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游垂下羽睫,烛光沉在她的眼里,也难以将她的情绪钩深索隐。
“把你的东西带走吧,”姬柯若坐到梳妆台前,指尖一寸一寸滑过紫檀木细密的纹理,她的声音其实是极其清丽的,然而总是有暗生的荒傲让它听起来似薄刃般豁骨。
她讥笑道:“耽误了时间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嗯。”姬玉游清和平静:“好。”她简单装了一些银裸子和五张银票,并上一件春衫,至于其他的玉钗金簪,原本就不属于她,装上反而是负累。
她带着包袱下楼去找覃鸨儿。彼时鸨儿在垂珠帘幕的如意阁里跟两个丫头说事,一看到掀开轻帘的她及她肩上不能忽视的灰色包袱,阒然大惊,呐呐不成言:“你,你,你背着包袱干嘛?”
“我要走了,”姬玉游倚门淡笑,一如冰消雪霁,桐花落院,“姬柯若传的口令,我要南下。”
覃鸨儿屏退婢妮,恨声道:“那姬柯若果然不是好东西。”她银牙怒咬:“潇湘楼的任务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让你来做是顶顶合适的,怎么就落到她头上了,还不是贪图安逸妄想行乐。”
“你说得对,”蓦然间阁外有一道紫色身影走近。隔着垂珠帘,那一抹紫色浓重如刚泼下的墨,“姬玉覃,我便就是贪图安逸又如何,你以为姬字坛像潇湘楼一样是你的一言堂?说起来,按左使大人的谕令,这潇湘楼可是要听我吩咐的。”
“你!”覃鸨儿眼里是怒水涌江,恨波难平。她的面容僵硬地扭曲,“好!看你如何翻花溅浪,但我姬玉覃也不是任你招来喝去的,你想使派我,也要看我乐不乐意!”
“瞧你说的,我怎地那么没有规矩?”姬柯若绕着她悠游踱步:“我是来做妓子的不是?”
覃鸨儿嗤哼一声别过头。
“所以覃妈妈,”姬柯若笑脸如花,“你说我取个什么花名好?柯姬?若姬?”
噗——姬玉游一口暗血喷出来,简直要笑死:柯基?好适合她这个狗东西哦。
“那便若姬吧,”覃鸨儿仍是面色不善,语气凉淡。
姬玉游跟在一旁附和:“是的,若姬可真好听,天上有地下无,假以时日就是个响当当的名头了。”
姬柯若立马拉下脸,阴冷横目,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什么丑陋名头,我可看不上眼,若姬若姬听着难听死了。我决定了,我便叫柯姬吧,这个花名适合我。”她的下巴抬得高高,薄而利,倨傲与得意并生。
是挺适合的,姬玉游微笑。
“好了,不多说了。”姬柯若碎步闲闲,掀开帘子。临别前,她背对着姬玉游,只转过头来,留着个魅色刺骨的侧脸,“姬玉游,我好意提醒你一句,别想着跑了,你身体里的玉髓毒每半年发作一次,六月也不远了,到时候拿着图引去要解药,暗门才会心甘情愿地给不是?”
暗门的人身体里都会种下玉髓毒,每隔六个月喂一次息毒丸。若是三天之内不服,则毒气侵心、剧痛不止、筋脉俱断、血液凝滞、七窍尽关、五感全失。然后从脚跟开始溃烂,一点一点烂到头顶,最后化成一滩乌血肉糜。
当然,也别想着这三天内能好过。
姬柯若同其他人一样,是潜行在暗夜里沐血浴腥的人,命里注定湛湛寒刃,刀光剑影,好在至今没有落个血溅身残的下场。
但是从现在开始,她要在这潇湘楼里驻居,穿红戴银,佩玉簪金。是的,她忤触了唯命是从的门规,她违逆了任劳任怨的法则。
但她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生的如此美丽,怎么能不好好利用一番呢:既然姬玉游可以,那么她也可以。她嫉妒,她怨恨,她要掠夺,她要掌控,她要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活。早日成为主上不可替代的、无法舍弃的得力股肱,而非虚有其表的倚玉蒹葭。
到时候,谁又能真正追究她现在的自作主张呢?都是无关痛痒,不值一提的事了。
姬玉游潜夜离开洛京城,沿南直下。此时已是一更天,她回望洛京:千灯未熄,烛光如莹,那里仿佛是一场河清海晏的繁华遗梦,是不曾寂灭不入永夜的休明盛景。
离洛京最近的都城便是长靖,两城之间是官道,官道两旁是阒寂的密林或田野,山岚清气重,鸟雀聚枝深。
时而有凉薄的夜风卷起残叶,针落可闻的晦幕暝夜里便沙沙作响,好在前方有一座废弃的庙寺。
她摸黑踏入,甫一进,便有一股陈旧酸馊的气味扑鼻而来。
好生无奈。她想叹气,又怕惊动庙里其他人,其实庙里蜷曲睡觉的乞丐们虽然有些混混沌沌,但是也知道来了位陌生人。姬玉游身上的女子香让她暴露无遗。
乞丐们翻翻身,继续打起盹儿来,谁也不愿终结半梦半醒的虚迷之感去做吃力未必能讨好的坏事。
姬玉游摸索到一个角落里抱膝坐下,她的头埋在膝盖里。罗裙上还弥散着温香呢,真好闻,恍若隔世。
她根本睡不着,直到天要蒙蒙亮,一线薄红从山外透出光影。她终于支撑不住困顿,卸下脖子上的力,趴在膝头睡了起来。
从一个陈旧的檀案下钻出个褴衣斑驳的人,他趴在地上缓缓蠕动,到了姬玉游的面前,他伸出手,一把抓住那细如玉骨的足踝——姬玉游惊醒,梦魂未定,她低头去看自己的脚,洁白的绣袜上赫然是一个乌黑的、藏污纳垢沟壑纵横的手。
她愤怒地踢开那个乞丐,身子也不住地往后缩,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企图求得角落的荫蔽。庙门半开着,从外面伸进来的幽白的熹光还不足以驱散里面的阴暗。
那个乞丐逆着光缓慢地爬,蓬头垢面的脸被一绺绺乱发结块遮住,从额前肮脏的发尾间能看到他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所盛有的贪婪与渴望。
姬玉游好嫌弃,鄙薄他又觉得他好可怜。
对面角落有个女乞丐辗转清醒,她拨开乱发,啐了一口:“老不羞的,饭都吃不饱,还想着糟蹋女儿家。”
老乞丐面不改色,伸出手指着姬玉游的肩头,低浊的喉音如灌浆:“给我银子给我。”
“没有!”姬玉游站起身,紧紧抓住包袱,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呢。她从老乞丐身前跳过,告诉他:“不可能,我还要独善其身呢。”
她又重新走上了官道。心里却是惨白惨白沉凉沉凉的:她去了长靖该做什么呢,她要找的图引该怎么找呢。姬柯若说有一张在武林盟,所以她想着将目的地定为武林盟。
她要问问武林盟在哪里,该怎么去。这个时候她心里想着自己要是还有武功该多好啊,哪怕前方是恶人谷、嗜血窟她都不会怕了。
她好想,好想拥有武功啊。像苍鹰,像海东青一样自由而无惧。这江湖之大,只怕一身软肉细骨的她会尸骨无存吧。
她心里抑制不住地悲观,鼻子里酸得要命,泪珠儿凝结在眸里,又迟迟不肯掉落。就这么折磨她,提醒她:她是一个没用的,令上怒下怨的人。一个被废武功,还身着玉髓毒的人。
但是她又笑了笑,还有两个月就要到六月了,她还有钱,她可以肆意享受这最后的两个月,再告别这个世界,告别这可怜又悲催的人生。
洛京繁华而严谨,长靖却恢弘而多元。
长靖因漕运兴起,扼南北通衢要道,地处枢纽,是整个东晋的咽喉所在。长靖依山带水,地腴物丰,既是京畿重地,又是闲娱城域。
姬玉游走了大概四五个时辰才到长靖一个古朴小镇上,她直奔客栈:“我要一间房。”她需要睡觉。
“好的姑娘,”柜台前的掌柜想也不想就回答。事实上他的眼睛差点都挪不开了,跟见到画中神女亦或是寒宫仙子一般。他盯了好久才尬笑低头,咳了一声道:“姑娘要住店吗?”
他都没好好听她讲话,姬玉游又无奈重复:“是的,住店,来一间稍微便宜一点的房,送热水送吃食的那种。”
“这样的只有天字号房。地字号,人字号和通铺都不剩了,”掌柜温和地笑:“柴房倒有,姑娘肯定是不住的。”最近入京出京的商旅行客可多哩。
“那就天字号吧,”姬玉游眼眸子一转,眉目钟灵若生光:“来点特色小吃。”
“好的姑娘,”掌柜翻开店簿,点了点墨笔,又抬眼道:“姑娘的牙牌带了吗?”
“当然”姬玉游蹙眉歉笑,“没带,不小心丢了。”
“没事,瞧着姑娘也不是坏人不是?”掌柜的真是好人。他眉目温和:“那便记一下名字,来路和去处吧。今年开春以来官衙就查的很严。”
“好的,”姬玉游乖巧地回答,“姬玉游,洛京,就到江州去。”
掌柜诚挚地笑夸:“姑娘看着就像洛京人儿。”漂亮,高贵。他在店簿上登记好,转身从阁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她,又道:“姑娘银钱就给人字号的价格吧,小店鄙陋,还怕招待多有不周呢。”
姬玉游真是谢谢这张脸了。
她进了房间,须臾之后,小二便端着热水和膳食上来了。
有什锦烧饼、豆香素肉卷和茶汤。
精致而香醇。姬玉游再次三叩九拜感谢这张脸。
用膳果腹后,她累的沾床就倒,但却没有睡得很深。仿佛介于现实与梦幻的交界处,她能感觉风声漫过窗纸来到她的耳边,有暝暗的光湮灭客房里最后一线昏黄。
姬玉游遽然间从混沌中惊醒:天已经彻底黑了,甚至能看到万里之外的星点碎散。
原来她睡了这么久,心里空落落的,怅然若失魂。
然而就在一瞬间,她的心开始攥紧,密集的鼓点在她的心腔内开始咚咚咚敲个不停,她将这种感觉称之为遗留的直觉。这个身体的机能很熟悉如何感应潜藏的、正在靠近的危险。
翕忽之间就有两把刀齐刷刷劈开木窗(木窗:怎么每次都是我?),两个身穿黑色紧衣的人如鹞子翻身般踏风而入。手中刀尖镀着冷冷的寒光,似银蛇,似暗鬼,正觊觎她的性命。
姬玉游身随神移,迅疾往房门处跑去。其中一人直接脱刀甩出,霎时间刀如离弦的箭一般笃然一声没入木身,阻挡了她的出路。姬玉游倒吸了口凉气:眼前横着的微微轻颤的刃体,以毫不留情的架势、以沾肉即见血的威慑力阻拦了她。
她愤怒了,侧过头质问:“你们是何人,为何置我于死地?!”
“杀还是不杀?”黑衣人a问黑衣人b,黑衣人b回答:“杀个屁,敲晕带走。”声音里暗沉却含清丽,俨然是两个女人。
姬玉游:你们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b上前来,握住刀柄蓄力拔出,复又绕了个角度将刀柄头对准姬玉游雪白的脖子。正要用力敲下去时,阒然间从门缝罅隙里射入一枚银针——银针细若毫毛,瞬间便没入b的右手手腕中。
糟糕!b骇然惊惧,她的右手大脉被针封!如断骨破肝般的痛意逼得她低逸出声。
“绝心??!”a忧神愰色,冲上前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察看。也正是此时,门外一股如虹气流蓦地涌袭进来,残脆的木门噼里哗啦往里面颤。
好强的内息!b差点就避之不及,幸而她拉住绝心的衣颈向后飞退了几步才避绝了攻势。
可怜了姬玉游,“嗙”的一声,被七零八落的碎门板撞上。
她抚上额头,还好没有流血。可是她好生晕眩 ,于是低下身子,靠在墙壁上,兀自歇一口气。
在门外出招的人是一名年轻男子:玄衣红领,面白如玉,侠骨铮铮,五官秀气的惊人。
黑衣人b怒喝一声,运刀如飞,直直劈过来。男子身形似燕,束翅移影,在黑衣人身侧陡然疾进,攒力钻拳,锁其臂骨。
黑衣人b惊哼,又收刀竖砍横劈,每一刀都像是狰狞的夺命鬼。然而男子目如明灯,在杀章袭来之前的一秒堪堪避开,随后又振臂凝力,大开大合之际,掌气以风卷残云之势钉向黑衣人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