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分外明亮,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娜丹,他既想见,又怕见。
杨景琰觉得自己神思不定,甚至开始有些紧张,比面对二十个凶狠的杀手时还要紧张。
肩膀受了伤,背上也有伤,他脸色苍白,脚步也沉重了起来。
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换做是谁都会无法抗拒。想见一见她的模样,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子,听一听她的声音……可连日来的种种,却又让他无法不在心里对这个母亲有些抗拒。
达日中一直在前面走,忽然回头道:“进这山谷的路我暗中接近娜丹的亲信,琢磨了几个月才看出端倪,等等见了她别太天真,以为她是什么慈母,她若问你怎么进来的,最好不要乱说话。王爷和他妻子命都在你手上,你若还有些良心,就该帮帮他。”
杨景琰顿时气怒,毫不客气回嘴道:“该做什么我心里很清楚,不用别人操心。我不像有的人,一点点痛苦就满口仇恨怨天尤人,拿不起放不下,无能为力又耿耿于怀,毫无男儿志气!”
达日中面色一变,扬起拳头挥了挥,似恨不能一拳揍在他脸上,低吼道:“真是娜丹的儿子一点不错,说话也朝人心窝子里捅!若不是王爷,刚才我绝不会出手救娜丹的儿子!”
杨景琰嘴角微微扬起,刚才脱口而出说完那几句话,其实他倒颇有些懊悔,觉得自己不该去戳他痛处,嘴上却依旧道:“你莫不是现在想打我?”
达日中盯着他的脸,努力克制,“我才不会和一个毛头子一般见识!希望你别忘了你们母子团聚的时候,还踩在别人伤口上!臭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为王爷来的,等你见了她再说风凉话不迟,我跟你多说一句也是浪费自己的口舌!”
他猛地转身大步往前,再也不看杨景琰一眼。
杨景琰张了张口,最终只有默不作声跟着他继续走,少年心性,纵然心里懊悔了,嘴上总不肯轻易让步,达日中不再开口,他当然也不再开口。
说他们的命在他手上,是不是太严重了些?萧予清又不是孩子,能对自己负责,他的女人被掳走难道不是他保护不周,这能怪谁?他不是神通广大么,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自己只是想来看一眼亲生母亲而已,有必要去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自己身上吗?既然他姓杨,他们是死是活跟他有什么关系,几天之前他们都还是陌生人……
倔强的这么想着,可他反而隐隐看清自己的心,似乎真的不是这么回事。就算表面再怎么不在乎,再死活不承认,心里那面明镜却越来越清晰的向他自己展现着最真实的东西。
明明刚才,那句“爹爹”就是自己叫出口了……他用力甩了甩头,脑中却依旧混沌。
山洞渐渐走到了尽头,达日中停下了脚步。
周围安静的很,连一丝风也没有吹进来,杨景琰的眼前出现了一排房屋,一个院子,挂满了灯笼照明,看起来十分安静而祥和,却硬是静谧的有些诡异。
他正要开口问达日中,一把冷艳的声音响起,他浑身一震,渐渐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是谁来了?”
那声音清脆却透着寒意,穿透力极强,明明不响,山洞之中却隐约有了回声。
达日中弯了弯身,“属下阿及多,参见公主殿下。”
“怎么是你来,呼卓在哪儿?”
“呼卓大人受了伤,正在休息,吩咐属下来向公主回禀。”
“这么久才回来,事情办得怎么样?”
“启禀公主,赵旭日已经死了。”
他们说的是罗英的语言,类似蒙古语,杨景琰听不懂。既然听不懂,他就懒得再去费神听。他静静站在达日中后面,寻着那把冷艳的声音,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些。
忽然有间屋子的门“咿呀”一声,一抹黑影晃动,一个女子缓步而出。
“你们这么多人,呼卓还受了伤,赵旭日的武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达日中依旧弯着身,从容道:“赵旭日带了几个人来,属下们费了些周折,一并处理了。属下办事不力,请公主责罚!”
“那定是带了好手来,是周冲薛成义他们么?”
“启禀公主,他们来的人武功都很好,属下不认得!”
娜丹微微点头,语气不再凌厉,“你是不认得。你们回来时可看清楚了?没人跟着吧?”
“公主请放心,呼卓大人虽然受了伤,还是一路带着我们,若不是他带路,咱们找不到这里。跟赵旭日一起来的属下都处理了,并无意外。”
“那萧予清呢,难道没有一起来?”
“咱们遵照公主的吩咐,等他们散开了才动的手。”
“既然呼卓差你来,那是他信任你,这个地方你自己知道就好,明白了么?”
“属下明白!谢公主和呼卓大人的信任!”
娜丹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
“其他人呢?”
“损了五人,其余都在等公主吩咐。”
娜丹的问题一针见血,达日中也早有准备,回答的滴水不漏。娜丹轻轻一挥手,走到了他们面前,不疑有他。
“让他们休息去吧。我要的人呢,带来了么?”
“已经带来了。”他往旁边让开一步,“他在这里。”
当娜丹的视线看向达日中身后的杨景琰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再没有跟达日中说话的时候那样冷然而缜密,死死盯在杨景琰的脸上,震惊,欣慰,心痛,惊喜,种种情绪从她的脸上闪过。
“亦泽……”
杨景琰同样有些激动,看着这个母亲,有些呼吸困难。
她很美丽,比他想象中的更美,更年轻,与那个别人口中的女魔头简直判若两人,女魔头应该有着狰狞可怖的脸,可她却没有。她那双眼睛如此明亮,犹如寒夜的星辰,决绝透骨,虽少了温度,可耀眼的让人无法忽视。
这就是他的母亲,这世上最亲的陌生人。
第一次见萧予清,他有种熟悉又依恋的感觉,可现在,他没有。虽然没有,依旧震动。
他压抑着心内的翻涌,双手紧握成拳,想跑过去,偏生两条腿无法动弹,短短几天,他的生活骤然翻天覆地。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他,怎么会是这种情形。这样的场面,他觉得可怜又可笑,他想要安顺的接受,简直不可能做得到。
娜丹猛然向他走了两步又停住,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却再也移不开眼睛。
“亦泽!”她又唤道,伸出手好似想触摸他,那双手在微微颤抖,她的声音也无法控制的颤抖,“亦泽!”
饶是再狠再冷酷,她也是一个母亲,见到这样一张脸,她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再装作无动于衷,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一种浓浓的感觉,本以为这世上她只剩下了孤独和恨,现在却忽然有种感动,这种情绪,好陌生,好似从来没有属于过她。
他和萧予清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谁见了都看得出来,不用多解释一个字,她只知道,她的孩子还活着。这个孩子会认她为母,认萧予清为父,无论世界如何变幻颠倒,都改变不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她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谁说他的母亲是个魔鬼?谁说她根本不爱自己的孩子?都是那些人胡扯!她现在见到自己后红着的眼眶,不就说明她没有不在意么?
杨景琰的心豁然敞开了些许,原来所有的不忿,都来自于父母的不在意,源自于他的出生是一个错误的开始而产生的错误的结果,让他无法释怀。现在他看到了,证明了,亲身感受到了,他的父母,或者真的没有想要遗弃他,没有不在意他。
他昂了昂头,嘴角微微一扬,那神气像极了萧予清,嘴里依旧说道:“我姓杨,叫杨景琰。”
“不,你姓萧!”娜丹见到他这个模样几乎痴迷,本能的低喊了一声,几乎要冲到他的面前,“亦泽!你是萧亦泽!”
“我……”他认真挺了挺背,正想义正言辞一番,却忘了身上还有伤,蓦的肩头一阵剧痛,不由自主的弯了身,手按着伤口,差点倒在地上,话也说不下去了。
娜丹神色一凛,三步两步跑到他身边,想伸手去扶,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缩了回来,急道:“怎么了?亦泽,你受伤了么?”
杨景琰听出她的关心,心里冒出一股暖意,痛却丝毫没有减退半分,嘴唇都忍的发白。
达日中一直站在旁边不说话,这时出声道:“属下等与他们打斗的时候,误伤了他。”
娜丹看了看杨景琰衣服上渗出来的血迹,倏的回头,眼里罩着一层寒光,手腕一抖,从袖口落下一条鞭子,猛地朝达日中抽去。
“我有没有说过,杀了赵旭日,把这孩子毫发无损的带到我面前?你们竟敢伤了他,大胆!”
达日中猝不及防,生生受了她一鞭,面罩被打掉,脸也被鞭子抽出一条血痕,趁娜丹还未看清他的脸赶紧低头一跪,“属下该死!”
娜丹却未停手,紧接着又是一鞭抽在他身上,她的鞭子是铁绳混合,打在身上能让人皮开肉绽,几鞭子抽上去,达日中的衣服破开,手臂被抽出了血痕,他却不能躲闪,更不能抬头让娜丹看到他的脸。
好在娜丹此时也没有留意,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情绪,却不知道这几鞭挥出去,打伤了达日中,同样也把杨景琰心里刚刚滋生的温情打的烟消云散。
“住手!”杨景琰忍者疼痛,费力的说出一句话,“别打了,不是他伤的我!”
这是他的母亲么?她要伤人,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别人在她眼里好似根本就不是人,根本不会痛一样。
他们说的对,此时的她就是别人心里的那种样子,而他的心里,好似一切又都幻灭了。
娜丹终于停了手,冷冷对着达日中道:“你说对了,你是该死,从现在开始谁再不听我的吩咐,我就要他的命!今日看在呼卓的份上我饶了你,回去叫他们都看看你的模样,长点教训,下次就知道分寸!下去!”
“是!”达日中捂着脸,始终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后退,退了几步转身走掉。
娜丹回头,冷静了些,看着杨景琰道:“自己伤成这样,还去管别人,真是跟他一个样!过来吧,坐下来让我看看伤口。”
她说的话虽是冷冷的责备,声音却不由自主含了一丝温度,恐怕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出。
杨景琰的确站不住了,忍着痛跟她走到了院子里坐下,娜丹要看看他的伤口,他扭头道:“我的伤不碍事,不用看了。”
娜丹更加柔声道:“你刚才不是很痛么?就让母……就让我看一看,若真伤着了,要好好治才行。”
杨景琰皱了皱眉,“不用了。”
娜丹也不生气,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忽然说道:“你能到这里来,自然也知道我是你什么人了,是么?”
杨景琰微微低头,终于轻轻点了点。
“既然如此,你何必拒我千里?”
杨景琰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再开口,气氛一时沉闷又尴尬。
娜丹看了他半天,又叹道:“我是你的母亲,亦泽,难道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你对我这冷淡的样子,怎么也跟他一个样!”
这个他,自然是指萧予清了。
杨景琰脱口而出:“那就要看你对他做了什么事了。”
娜丹脸色一变,猛地站起来,冷然又愤怒:“好,很好!看样子,他是在你面前把我贬的一无是处了!他究竟对你说了什么?”
杨景琰看着她,毫不退缩,“我要是说他在我面前没有说过你一个字的坏话,你信么?”
“哈!”娜丹仿佛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你说我会信么?”
杨景琰淡定的坐着,“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问我他说了什么。”
“哼,他教你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么?”
杨景琰看着她,“不如你先说说为什么我们三个人会变成今天这样吧!”
娜丹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萧予清!你可知道这些年我受的委屈?我一直以为你死了,是他让我以为你死了,他让我们母子分离了十几年,是他欺骗了我,欺骗了所有人!”
杨景琰缓缓低头。欺骗,是啊,他们三个人,从开始到现在,似乎都可以用欺骗来概括。若没有当初娜丹的欺骗,这世上怎么会有杨景琰这个人呢?
“亦泽!”娜丹轻喊,“我若早知你还活着,事情绝不会变成今天这种地步!”
杨景琰轻轻道:“这个我信。”若当初萧予清没有把他送人,依照当年的局势,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样的地步,罗英拿他当筹码,联合魏家造反都是有可能的,他早已清清楚楚。
娜丹看着他,充满心与期待,“亦泽,你能喊我一声母亲么?”
杨景琰表情都未变,回答着与她的问题毫不相干的话:“既然我两岁的时候和你分开的,不如你跟我说说我两岁以前的事,那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的?”
娜丹一怔,两岁以前,两岁以前她陪孩子的时间少之又少,她的全部精力,都在萧予清身上。整日担心着他想起往事,离她而去。整日想着他会被人抢走,他怎么会没有爱上她。整日想着为他谋划铺路,让他登基称帝。整日想着罗英能盖过凌朝,有朝一日能统治天下,让所有人俯首称臣……她努力的想,却发现想不起什么,连孩子喜欢吃什么,喜欢去哪里玩,或者什么时辰睡觉,有没有交过朋友,甚至生过几次病,她都不知道。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心里一阵茫然。
杨景琰看着她的表情,又无所谓的问道:“那你能告诉我,刚才为什么忽然打伤那个人么?”
娜丹又是一怔,说道:“他没有听我的吩咐,打伤了你!”
杨景琰嘴角带了丝凉薄的笑,“那赵旭日呢?他不是说你答应过他,报信回来就给他解药么?为什么你又要杀他?”
“赵旭日!”娜丹冷冷道:“这么杀了他还便宜他了,我们为什么会弄到今天这般,都是因为他!他死不足惜!”
杨景琰沉默了一会儿,悠悠道:“把我养大的那个母亲,她连狗猫,都是舍不得打的,而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动不动就打人杀人?”
娜丹怒道:“原来他把你送人,是要把你养成这畏畏缩缩,心软懦弱的模样!我倒差点忘了你为什么来了,是他让你来救那个女人回去的吧?”
“是啊,”杨景琰坦然与她对视,“我正想跟你说,你把她放回去吧。”
娜丹难以置信,怒气陡生,手里握紧了鞭子。
杨景琰看着她的手,慢慢站了起来,依旧是清朗道:“怎么,你是想用鞭子抽我?”
前路充满未知,眼前充满曲折,一夜之间翻天覆地,对他而言却好似都不算什么。明明他是被差来办事的,应该服软应该求她,他却偏偏反其道任性为之,这么淡然不屈又满不在乎的样子,又实在像极了萧予清。
娜丹再生气,也不由得心一软。那个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这个她和她爱的男人生下的已长大成人的孩子,让她从未有过的感动与心酸。
两岁以前的事……她的心里第一次产生另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叫愧疚。这辈子她从未对任何人任何事有过愧疚,即使对萧予清,她也未曾有过。
好似心里有个什么地方,即便坚硬如磐石,也开始慢慢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