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日中带着萧予清和杨景琰走进树林,边走边郑重道:“这里开始你们跟着我,一步也别走错,否则触动了机关,里面的人立刻就会知道有外人闯入。”顿了一顿,回头道:“王爷不用留记号了,若是不知道这路的人,看了记号也是走回头路的。”
树林里的树木看着都差不多,达日中走几步左拐,走几步又右拐,也不知道他靠什么来辨别,看似就在原地打转,可越走就离刚才他们打斗的地方越来越远。
“我方才在林子留的记号是叫他们放心,我们安然无恙的意思。”萧予清淡淡道:“你拐了这么多弯,我大致也看出了一些,我们走的是北斗星云的方位,踩到点上就要拐弯,这是照罗英王宫到后山的秋猎围场设的路线,我说的可对?”
达日中脚步顿住,有些惊诧,“不想王爷连星象方位都通晓,正是!”
萧予清默了默,“久在沙场看天吃饭,通晓星象不敢说,只粗略懂一些。我看你七步一转,就想到了北斗星的方位,转过一轮,又倒转,重复踩七星的位置,所以我知道,留下记号也没有用,若没有人带路,他们是走不对的。”
达日中继续往前,点头道:“王爷真是心细如发,您说的不错,若是踩不住七星的位置,山门的入口就不会显现,所以不知道的人贸然来找,就算无数次经过山门的入口,也不会发现哪里是入口。”
“你每次转弯的地方,树木都略有不同,不细看是看不出来,若不是我正好去过罗英的王族猎场,还想不出这其中的关键。”萧予清的声音冷淡,“踩不住七星位,入口就不会显现?这山门的入口倒也巧妙,不想罗英也有这样的能人。”
达日中道:“这是六十多年前罗英的图布可汗重金邀了中原的一干能人所建,本是为了王族避难用的,只有历代罗英大汗知晓,娜丹有次跟她一个亲信武士提过,阿尔克汗非常疼爱她,幼时带她来过。”
“那金继位当了大汗,自然也知晓了,只不过他却不知道娜丹也知道这个地方,就算他知道,也无论如何不会把罗英的秘密告知我。”萧予清微微冷笑,“当年那些建这山谷和设计入口的那些人,自然也被你们大汗祭了这座山了。”
达日中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萧予清又道:“自古帝王将相要保自身安逸一切皆可牺牲,几条人命在他们眼里是不算什么,既然这山谷是秘密,自然要守住秘密,若不狠一些,就有可能保不住江山,慈悲心肠是帝王最要不得的,换了哪个君王都是一样。你不用觉得在我面前难堪,两国相争之时,人命是最轻贱的,到处都是家破人亡,惨不忍睹,所以如若可以,我宁愿一辈子都不用再上战场。”
达日中的脚步不自觉的有些缓了下来,良久道:“我没有上过战场,但可以想象有多残酷。年少时我立志成为一代名医救死扶伤,后来阴差阳错,做了大巫师的弟子,想着无论如何,调配药物,驱魔除咒,也是济世救人的一种,偏偏天不从人愿,让我走到今天这种局面。现在我已经两手沾满了血腥,已经没有回头路走。”
萧予清道:“你能这样帮我,也是个性情中人。达日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是你为爱痴狂,迷失了自己,葬送了大好年华,我为你可惜。”
达日中不以为然道:“王爷难道不爱自己的妻子么?若她死了,王爷只怕比我还要痴狂吧?您亲自修书给大汗,说王妃若在罗英出了事,您就要带兵讨伐,踏平罗英王宫,不知可有此事?”
萧予清目光如炬,从容不迫的说道:“不错,我给那金写过信,也这么对他说过。我的妻子,她不问世事,就像你从前想做的那样,跟着贾通一心救死扶伤,帮助弱,她就像刚刚出生的羊羔,还未懂世事,就要被人无情的带离亲人的身边去向屠宰场,生死不由自己,她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而带给她这场苦难的,也是我。”
他压抑的差点呼吸都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爱她心疼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如果可以交换,我会毫不犹豫把我的性命豁出去换她平安。但我不会因为她出了事就带兵讨伐罗英,我说带兵讨伐只是给那金一些压力,希望他帮我找洛夕。
倘若真的两国兵戎相见,到时候尸横遍野,那就是我的罪孽,我不会冲动到那样的地步,让千千万万无辜的人为我们陪葬,即使陛下允许,我也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这样做。因为我的爱人,她不会希望我为了她弄得血流成河,牺牲更多的人。”
达日中浑身一震,往前的脚步越发沉重,“王爷的妻子,应是个良善的女人,和我的依兰一样。王爷定是很爱她了,不论生死,被王爷这样的男人爱着,她就很幸福。”
萧予清眼帘一颤,脚步也是一颤,语声不知不觉含了一丝柔情,“洛夕她,是个傻女人。有一次她被贼人扼住了喉咙威胁我,差点窒息,能开口的时候第一句话却是向我道歉,因为为了她,我放走了坏人。还有一次,她摔在了沼泥里,沼泥就快把她吞没,她却叫我快走,不要因为救她一起被沼泥困住。
无论对她多不好,她从来都甘之如饴,她就像是春日的暖阳,无论你有多阴冷冰冻,丑陋不堪的内心,都能被她感染和温暖。是我,只懂向她索取,是我,因为心存侥幸,把她置身于危险之中,把她一步步推向深渊。”
他的声调平稳,好像是自言自语,可那隐忍的痛苦自责,却掩藏的并不好。
达日中听着他的话,想到自己失去的爱人,心里越发的酸疼,同病相怜之感油然而生,也真心希望萧予清能救回这个深爱着的女人,前面还有一场恶战,他整了整精神,不再说话。
杨景琰动了动嘴唇,却忍住了没有说话,虽没有去看萧予清,可眼角的光却一刻不停的留在他身上,他的话每字每句,都铿锵有力的敲在他心上,带给他久久不能平息的震撼。
他的心一片混乱,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交战,一团模糊,混沌不清,让他憋得难受至极。
自从见到这个父亲,貌似他就没有平静过。
三个人沉默的走了一会儿,达日中在一排错落有致的树木前停了下来,回头道:“若不和王爷比,我不会觉得自己有任何的错,我不得不承认,听了您刚才的话让我一向的信念有所动摇,王爷杀人是保家卫国,杀的是异族敌人,我却是为一己私欲。这次的事一了,我也是时候好好想想了,王爷放心,我会尽力帮您救出您的妻子,依兰也会希望我多做良善的事。”
萧予清点点头,看了看旁边脸色苍白的杨景琰,一路他都紧紧抿着唇,蹙着眉头闷声不响的跟着达日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刚才虽用了贾通的伤药,毕竟流了很多血,恐怕也是他从到大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危险。
这危险还是他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带给他的,这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心安。
杨景琰像是知道他的心思,迎着他的视线坦然道:“王爷放心,我没事。”
萧予清还未回答,达日中停住说道:“我们到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忽然一掌劈在最靠后的那颗树上,这时中间一前一后两棵树之间忽然下沉,轰隆隆一声,露出了一面铁门。
两人对望一眼,打起了精神。
萧予清看了看,冷声道:“若没有你带路,就算把这个地方炸成了平地,也不见得会发现这扇门。”
达日中指了指杨景琰,对萧予清说道:“一会儿可能他会被人单独带去见娜丹,王爷不用担心,可以寻着机会去找人,若碰上了人,王爷通晓罗英语言,反正都戴着面罩,暂时可以应付过去。原本你妻子是在山谷里,娜丹派我们出来之后,她就被关在了地牢里。”
顿了顿又不放心道:“地牢错综复杂,我也不清楚她到底被关在哪儿,一时半会儿可能找不到人,王爷不要打草惊蛇,可以让他去向娜丹打听,见机行事。我负责尽快回来接应王爷的人,若实在不行,只有硬闯进去之后逼娜丹把人交出来。”
萧予清问道:“地牢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达日中道:“地牢有十八道机关,十八条出路,只有一条路通向这里,否则就只能在里面打转,走上一辈子也休想出的来。”
萧予清脸色阴沉,问道:“靠什么辨别?”
“油灯。”达日中正色道:“石壁上到处都是油灯,看见灯芯绿色的左转,蓝色的右转,若是无异常的就笔直往前走,走到这里把头上的门板用力向上顶,一松动它自己就会开了。”
萧予清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心情复杂。他既担心杨景琰,又担心秦洛夕,可现在的形势只能往前,无法改变,即便他想一肩扛起所有的罪与罚,危险与深渊,也无法做到,他毕竟是人,不是神。
他只能缓缓点了点头,转头向杨景琰郑重道:“你可记住了么?”
杨景琰点了点头,“记住了。”
萧予清的语声不知不觉透着一丝柔和,“记住走出来的路,该走的时候你就走,不要有一丝犹豫。”不等杨景琰回答,他当机立断道:“走吧!”戴上了黑面罩。
达日中走过去,拉起铁门上的大铁环,用力旋转又放开,铁门发出一声闷响,开始朝旁边移动,露出一截阴暗的阶梯。
达日中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吹亮,三个人前后依次走了下去,头上的门又缓缓合上,刚刚合上,又是“轰”的一声,想是这个入口又隐匿了起来。
杨景琰走在最后,在黑暗的不知前路的通道里往前走,他的心不无忐忑。肩膀上的伤口虽擦了贾通的伤药止住了血,但还是很痛,那一箭很深,毫不留情的插进了他的血肉里。
长这么大他都没受过伤,练武的时候顶多也只是有些淤青或是擦破点皮而已,但这次他是真真切切的受伤了,很痛,痛的他时不时的皱眉,就像从时候起时不时全身会忽然感觉到那种钻心的疼痛。
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看到萧予清有危险的时候,他奋不顾身的去为他挡了那两支能要了自己命的箭,也已经忘记了看到萧予清被人偷袭有危险,自己伸手连皮带肉的拔出了那支箭,顾不得血如泉涌就飞身过去想帮助他。
真的是骨肉亲情在作祟,亦或是他觉得自己在排斥在抗拒在憎恨,可从内心深处却接受了他?是啊,要接受这样一个父亲实在太容易,在知道了一切真相之后,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憎恨他?似乎真的没有。
当然这个时候他绝不会承认,也不会让自己在萧予清面前看起来有丝毫软弱。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经历这些,不管心里再怎么样汹涌,也还是尽量从容应对,做了自己觉得最正确的选择。他也感觉不到自己表现的已经很不容易,换了别的同龄少年大多做不到他这样。至少在萧予清周围的人看来,可能他有萧予清这样一个不凡的父亲,所以骨子里生来就有股不凡的不羁和勇气。
有股腐败潮湿的味道阴面扑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走过一段窄窄的甬道,转了个弯,通道透出了些光亮,继续往前走,弯口越来越多,已经辨不清放向,他只能跟着前面的人的脚步,一步都不敢放松。依稀看到前面萧予清宽宽的挺立的肩膀,不知为什么,就这样看着他的背影已经觉得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仿佛他是一座大山,能撑起一切。
像达日中所说,石壁上每隔一段都挂着一盏油灯。每经过一盏,杨景琰都特别留心着看。油灯很亮,偶尔通道有一阵凉风通过,丝毫也影响不了石壁上燃烧着的油灯,灯芯也不知道用什么做的,似乎永不熄灭。
过了几个弯,忽然迎面走来了四个黑衣人,杨景琰感觉心猛得一提,但前面的两个人依然从容的走着,他也就装着无动于衷。
走到面前,为首的那个黑衣人忽然开口道:“怎么才回来,事情办好了?其他人呢?”
萧予清站在旁边不吭声,达日中面不改色道:“费了些功夫,人已经带来了,”他朝杨景琰一指,“损了几个,其他人都去休息了,我们这就带他去见公主。”
黑衣人看了看杨景琰,不疑有他,面无表情的说道:“快去吧,别让公主久等。早些完事,早些离开这里,被大汗知道就不好了。”说完四个人转身一起走了。
他们说的是罗英语言,杨景琰听不懂,等走的看不见了,忍不住低声问道:“他们问你什么?”
达日中道:“没什么,说娜丹在等你,叫我们快些去。”
“他们死了这么多人,都没怀疑?”
达日中脚步一停,冷冷道:“这里的人都不太关心别人的死活,死掉几个,活着的回去还能多分些奖赏,有什么不好呢?”
杨景琰呆了一呆,还想问下去,达日中打断他道:“既然旁人说的你都不信,那旁人说的就都不作数,你心里有什么疑惑,见了她,自己去问个明白就是。”
他对萧予清还算恭敬和坦诚,对杨景琰就态度不一样了,谁叫他是娜丹的儿子,达日中自然没有什么好感可言,说话也是冷冰冰的。
杨景琰气不打一出来,扭头不再说话。继续走了一段路,就在他差点转晕的时候,达日中终于说道:“到了。王爷就不要上去了,在这里等消息,我送他上去就回来。”
萧予清点点头,看了看杨景琰,低声道:“你自己心些,记住我的话,该走的时候就走,出去找人汇合再说。”
杨景琰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对他点了点头。
达日中扭动石壁上的一盏油灯,忽然石壁裂开一个口,明亮的光线从口子里映射进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达日中率先步上台阶,“我们走吧。”
杨景琰跟着他走了上去,石壁将将合上,他回头看了一眼萧予清,只觉得一股冲动从身体里冒出来,脱口而出道:“你也心!”
刚刚说完,石壁就“咚”的一声合上,将一上一下父子两人隔开。
可他们心中有什么东西已经连在了一起,再也无法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