声问道。
大和尚却没有直接作答,只是吟道:“前念不灭,后念不生,身在图中,自在心中。”
见宁只是愣愣眨眼,听不明白,大和尚笑道:“你若想一探究竟,我们就打个赌,你若能在一日之内上到连天峰顶,替我取下一件东西,我便帮你解惑几分,可若是你输了,就得当三年和尚,自己寻觅那顿悟之道。”
说罢,还未等宁答应不答应这种没来由的打赌,不但这大和尚,连同那琳琅的三界百态、喧嚣的风雷雨电,瞬间都消失无踪,山谷又重归寂廖深夜。
留下宁一人,彻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