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纷飞菩提叶,凡尘落尽烦恼丝
偌大的嵩山脉中山路崎岖,宁背着一根青竹在山间独自行走,而那叫做炉子的兽也总是行踪飘忽,有时候大半天都不见踪影,但有时当宁露宿醒来,就看见这毛毛的一团蜷缩在自己身边打呼放屁,一身的雪白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头上身上到处都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蹭回来的煤灰污渍,有些毛发也一撮一撮的焦黑脱落,看的宁一阵心疼,每次都用袖口帮它细细地擦拭,令人惊奇的是,擦去的焦黑毛发处过不了多久便会生长如新,炉子一抖身子,肥肥的身子又变得雪白,欢欣的扭着屁股四处跑跳。
宁花了足足半个多月时间,前后左右拜了少室山脚下数座香火鼎盛的大庙,却没一座寺庙肯收他做和尚,接引僧人每次都只留下一句话:“请施主另寻山门”,让宁百思不得其解。他只能一路往山麓深处找去,炉子此时又一如既往的不知所踪,宁走了大半天,见脚下的山路越来越窄,心情不由得有些烦恼,就地蹲在山路旁喃喃自语道:“你这个臭和尚,打个赌诓我上山,又不说在哪儿出家,要是下一座庙再不收我,爷可就下山自在逍遥去了,可别怪我不守信用。”
正在此时,迎面一个胖大和尚朝自己大步走来,乍一看竟然与跟自己打赌的那位神叨叨的和尚十分相似,宁心里不由得有些激动,可等那和尚走到近前一看,却又不是同一个人。
可这个大和尚却好像一早就认识宁一般,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径直朝他勾了勾手指头,转头就走。
宁一愣,奇道:“这和尚是在叫我?”,不过这四下里也没第二个人了,宁由不得多想,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前面那和尚一路在前,走的不紧不慢,领着宁七拐八弯地走了几里山路,沿途都是层层叠叠的梯田,种满了山稻、茶树,也有不少是果园和菜圃,转过半个山头,就有一座大庙建在半山,远远就能瞧见山门上挂着个“梵音寺”的梵文匾额,随即目光转向四周,大多是参天的古树老藤,层层绿,叠叠翠,跟这露出一角的鹅黄色寺墙倒是掩映成趣。
逐渐走近这寺庙,竟然丝毫没听见晨钟、佛唱,倒是鸭鹅的呱噪声此起彼伏,还能见到不少扛锄头挑水桶的和尚们挽着袖子裤腿进进出出,一座深山大庙,竟然像个大农庄一般,
宁一脚踏入梵音寺院内,只见一位须眉全白却精神饱满的老僧,早早站在大殿外,微笑着看着自己,他身侧还站着那位一路领宁进山的胖和尚,也是一脸笑意地望着宁,只是他眼睛本就不大,一笑起来,这眼睛就更找不见了。
白须老僧缓缓开口,声音温润慈祥:“施主,贫僧空晦,是梵音寺的主持方丈,你可是要来本寺出家修行的?”
宁还有些难以置信,忙点头道:“大师,你怎么知道我要来做和尚?这些天,整半座嵩山都被我跑遍了,没想到要出个家也这么费劲,您这里果真肯收我?”
空晦方丈哈哈笑道:“施主,可不是我要收你,你在连天峰顶遇见的,正是贫僧的师尊水镜大师,这么说来,你早已是本寺的弟子了。
宁顿感惊奇,这白须老僧没个八十岁也有七十多,那神出鬼没的和尚怎么会是他的师傅。
空晦似乎知道宁的想法,接着说道:“不过,师傅早已坐化多年,那只是我师傅的一缕神识,不过,既然他会寻到你做弟子,一定有不少的因果机缘,而你心中的许多疑问,我们日后再慢慢给你解释”。
随后空晦顿了顿,微微思量一番后继续说道:“如此说来,你也算是与我一样的“空”字辈,这样,看你资质一片正气纯阳,旭日生生不息则为“明”,以后你的法号就叫作“空明”吧。
注:周易-离卦:象征火,内“空”外“明”,太阳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空晦又指了指身边这位引路过来的胖和尚,说道:“空明,这位是我师弟空性,日后就由他来代师傅教你修行。”
“空明,空明”,宁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
从此世间又多了一个叫空明的和尚。
空性话确实不多,也难怪他当初领空明上山时一言不发,但既然是代师授业,这空性兢兢业业地将寺里的法华经、金刚经、楞严经等等各种手抄的经书全都搬了出来,摆在了空明面前,眯着眼睛,冲着空明笑着说了两个字:“你挑”。
此时空明心中却大为惊奇,自己竟然都能看懂这些经书上的梵文古字,莫非那晚见过天河图的缘故?何况,眼前如此多经书,该如何挑选才好?
空明平日里只是远远听见过和尚敲木鱼念经,可从来没听说过寺庙里会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上乘佛法神功,况且这一堆经书里,也确实没什么易筋洗髓的佛家秘笈和七十二绝技的口诀拳谱。此时空明就随手挑了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心想,封面上字多的经书,修炼起来总应该更厉害些吧。
半年多过去,说是修行,空性也只是教了空明一些参禅打坐的方法,整天念的就只是这一本经书,每天早、中、晚功课时各念上几个时辰;
平日里总有些时候,空明又会不由自主地去回想那幅天河图中深邃磅礴、玄妙无边的宇宙星河,每次一想到这儿就头疼欲裂,只有全力摒除这个念头,凝神念诵经文,才能慢慢缓解。只要他一念经,身体与头脑便完全沉静下来,想起当初自己登上连天峰顶取走青竹时的场景,过于虚幻玄妙,就如同做梦一般。每当想到此处,他总是隐隐感觉到,自己与那种天人相连的境界,几乎触手可及,实在难以言表。
奇怪的是,有一天空明在佛堂念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时,竟然睡着了,此时脑海中许多似是而非的片段,纷纷闪过,彷佛是梦境,又如此的真实,就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只觉得自己在风中御风而行,在草原上奔驰,在水底逐浪潜游,眼前浮现如棉絮的云、扭曲的水纹、红色的身影,自己一伸手,就要抓住了天…
之后的每次念经,便都会睡着入梦,又每次都会闪现那些奇怪的画面,如此半月过后,再念经入梦时,更是能看到自己的浑身上下仿佛完全透明,手脚、躯干的脏器、血管、经脉如同珊瑚蛛,不断从红色、蓝色,逐渐凝固成金色,但隐隐可见一股如水如烟的东西在中间奔流涌动,循环往复不休,另空明惊奇不已。
空明每日照法念经修习,而剩下的时间,就是挑水担柴浇灌半山梯田。他虽然在寺里年纪极,但垦田挑担、行走山路却愈发轻松,总要比其他青壮僧人快上好几倍,不过空明以前独自在山林间奔跃纵跳、徒手抓个寻常野兽都向来十分简单,只认为自己是天赋使然,从没觉得自己身上出了有什么异样,就是每天眼看着自己种的菜地瓜果比别的田地茂盛,便不由得高兴得意。
那年时逢立秋,空明料理完半山的菜田,便走上山里竹林,想去摘些新鲜竹笋,走到半山的濯步池,却远远看见一个丫头,弯着腰正在细细捡拾地上的红叶,口中还咿咿地哼着南方的曲儿。
姑娘一抬头,看见个光头的和尚,倒丝毫不怕生,抿嘴一笑问道:“和尚,你叫什么?观里的祖师唤我无月”,那丫头一身鹅黄的道袍,眉毛有些浓,鹅蛋脸白里透红,厚嘴唇,一双长睫毛裹着黑眼眸,远远就能瞧见。
空明从在山里也没见过几个女子,更是这么可爱直爽的女子,顿时有些窘迫地回道:“我,我,叫空明,不过,我以前叫范宁,只是被人骗着打赌输了,要来当三年和尚。不过和尚也不错,每天只是念经挑水,而且每天不怕饿肚子。不过,我看这里山上的道士都是男的,为啥就你一个姑娘?”
“自打我娘亲就不见了,我爹就带我来这观里听经,说是这里离天上最近,离娘也最近。”说到这儿,姑娘神色有些暗淡,不过,她很快就欣然振奋起来。
姑娘一点都不认生,接着说道:“这里的老真人都是神仙,一看就说我是当仙女的料,让我在这里修习,我肯定,只要能当上仙女,就能飞上天去找我娘了。”
空明好奇道:“哪天也带我去瞧瞧山顶的神仙长啥样,好不好?我以前就见过一个大和尚,神出鬼没的也像神仙,跟这里山下的天天挑水的师傅们可不太一样,”
见姑娘一脸不可置信,空明又岔开话题,指着她手里攥着的几片秋叶问道:“这里遍地都是红叶,你捡这些做什么?”
无月答道:“我爹说过,将最大的红叶浸在药中制成干叶,存成画片,一年内若是主脉不断,自己一生便能顺顺利利,若是支脉不断,那自己想的人、喜欢的人哪怕再远,也能相见。”
空明听了,却没说话,愣愣的出神了好一阵子。
那面如满月的姑娘却在那儿专心致志地一片片拣选红叶,随后耐心的放在一旁。只听空明突然大叫:“嘿,你快看,这池塘里的月亮比脸盆还大,怎么会无月呢?”
只是当无月真的好奇地跑去将头探向池边,就听空明哈哈大笑,“看你这脸盘儿比月亮还大,全遮住了,还真的是无月了。”
还没等空明闭上嘴,便被劈头盖脸的淋了一身的湖水。女孩转身就向山上径跑去,气得连忙活半晌挑选的堆红叶都忘了拿。身后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骂声:“原来和尚也都不是好人,再不理你了。”
只是这娇身影等走远了一些后,女孩却是嘴角微翘,嘴里似乎还若有若无地嘟囔道,“这些红叶都给了你吧。”
池边不远处,一道黑影始终默默立于树下,看着男孩女孩的天真无邪,随后身影便一闪而逝。
那天见了无月之后,肃穆的佛堂内便不太安宁了,空性、空明这两个年龄悬殊,身材也极为悬殊的师兄弟每日在一同念经,只要木鱼声声稍停,空明便问:“师兄,剃了光头还能去念道德经么?
“师兄,我反正就当三年和尚,就不要念这么多经了吧,我以后可以去山顶学画符。”
“师兄,为何那些道士神仙总在山顶,我们和尚要在山脚敲木鱼?”
“师兄,要是我跑去山顶当道士,以后还能叫空明么?以后打水又遇到山下的大师傅,会拿木鱼敲我的光头,会疼吧。”
“师兄,要是能跟叫无月的姑娘一起念经,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闷了吧”;
虽然和尚的头每次问完都会被空性打出几个包,但似乎总难以阻止他这样的问禅。
又几日过后,天尚未黎明,山中早已凉意森森,天空仍是暗晦一片,山门旁的佛龛半斜卧在土中,佛像中手捧的老烛已是燃了一夜,早已灭尽。只瞧见一个光头僧探出身子左右张望,紧了紧僧袍,身形似是稍停,便径直绕过山门旁数棵老松,沿着径快步拾阶而上。
十五岁的少年僧人,偷偷爬上山顶,翻过那座道观的后墙,在虚掩的红木门外,看到一身鹅黄道袍的姑娘,低头的侧脸,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也不知道她究竟看没到自己,空明还是不懂,为什么女子的脸会红,为什么女子都不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