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和尚们都知道寺里多了一位叫空明的师叔祖,年纪虽,辈分却高,每天除了清净修行,偶尔还会跟人念叨一番山顶的道姑。这师叔祖与人十分和善,种菜的本事也是拔尖,不过他带来的这头“神兽”炉子,却已经凶名远播,令寺里的僧人是苦不堪言。
原来,这奇异的兽出去流浪的时间越来越长,但不管空明是睡禅房还是在大殿轮值守夜,某个清晨它总能找到宁的脚跟头里呼呼大睡,看似十分温驯可爱,原本圆润如猪的身型也大了一圈,多了不少腱子肉,身上却依旧会带着几处焦黑,等着空明来擦拭清理。不过,一旦炉子回来,寺里豢养的鸡鸭猪鹅可就遭了殃,连同院中的黄狗,全都被炉子撵的上蹿下跳,四处奔逃,菜地果园无端端被踩踏糟蹋不少。这一天,竟连空明自己辛苦半年的菜田也没幸免。
做晚课时,平时一向话少的空性坐在一旁,破天荒地说个不停:“空明师弟啊,我承认,咱们梵音寺确实有点名不符实,过去咱师傅总是让我们少念经,多种地,自己一定要先吃饱才有力气普度众生,可现在这天气眼看就要入冬,要是你那头凶兽再如此肆虐,这经书我是一个字都念不动喽。”此时胖和尚的肚子响起一阵清脆的咕噜声,他赶紧低下头去,口中喃喃地念起经来。
空明听完闷头不语,心想寺里现在还不至于差这点存粮吧,何况我自己种的菜也被踩烂了,可找谁算账去?回到禅房,一直从院外寻到屋内,这炉子闯完祸居然又失踪了,空明一阵火气憋着无处发泄,却只看见那根青竹,积了不少灰尘孤零零靠在墙角,自从离开连天峰,这竹棍就始终显得平平无奇,哪里看得出曾经是通天彻地的灵物,所以空明也就将它扔在一边,许久都没有碰过了。
今天空明憋着火,心血来潮提起青竹猛力挥动,没想到手掌与那青竹接触后,半年前遇到水镜与连天峰顶的那一幕幕,突然如潮水般涌出,连天峰、焚仙鼎、水镜、天河图,一想到此处,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头疼欲呕,空明赶紧盘腿坐下,连声默诵心经。
突然一个声音朗朗响起,把空明吓了一跳:“子,在寺里修炼了大半年,进境如何?”
“谁在说话?难道那老幽魂还在我身上?”空明一想起那峰底的炼器老鬼,还心有余悸。
那声音嗤笑了一声,“那些蝼蚁一般的残魂,肉身不存、七魄不全,只能寄身于妖器之上苟延残喘。岂能跟我相提并论?我乃是…呃…我么…就是这根仙木的器灵。”
“器灵是人是鬼?莫非你也是被关在青竹里的?”空明有当初连天峰底的前车之鉴,不敢再随意信人,何况还是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自称“器灵”。
那器灵的声音顿时一窘,心里暗骂道:“枉空啊枉空,这子如此蠢笨不开窍,本仙当初在连天峰上煞费苦心,展露了一番通天的玄妙,居然全然不起作用,眼下这青竹枉为先天灵宝,却被他扔在一边不闻不问,幸好青竹生的短,否则说不定就被拿去作佛院的晾衣杆了”。不过,毕竟这器灵道行深厚,转念一想,既然要说服空明为己所用,也只得耐下性子,使尽浑身解数卖弄一番。
于是这器灵咳嗽一声,赶忙又说道:“子无知,子无知啊。听我给你说啊,这个…这个佛、道、妖、鬼体悟天道各有不同,有魂魄、有分身、有神识,当神通修炼到一定境界之后,或可离体神游宇宙、或可寄身他人他物。而器灵,别说凡间俗物,哪怕许多威力巨大的仙家宝物也未必都有器灵。只有在炼器时,以先天道法将道行高深的妖物魂魄或仙人灵识锁入法宝中,且正好与那法宝的先天属性同脉相和,才可算是活的器灵,可有自主意识,锁进去的器灵道行越高,法宝就越厉害。而那些被法宝拘禁的魂魄算不得器灵,还会被随意驱策甚至被炼化。
空明听完果然极为好奇,追问道:“那你又怎么会做了青竹的器灵?定是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将你捉住的吧?”
这器灵顿时大窘,心想这子是真傻还是假傻?赶紧强装镇定,不徐不缓地解释道:“呃,其实吧,这五岳名山,都暗藏了一个垂天柱,通过一件灵宝与最高峰相连,则能使天地间的灵气圆融贯通。这嵩山上的灵宝,便是这支青竹了。至于我吧,呃,乃是与这青木在混沌未开时共生,因为常年受着浩浩天地灵气的滋养,开始有了神识,嗯…又经历了万年,就开始生出器灵来了,咳,咳,就是这么回事。”
器灵这一番话说罢,自己都觉得挺满意,见空明听的入神,终于松了口气。可没想到,空明心想原来天柱还不止嵩山这一根,着实有趣,于是又换了个话题,连珠炮似地追问道:“前…前辈,既然你是器灵,可有什么高深的法力?能不能露一手瞧瞧啊?如果你很厉害,这青竹棍子为何看上去平平无奇,不像个厉害的法宝啊?”
那声音又尴尬地咳了一声,支支吾吾地答道:“时机未到,时机未到,嗯,先不说这个,嗯…”,只有这器灵心里清楚,他煞费苦心巧作安排,才跟着空明离开了连天峰,现在丝毫不敢大意,要是让空明看轻了,说不定又要被弃如敝履,那可就前功尽弃了。此时他心思急转,一计又上心头,突然冷哼了一声,沉声道:“子,你可是真心想找那只雷兽?
空明一听这话,心里大为惊讶?问到:“什么雷兽?”
没过一会儿,空明突然醒悟道:“前辈,您说的难道是炉子?”
“笨蛋,什么炉子锅子,若不是看守天柱的雷兽,又怎会在连天峰顶的绝地出现?不过,你所说的炉子,应该还是头尚未进化的幼兽。”器灵骂道。
空明顿时觉得诧异:“当初我在峰顶,一路可没见有什么雷兽啊?”
“蠢材,那雷兽乃是天庭的先天灵兽,成年雷兽的恐怖之处更胜上古的洪荒神兽,纵使是大罗金仙也要忌惮三分。若不是那畜生正好不在,你哪有这么轻松可登峰顶取下这青竹?要知道,得道之人飞升则必遭天门的九重天雷大劫,而若是有人想取巧登到峰顶爬上天柱,这成年雷兽的九炎雷火弹的威力绝不亚于九重天雷,否则岂不是谁都能逃过天劫,人人成仙?
空明听到这里,回想起那老幽魂临了被吸入天河图时,还说能将自己送上峰顶,估计也是想借自己逃过雷兽的雷劫,趁机爬上天去,心中又不禁骂了几句。
等回过神来,空明倒是低头自责道:“如此说来,炉子它年纪就远离父母,我就不该带它下山。”随即抬起头,“我得尽快找到它,送它回去!”
这器灵心想要不是本大仙使法支走了那头雷兽,你哪有那么好运气?此时他见空明眼神真切,看来自己的一番说话已颇为见效,接着说道:“这倒不着急,嘿嘿,这成年雷兽生性暴烈,却也比寻常的灵兽蠢笨些,更是贪吃、好色、一根筋,想来它镇守天柱数百年必定寂寞无聊,也不知道是勾引了哪里的通灵母兽,生了这么个畜生出来。呵呵,你即便将这兽送回去也未必认亲,说不定还被它老爹一口吞了。”
说到此处,见空明神色开始有些左右为难,这器灵突然话锋一转,继续添油加醋道:“放心,这青竹确实妙用无穷,可惜你现在修行时日尚浅……嗯…不过,你只要答应我几件事,我便教你驭使这青木的法门,到时候别说找那只幼兽,便是找上十七八个老婆也不是什么难事,哈哈哈哈。”
空明此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脸顿时一红,却郑重地说道:“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我能做的,我自然都答应你,前辈,只要能尽快帮我找到炉子,我便记了你的大恩。”
器灵笑道:“那你可要听好了,我们约法三章,第一,你只需继续念你的佛经,但每晚必须修习我教你的道家法门。二,必须每日将青竹带在身边,不可再束之高阁,但无论遇到何事,不能说出我的存在;第三,得帮我寻回一个人。你若都能做到,我便助你驯化那只雷兽,以后更是有你的各种好处,你可愿意?”
空明不再犹豫,用力点头答应,随后这器灵便教了空明一篇口诀,说是篇入门的道家通灵咒,让空明每晚做完佛堂功课后,将青竹握在手中反复念诵,假以时日,就能与法宝心意相通,自然会有许多玄妙之处。而空明也极为守诺,每天便背着青竹干农活,便是修习佛经也将青竹放在脚边,而到了夜晚,便盘膝在榻上反复念诵那篇通灵咒,倒是坚持不辍。
又过了半月,当空明半夜打坐,默念那器灵教的通灵咒时,突然感到身不由己,正在摇摇晃晃地飘上了空中,空明双手向左右乱抓,却无从凭借。俯身朝下看去,竟然看到一个光头和尚正在盘膝打坐,那面孔如此熟悉,竟然是自己。空明伸出手去想去触碰,却是透体而过,空明心中又是大惊又是好奇,既然自己仍然好端端在榻上盘膝而坐,那空中的那个“我”有是谁?正待好好端详,却发现这个坐着的和尚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那深邃中两股白芒喷涌而出,白芒闪过后便又是一团浩瀚星河,缓缓旋转,却产生了一股巨大吸力,身在空中的空明丝毫无法抗拒,被一下带进了和尚的身体,自己好像化成了一股烟流,顺着四肢百骸、顺着奇经八脉通过各处窍穴,最后停在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抬头望去,正漂浮着整片星河,与平常夜里看到的星空极为相似,只是其中的莹莹点点的星宿有些特殊,细细望去,却都是由那无穷的符箓咒文、知识文字组成。
这便是隐在空明体内的天河图么?空明心中的震撼已难以言表,这大海、这星空,竟是如此祥和、平静,不再有漩涡波澜,却能让人感受到其中蕴藏着极为庞大的力量。
此时,仍能看见脚下不断有金色的烟流,顺着各路窍脉慢慢汇入大海,而头顶却不断地有晶莹闪烁的微尘排成队列,如飞虹般,陆续盘聚在星河边,整个星河似乎在以一种微不可查的速度旋转,不断有新的星尘融入、不断地进行自我修补与积累。面对如此震撼人心的场景,空明竟然觉得莫名熟悉,如同见了老友一般,伸手向天遥遥拂去,虽然此时天河中二十八宿主星仍未亮起,但漫天已是星辉闪烁,如泣如诉,仍是恢宏无比,动人心魄。
注:二十八星宿:东方青龙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尾火虎箕水豹;南方朱雀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马张月鹿翼火蛇轸水蚓;西方白虎奎木狼娄金狗胃土雉昴日鸡毕月乌觜火猴参水猿;北方玄武斗木獬牛金牛女土蝠虚日鼠危月燕室火猪壁水貐
一滴水落在蒲团之上、两滴、三滴,空明却不觉得,两个“我”已重新合二为一,可那依旧盘膝而坐的僧人,已然双颊满是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