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层峦叠翠,远观峰腰似缠纱,近看却无青霭的踪影。到了雁云山半山腰的时候,前面不再是百步九折的曲斜大道,而是青石板铺成的阶梯,笔直而上足足百级,两边有扶链在锒铛作响。
姬玉游气不带喘地先一步登上了山顶,就看到庄严肃穆的千佛寺屹立于这深浓山岚里。寺内传来念经诵佛的浑厚之声,站在寺门前的小沙弥迎上前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求签还是问八风。”
姬玉游回以合掌恭礼:“求签。”
“求签请往这边去,”小沙弥为她指示了方向,又对楚曦流微微一笑:“楚施主,可是来找方丈的?”
“不找不找,”楚曦流浅浅笑意刻画在眼角:“我也是来求签的。”小沙弥会意。
殿前丹樨朱红如血,而高越五尺的宝殿内则处处镀着金粉,仅一个角落便坐落有五尊佛像,殿中间是一尊一丈六尺的主佛,慈眉善目,栩栩传神,佛前安放着一张鸡丝木供桌,蒲团数十,磬,鱼,鼓,灯各置其位,沉香四溢,摄心净魂。
此时大殿中已有许多求签的妇孺,每有一人寻签,则将签筒一转,逾人高、雕鸟兽漆彩饰的签筒咕噜噜转不停,对应那人的签木则会落在下面的铜盘里。
轮到姬玉游求签时,她转起签筒,数十转后才有一根木牌铮然落地。上面镌刻着:“宛若仙鹤脱樊笼,脱得樊笼路路通,南北东西无阻碍,任君直上九霄宫。”
一旁的老师傅慈蔼的笑:“施主去找此签对应的卦纸吧,是吉是凶自有判定。”
“好。”她报以微笑转身,蓦然发现楚曦流一言不发的站在身后。
“你不求一根?”她挑眉,想了想又替他回答了:“你也不用求,想来身处坦途的人不能理解这聊以慰藉的东西。”
“何以见得,我不求是因为,”楚曦流蹙眉,低头不看她,半晌略有扭捏地说道:“我想看你的。”
“不行!”姬玉游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天机不可泄露。”她笑得明媚又灵气兀生:“再说你又不信。”
“我没说我不信,倒是你,”楚曦流温柔笑开:“不是将它比作聊以慰藉的东西了吗,可见你也不信。”
“错了错了,”姬玉游摇摇食指,忽然低语:“分情况的,好签我就信,坏签我就当——放屁。”
楚曦流:“”他忍不住心里叹:她怎么可以那样恣意又洒脱,让他想拆开她的骨肉,拨开挡在那颗心前面的带血荆棘,好好看看那里飞射的是什么暗箭利簇,才使得他如此狼狈,如此千疮百孔,还甘愿沉沦为她的阶下囚。
他的眼睛一瞬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身影,看着她拿着签文,带笑地看完上面的字,然后跟其他人一样,跑到殿前一棵悬铃树下。
金锁嫩黄烟笼绿,新叶齐叠遮日头,枝上挂着银铃和红白色的签文纸,她也虔诚地拉下一根树枝,将自己的签纸系在上面,她的神情好专注,仿佛观音座下的莲花童子,纯净不染尘世间的淤泥。
映在她眼里的,是碧玉?是珠宝?为何她可以那样旁无他物。斑驳的光影淌在她脸上,一顾倾人城。
画笔难描大抵说的就是她这样的吧。
楚曦流想将她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来:“这个时节寺后面有山花开着,你想去看吗?”
“好啊,”她终于将眸光转向了他,容色雪白,宛然如玉,她没有犹疑:“走吧。”
楚曦流有一丝隐秘的喜悦,又悄悄暗藏住。随即带她往一条人迹稀有的古道走去,不料曲折的古道后面出现一位深青色锦衣人,面朝着一间梵筵禅房端正地站着。锦衣人遽然转头,发现这两位不速之客,眼底疑晦和思量一闪而过。
“世子,”他走上前两步,恭谨地揖礼。原来这位男子便是苏九如身边的长随,也就是姬玉游那日见到送瓜子的苏豫。
楚曦流微有不自在:“你怎么在这里,莫不是表哥也在?”苏豫垂目而立,语调不扬不抑:“大人在里面和方丈交谈。”已逾半个时辰。
楚曦流笑了笑:“那便不打扰了,我们先行一步。”苏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诽语:又是那姑娘?怎么勾搭上了楚世子,我家大人天资颖异,竟比不过别人在她心头的地位了?苏豫是真的不开窍,他以为自家大人送了东西给姑娘就是对她有意思,殊不知他这颗榆木脑袋全然想偏了。
他侧身目送两人渐远,一转头,禅房门开了—着明黄色海清的高僧和他那穿着象牙色飞鹤纹服,气韵如仙的大人缓步走了出来。
高僧眉目慈和,边走边道:“谋定无忧,福自天来,施主多年束身修德,老朽都自叹弗如。”但他话音一转,又温言:“施主夕惕朝乾,虽无咎,亦无愉啊。”
苏九如容色清绝宁和,多的思绪从不显山漏水,他道:“多谢大师提点,愉之一字于我而言是虚妄,焉知它是祸不是福?”
“施主心有定论,是源于不知,而非源于已知。”四空方丈合掌微笑,“须知重山之外,柳暗花明,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苏九如不再作答。不疾不徐走下石矶,苏豫迎了上来:“大人,方才楚世子路过这里——”
苏九如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知道他话有余声。苏豫瞄了自家大人一眼,略显踌躇:“带着一个姑娘——”
“嗯。”声轻若水,苏九如一派风轻云淡。
苏豫心里都要颠出血了,面上又不敢太直白:大人您不想知道那姑娘是谁吗。
岂料苏九如转而言它:“下山回京去一趟大理寺,太子詹事身亡一案鞫谳完毕,欲上奏天子,我去瞧一瞧有没有纰漏。”
“啊?”苏豫一顿,弱弱答道:“是。”他的表情怪异又纠结,苏九如用余光闲闲扫了他一眼,和煦道:“是玉姬吧。”
“大人!”苏豫蔫头耷脑,“您猜到啦。”
“阿曦这个人,”苏九如意味深长,“用情过重。”他这个表弟平时接触什么人,爱好是什么,对谁花了心思,他都知道。虽然没有见过玉姬的庐山真面目,但在他的明察暗探里,这是个不容小觑的人。
若是她对楚曦流不利,不用楚曦流出手,他会第一个除去她。
姬玉游晚上回到潇湘楼,覃鸨儿在堂中拉住她的细腕,神情肃然:“我有正事与你说。”
姬玉游点点头:“妈妈你说。”
思绪异常清奇跳跃的覃鸨儿:“先不说这个,”她眉间挑起一丝笑意,猝然转捩:“和楚世子相处地怎么样?”
“还好,”姬玉游颇为无奈,“覃妈妈,你若是想问什么进展,我可没有哦。”
“世子怎么没送你进来?”
“送我到门口了,”姬玉游嫣然失笑,“我把他打发了,妈妈,爬山好累哦,我想上去休息。”
“嗯。”覃鸨儿捏她脸上的几两千金肉,又道:“那我说个正事,午间珂若来找你了。”珂若?姬玉游静静地瞧着她,示意她往下说。
“小乖乖,姬柯若啊,”覃鸨儿唇角扬起一抹嗤笑,眼珠儿只一转就明明白白抛出个鄙薄的意味,“又拿着左使的名头来压人,估摸着她这次来是有任务传达给你,我问她是什么她也不肯透露给我,那趾高气昂的劲儿,老娘消受不来。小乖乖,今晚她怕是会再来的,你上去好生休息一下。”
姬玉游点点头,心里思忖着这柯若即是姬字坛的人吧。她不畏惧见人,反而觉得只有这些人才能让她了解自己真实的情况,见的多了,想得深了,方能透彻明晰,拨云见月。
今晚的星子明若街灯,或者说是细碎的流沙,布满暗沉沉的银河之中。
隔着微白的烛光,一阵凛冽的刀风毫不怜惜的劈开雕花镂窗,余而不散的劲力带着两扇残骸绕轴心轻飘飘转动,吱呀吱呀响个不停。
从窗外飞入一抹紫色身影,如春燕一般轻快,广袖和裙摆都花成了一道影。
人未落笑先至,确切来说,是一声冷笑。
紫色身影从姬玉游前面掠过,最终坐上了梨木圆桌的锦凳上。这是一个朱颜高髻的美丽女子,细肩纤腰,弯眉如线,魅色的眼眸里有浑沉的光。她的长耳坠抱玉含珠,没入肩头,坠线还有微的颤动。
显然这是个蛟龙戏水游刃有余的高手——姬玉游很是羡慕,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也应该是这样的女子,追光掠影,纵马江湖。而不是窝在这楼里,终日庸庸,寸尺难行。
姬柯若习惯将下巴抬得很高,眼里是幽冽的冷光,如箭如刀,将所望之人劈刺凌迟,只留得白骨森森。
她浅笑开口,声音尖若挑孤弦:“左使大人真是高看你了,这将近半年尽传一些无关紧要无足轻重的密函,这些日子飞来的信鸽你没看到吗,怎么不回信?”
姬玉游眨眼暗思:难怪她有时看到一只鸽子在窗外的檐枋雀替上驻足徘徊,合着是等着她收信呢。但是她也很无辜啊,自从莫名其妙扔进楼里后叶渐离也不来看她了,她俨然被组织边缘化了。
“罢了,”姬柯若收起质问的阵势,泠泠一瞥,将目光投向妆奁台,“奉左使大人的吩咐,叫你赶快收拾收拾离开洛京。”
“离开?”姬玉游怔忡失魂,半晌后才定下神来问,“为何离开,离开去哪,去干什么?”
姬柯若嗤笑看她:“你既然久久接近不了苏九如,我已经请命代替你来完成这个任务了。”她转过头来,凌厉的眸光逼得人节节退败:“而你嘛,左使大人说了,让你南下去寻图引。”
姬玉游有些怔懵,桃花眼里失了明光,她声音里有些古怪:“图引是什么?”
“你啊你,还好我帮你接下了这重担,不然以你这种一问三不知的样子,哪里应付得了苏九如。”姬柯若面上带着怎么看怎么虚伪的好心,她似有惋惜:“前朝记载着碧玺下落的图引分为四份,散落在东晋,如今传言有一张在苏九如手里,有一张在皇宫,有一张在武林盟,还有一张不知踪迹,你且费些功夫去寻,必要时联系暗门的人,想来于你而言也不是难事不是吗?”
她呵呵呵笑起来,笑末又有些意犹未尽:那肆意凌妄的笑简直在割姬玉游的肉,然后切成细碎的肉糜,留下令人作呕的腥膻。
姬玉游不动声色:“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让我千里迢迢去寻图引,莫不是怕我死的不够快?”
就是怕你死得不够快!姬柯若暗地里狰眉狞目,咬牙切齿。表面上却抿嘴一顿,装作恍然大悟,随即发出一声婉转绵长的“哦~”:“我忘了你被主上下了抑功散,失去武功了。”
姬玉游:??她竟是被下了抑功散,她竟是有过武功的?她心里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气。
姬柯若原本想看到她悲痛忿怨的表情,谁料面上惊澜却无,她撇嘴不语,暗自冷哼。
姬玉游言简意赅说出疑问:“可有左使的手令?”
“左使给你传过飞鸽令,是你自己没接到。”姬柯若这个空子钻的简直不要太好,她面上怕是快有破皮而出的大笑了:这个谕令是她假传的,哪有什么飞鸽令,天意果然如她愿。
姬玉游:“是在下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