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允从小便是个淡漠性子,除了修行,从未对什么人或事上过心,仿佛冰雪雕出的人偶,太阳照一照也散不出雪雾来。唯一一次上过心的人便是禹梦,半副心思用在怎么□□她性子上,而剩下半幅则用在怎么保她命上。
凤允跟着白杵的踪迹来寻朝华时,路上便在思考,在他的人生轨迹中,遵照师父的话认真修行,修到足够强大为止,便是报了师父的知遇之恩,完成了护佑聚魂阁的师训。而他现在诸多执着于禹梦,或是朝华的这种举动,又算个什么含义?
是亦师亦兄的责任吗?
应当是了,对禹梦的责任,对朝华的责任,以及身为聚魂阁弟子的责任。
可当看到朝华委顿在地时,没来由的,他非常愤怒,愤怒之外又是一股浓烈的担忧,夹了一丝自己也道不明的情绪。
许是气,气自己费尽心力教出来的好徒儿好师妹,被弄成这幅下场。
白杵推门进来时,便见凤允似尊风雨不撼的雕像,一动不动盯着床上的朝华,眼神一时疑惑,一时了然,一时愁苦,一时又似责怪,可谓异彩纷呈。白杵挑了眉,不动声色靠过去,似谈论今日天气般寻常道,“我要将她体内的无尘丹除了。“
凤允愣了一瞬,似未明白他话中其意,转了一圈醒悟过来,一脸不赞同,刚要开口反对,似又想到什么,沉思起来。
“你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拂了拂衣摆,坐在他身侧,没骨头似的靠在椅子上,眼神却紧紧盯着他,“没了无尘丹,她若噬心蛊发作,你待如何?”
一时无人应答,白杵自顾自,说故事般道,”十八年前,魔界骚动,聚魂阁前往镇压,回来后却发现有几名弟子被种下噬心蛊,想尽一切办法都未能拔除,却激得这几名弟子提早入魔,又令聚魂阁损失了数十名弟子。万法无用之下,你无奈只得向师父提议剿灭中蛊之人,师父派大师兄碧函执行,其中究什珂几人便是在那时被逼得投奔魔界,这便是十八年前的翅宫之乱。“
凤允静静的盯着朝华,似毫无波动,白杵继续道,“他人不知我却知晓,三师兄你向来不是个激进的性子,为人也不如你表面上那般八风不动的冷淡,恰恰相反,究什珂等人归入魔道,你却把罪责担在自己身上,否则也不会说服师父将自己的山头搬在翅宫,你是不是想着当年若无自己的逼迫,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白杵坐直了身子,向凤允靠近两分,声音低缓却字字有分量,“三师兄,朝华不是第二个究什珂。”
凤允紧紧抿着唇,面色苍白,眼神如利剑一般看向白杵。
白杵直直回望着他,“无论你如何考虑,朝华体内的无尘丹我定要拔除,只有此法才能保她性命,届时师兄若要阻拦,白杵定会奉陪。”说罢起身。
“三师兄,朝华不是你与聚魂阁的责任,切莫小瞧了她。”
白杵一走,屋内温度似又降了几分。凤允看向床上的朝华,她依旧处于沉睡之中,柳眉轻皱,似乎睡的不□□稳,肖似禹梦的脸上,已无禹梦惯有的调皮与稚嫩,许是找回记忆后,五官往曾经的朝华长去,病中也能窥得几分明艳动人。这位曾经与他日夜相随的师妹,已经与他愈走愈远,变成了另外一名女子。
凤允哂笑一声,什么朝华,什么禹梦,师父将她这个人交给他,丢到他手中,那便就是他的责任。
◇◇◇◇
朝华醒来时,全身疼痛已消,只剩无尽的疲惫。窗外的月光照在床帘上,打下一片斑驳的树影。耳边传来清浅的呼吸声,转头便看见坐在近处的凤允,闭着眼似在入定。
她一时怔忡,不知道该不该唤醒他,她还没想好该与他说些什么。问他为何会赶来,是要抓她回聚魂阁,亦或是什么别的原因?
是了,还能有其他原因吗?这位师兄虽是多番维护她,可性子与师父一样,刚正不阿,将聚魂阁的利益摆在最重要的位置,如今师父仙去,更是将所有的重担扛在自己肩上,在至关重要的事情上,不允许自己徇私枉法。
他会如何处置她呢?将她连同体内的噬心蛊一起用火烧了?可寻常火焰拿她无法,那……用药药死?嗯,那得跟他商量商量,用点猛烈快速的药,让她少受些痛苦。嗯……还得再商量商量,能不能晚些处置她,泽祗现在在魔界手中,虽不知魔界打的什么主意,但佢业没有第一时间杀掉他,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她得尽快想办法把他再抓回来。
泽祗是个木脑袋,虽不会屈从魔界,但是被封绥他们利用了几百年而不自知,若不是她回魂后带在身边镇着,还不知闹出什么乱子来。
凤允睁眼时,就见朝华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躺在床上,眼睛却盯着窗外,思虑重重的模样。
他忽然有丝不快,不着调的开口,语气带了一丝责备,“病还未痊愈,你又在折腾什么?”
朝华有几分讶然,这三师兄是在关心她吗?不经大脑喃喃回道,“在想怎样才能不跟你回聚魂阁受罚。”顿觉自己说了荒唐话,无奈的觉得好笑。
凤允点头,认真回答她,“等诸事解决,再带你回去。”
朝华不理解他所谓的诸事解决是何意,自顾跟他讨价还价起来,“魔界如今四处追杀我,我若此时跟你回聚魂阁,只会给聚魂阁带来麻烦。师兄不若先等我将魔界的事情解决了,再跟你回去认罪不迟。”
凤允却不赞同道,“不行。”
朝华急了,泽祗是个木头脑袋,他是个石头脑袋不成?便委婉道,“三师兄,并非我想赖账,泽祗被佢业掳走,不知是个什么打算,魔界利用泽祗近百年,从未与他真正交锋过,如今突然把他抓走,定是有所图谋,许还是大图谋。还有那个能将泽祗迷倒的术法也很是蹊跷,佢业说对我无用,可又为何单单对泽祗有用?魔界筹谋人间界上百年,定不会做无用之事,救回泽祗是其一。师兄若此时带我回聚魂阁,引魔界之人前去聚魂阁引起动乱许是表面,只怕背后的原因并非这么简单,就怕我们防不胜防,此为其二。三师兄,朝华自知对不起聚魂阁,但聚魂阁对朝华的恩情,以及朝华对师父的誓言至死也不会忘记,我这番……“
话还未说完,却感觉手腕上附上一片清凉。凤允微凉的指尖盖在手腕处,竟兀自给她号起脉来。
朝华盯着他的举动,脑中有一瞬空白,方才想好的大段说辞,经他这么一碰触,忽而堵了个干净。凤允向来爱穿白衣,今夜窗外的月光着实好看,银白的月色笼在他周身,给他晕了一层朦胧的白雾,原本精致的眉眼越发出脱,往日清水淙淙般的眼眸也似笼了层纱,虚无缥缈的,抓也抓不着。
“你灵脉受损,先调养几日。”说罢起身似要离开。
朝华忙一手抓住他袖子,不知是怕他离开,还是怕他就此乘着月色飞去。她忙稳了稳心神,继续道,“三师兄,你听我说……”
凤允却打断她,“说了这么多,不曾口渴?”
经凤允这么一提点,朝华躺了几日,确实有些口干。一杯温水递来,朝华默默接过,慢慢喝了几口,脑中整理着语句,思考该如何劝服他。凤允已缓缓道,“我暂且不带你走。”朝华听罢,想是这师兄已被她说动,点了点头。凤允又道,“你体内的噬心蛊,以及对抗魔界的法子,我想了许久,暂时都未想到周全的解决方法,只能先一步一步来,待诸事都解决后,你与我回聚魂阁祭了师父,事毕,是走是留,你再做抉择。”
朝华听罢,一时没端稳手中的杯盏,颤了一颤,几滴茶水溅在身上,抬头愣愣看着凤允。凤允微微皱眉,伸手帮她稳了稳手中茶杯,话语里带了几分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责备,“你自朝华时也是这毛躁性子\&ot;
朝华心道,不,只有跟你一起才这样。嘴上却说,“三师兄这是何意?”不领她回去受罚了?政事堂能放过他们吗?既认她这个师妹,帮她治病又对抗魔界,事后又要分道扬镳的意思吗?以前虽未透彻的了解过这名师兄,可为何现在越发的听不懂他说的话了?
”我只是觉得,你无奈的成为禹梦,又无奈的变回朝华。“凤允静静看着她,如往日教习她术法般,淡淡道,”你既然都不喜欢,事毕便做你想做的吧。“
朝华心口骤然震了震,半晌回不过神来。
当天上地下,所有人都唤她朝华,计较着前尘旧怨之时,六界之中,唯有凤允一人,如她所想,望得以解脱桎梏,自由远去。
朝华忙低下头,仓促的藏住所有情绪,双手紧紧握着手中的杯盏,指节发白,仿若不用力便要崩溃一般。
“三师兄你这是为何……”
凤允不答,伸手取过她手中紧攥的茶杯,转头又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看着这白瓷杯,没来由的,矫情的感觉自己仿若是一名在荒漠中迷失许久的旅人,迷失时被人赠来一抔救命的清泉,耳边传来比清泉更清冽的声音。
“我曾对师父立下重誓,禹梦若入魔,我便亲手除之。”
朝华困惑,凤允缓缓道,
“那我,便斩了你的魔与障,你尽归自由。”
◇◇◇◇
白杵与凤允带着他们从狼眼山离开后,寻了个隐蔽的山头,临时搭了几间简易的木屋。王封也被白杵顺手背回来了,他中了佢业几丝魔气,有幸留住了性命,一时半会却好不透彻,人仍旧半死不活的晕着。白杵虽是嫌弃这个凡人累赘,无奈遇见了也无法将他置之不理,想着尽快将他治好,早日摆脱了他,早日帮朝华除去无尘丹。
此时白杵外出去寻剔除王封体内魔气的药物,他乃凡人,体质还羸弱,无法用灵力强行逼出,只能用药物养着慢慢催出来。临走时,白杵很是不高兴的盯着王封半晌,挣扎了半刻才离开。朝华知道,他是真的在慎重考虑要不要把他丢在某处,任他自生自灭。
按朝华的意思,丢给某个擅长药石的道人便是,白杵却怕他们几人被有心人盯上,暴露了行踪。毕竟无尘丹吃下去容易,催出来却要非常谨慎,若有人趁人之危,寻常修仙之人便罢,他们尚能应付,就怕被魔界之人找着。凡是涉及到朝华的事情,白杵总是非常慎重。
朝华能下床活动后,探望过王封两次。王封这张与她记忆中肖似的面孔,总会给她带来几分不安,回想与他接触的种种,有些过于巧合了。但她与凤允确认再三,体内除了佢业几丝魔气外,并无异样。
她真怕哪天,他突然蹦了起来,指着朝华鼻子一通谩骂,又是她前世欠下的因果,来讨债的。
三日之后,白杵回来,带来了救治王封的药。服下丹药一个时辰后,王封终于悠悠转醒。
他好似还未醒透,脑中仿佛一片迷蒙,稀薄的光线中,许久才捕捉到站在不远处的朝华。嗫嚅了半晌,好半天喊了一声,“弯弯……”又昏了过去。
白杵一阵气恼,“真是碍事,还是将他丢了吧。”嘴上说着,却转身踏出了房门。
朝华却因他那声“弯弯”呆了好半晌。
是了,云遮雾绕被遗忘了的上千年的记忆,终是被劈开了一角。
这王封,长的不就像曾经狼眼山上,救下弯弯,并教她修仙飞升的师父吗?
那师父,姓年名丰岁,早她三甲子吃下赤血果,飞身登仙。
待朝华随他之后也位列仙班,迷迷糊糊的过了三百年才知晓,他在仙界的尊号为——曦耀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