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暝暝,行迹稀稀。姬玉游跟着卫青池来到一家隐在长瞿街一道暗巷尽头的平院前。
平院朴素,红墙挂绿藤,蔓草湮青石。
吊在院门前的一盏灯笼轻晃微转,挂在其下的一个棕色木牌则乖乖地静置着,牌上镌刻“此院可宿”四个字。卫青池指骨微曲,扣门三声,有人应声而来。
从门后伸出个老人头,在看到少年后眼里迸出惊喜,但即刻便收住,耷拉起眼皮,胡子一斗一斗的:“卫侄儿你也太不厚道了吧,我刚斟好一杯陈年老酒你就来了,怕不是来跟我抢酒的?”
卫青池笑若夜昙:“就是来抢酒的。”
“那你进不了这个门了。”老人作势要关门,卫青池却不拦,笑着看他唱这一出独角戏。
“哼!”老人将门关了半扇也不管了,抬脚往庭院里走去。姬玉游吐舌:好生别扭的老人家。
庭院里藤萝掩映,月阴满地又侵廊,西风卷起残花转,碧桐静语催梦愁。
老人家就躺在庭中凉椅上,一壶酒,两盏杯,三石凳,将将好。
卫青池径直坐下,倒一杯酒,颠在手中,说道:“岳叔别来无恙?”
“好得很,你小子大半年不来看我一眼,真是贵客稀客。”岳长风把那青面儒生特有的阴阳怪气学的个十成十,很难想象他曾是纵横疆场马革裹尸的雄才大将。
“青池怕多有叨扰——”“你觉得叨扰以后就别来!”
卫青池无奈笑:“是青池多虑,卫叔莫要再怪罪我了。”
“哼。”卫长风饮了一口酒,对着卫长风身后的姬玉游一甩袖:“站着干什么,坐啊。”姬玉游依言坐下,她看清了卫长风眼里的明锐和锋芒,壮年时的苍刀血刃并未完全锈钝。
“这位不是雪柔姑娘吧。”卫长风语气淡然,稀松平常,却又暗含笃定之意。
“不是,”卫青池先一步发声,“姑娘家面子薄,您就别说一些有的没的不知所谓的话了。”
“面子薄的不是你?”岳长风拉下脸来,眉锁眼聚,“人家姑娘还没说什么呢,岳叔现在老了,在你心中已经没有什么地位了。”
卫青池叹气笑:“岳叔,您还是我最尊敬的人啊。”
“没看出有多尊敬,”岳长风语调拉的老长,唱念做打轮番上场,“尊敬能半年不来看我一次?尊敬能每次回个信拖上半个月?尊敬能受了伤还瞒着不让我知道?尊敬能拒了我的举荐自己去摸爬滚打受尽皮肉苦?尊敬能连话都不让我和女孩儿多说?”
卫青池低头道歉,从善如流:“岳叔我错了。”
“所以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儿?”
卫青池:“她姓姬。”
“哦~”岳长风躺在凉椅上,眼往星空,叹道:“自老后,我便身无大志,既不求金银玉器,也不慕名利荣华,我自认为勘破了岁月真谛,平淡才是归途。世道再怎么变迁,也波及不了我这小小的院落。”他看了眼卫青池,慢悠悠撩胡子:“居过此地的旅客商人不多也不少,虽是院,临此处者,寻常人家有之,江湖侠士有之,在朝食俸者有之,在野逃命者有之,你猜怎么着,我还是独独牵挂你一人。”
卫青池只觉得这话如入骨之锥,戳心之剑。少年儿郎雄心壮,柔情百转出衷肠,他嗟叹:“岳叔情怀青池自愧弗如,蒙岳叔不嫌弃,青池视岳叔亦师亦父罢了。”
岳长风捻须不语,半晌后将目光转向姬玉游,清和地问:“姬姑娘怎么来苏郡的?可是来游玩的?”
“不是,”姬玉游轻轻笑,一笔带过:“碰巧遇上千灯节停留一日而已。”
“千灯节是个好节日啊不过老夫很久没有凑过热闹了。”岳长风长眉微挑,“那你去哪里?”
“我要去洛镇的武林盟。”姬玉游一点也不掩饰她的目的,惹的岳长风“哦?”了一声:“武林盟最近很热闹啊,姑娘出门在外一切小心。”
“多谢岳叔提醒。”姬玉游眉目弯弯,如镀白玉明珠。
卫青池的眸光从她脸上移开,神情微讶:“岳叔去过洛镇?”
“早些年去过,年岁大了就没再出过苏郡了,”岳长风瞳孔里有暗光逶迤,“两个月前有两个武林盟的人来这里留过宿,我也是依稀从他们的谈话里猜出来的。”
他抬眸,眸色浑浊,暗光半明半昧:“听说武林盟有一张图引,引得大半个武林蠢蠢欲动,近日来以洛镇为中心的南北出了好几个血案,武林盟大概是要开个武林大会解决事端,抓出幕后黑手声讨谴责吧,所以姑娘也是去凑热闹吗?”
姬玉游眸子眨了一下:“或许是吧。”她对此事毫无章程。
“嗯——”岳长风咂咂嘴,他来了兴致,意味深长道:“这图引啊,可是牵连着碧玺的下落,这碧玺呢,可是上古神物,说是有神力,可咱又没拥有过,自然是不知道的。但是毫无疑问,它代表了权利和财富。千百年来,有多少血肉躯骨为它抒写传说。碧玺历朝历代都是有皇室保管着,虽不是皇家之物,但为了平息天下动乱,各势纷争,天下人都对其物归皇宫百虑一致,不谋而合。前朝局势跌宕,碧玺被偷流落民间踪迹不寻,先皇失去碧玺庇佑后,位居帝座不过两年便魂甍命断。这碧玺,是福物还是灾祸也未可知啊。”
洛京的存在是沧桑历史和岁月更迭的证明,王宫阙楼,重檐金顶,翘橼高脊,金碧辉煌。
巨大的建筑群雕梁画栋,布局严谨,格局讲究,年轮留下的斑驳和残痕在转瞬之间就会被立马雕漆一新。
一架华贵繁复的马车在皇城夹道内踽踽独行,骏马的铁蹄扑在地面的“达达”声好似催魂夺命的铁索,微许沙雾随着马车的行迹翻起随即又覆灭。
雕九龙壁,垂南海珠的勤政殿里,皇帝正在双头怒龙翘首香楠木书案上审批奏折,浓重的朱墨在折纸上行走利落,如铁画银钩一般骨峭韵长。
近侍的太监恭谨打揖,前来传话:“万岁爷,辅国大人前来觐见。”
“传。”他对着手下的奏本端详良久,脸上露出微微笑容,恰到好处的弧度让这位青年皇帝看起来稚美而明丽,与平日里凌冽容颜判若两人。
看到苏九如进来,他快步走下金阶,对着苏九如躬身曲体的模样虚扶了一把,道:“爱卿不必多礼,从蜀郡发来的章表你可看了?”
“臣以阅过,”苏九如玉立如竹,神情淡然:“蜀郡地震不宁不休,百川涌岸,堤坝卒崩,乱石填沟,深谷化陵。洪水成灾延绵一千余里不止,田亩农地尽数淹没,遍野哀鸿,民不聊生。这些皆令臣心有哀思。”
“户部银谷凋敝,户部尚书一个劲儿跟朕哭穷,”皇帝如画般的眉目深敛,“看似金絮其外,实则内里全是烂账。去年治理水患、修缮泰安行宫就花了大把银子,今年蜀郡多灾,后续的流民休顿、发廪赈饥,银钱抚贫,房屋修葺等问题会接踵而来。朕的意思是将户部一事交给爱卿你。”
“微臣恐不能堪此重任,”苏九如四两拨千斤。
“爱卿政道深博,廉正守德,秉节持重,乃朕之股肱。”皇帝语带笑音,蕴有深意,“朕记得爱卿于先皇在位时参于过户部放银一事,如今为了充盈国库,还得麻烦爱卿将这些欠款给追缴回来。”
苏九如一笑,合着皇帝在这里等着他呢:前朝户部放银,大半个朝廷都借了银钱,诸如都督,尚书令,中书令,六部臣子,御史、各侍郎及地方官员都借了钱。总数高达几千万两。
然借钱容易讨债难,这既是个耗时活儿,又是个催命活儿。
得罪人不说,遇上个难缠不肯还的,怕是要落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境地。
“圣上之命微臣不敢辞,”苏九如温言从容,“也不能辞。”
他看着眼前这位年仅二十的少年皇帝,堪堪登基两年而已。他承袭了历朝历代天子的专精覃思与深沉心计。
从大体上来看,他深明大义,纳谏如流,任贤举能,清政修明。但他对自己永远都持有一种谨慎态度,他的所作所为一直都在侵犯吞食自己的羽翼,恨不得彻底将根基拔起,然后抛出朝堂。
苏九如在心里叹息:小皇帝啊,到底还是年轻,这么久都看不清,自己永远都不是他真正的敌人。
他凿凿而言:“关于蜀郡赈灾一事,臣请举荐一人。”
皇帝凝目:“何人?”
苏九如娓娓言来:“臣请举荐大理正左大人,皇上新任都水监虽有才智,但却是从京中提拔上来的,并无实际经验。臣听闻左大人是从蜀郡升迁而来,精通水利水疏。此事刻不容缓,还望皇上为大局计,再三考虑。”
皇帝没有立即答话,只是淡漠地,若有所思。半晌后他长叹口气,道了一声:“朕明白了。”
他又偏头问站立在一旁拿着白尾拂尘的内侍太监:“你说呢?”太监面色骤然青白,哆哆嗦嗦手忙脚乱伏在地上,如临大敌。
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不是吗,他若是不答应接下来就会有大半个朝廷的臣子来轮番劝说。更何况,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大理正是出了名的“孤臣”,刚正不阿,冷面寒铁,无偏无党。虽然他暂时看不懂为何苏九如要举荐这个人。他走回翘龙首香楠木面前,语意湛然:“灾患之事还要待工部商榷定夺,追款之事浩繁庞杂,爱卿要多费些心了。”
苏九如躬身领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