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日。辅国大人上缴追回的欠款,共计三千九百八十二万两。

    满朝再次哗然,最开心的当然莫属户部了。其余官员们呢,纵使再锥心泣血,横牙咬碎,都不敢对苏九如说一个“哼”字。谁叫人家浑身上下抓不出什么把柄呢。

    辞别岳叔。穿街过巷,踏青拱桥,上长官道,离开苏郡。

    卫青池挥鞭斥马,铁蹄声声,玄轮辘辘迤逦而行。

    他收了鞭,进入车内坐下,任其肆意飒沓前驰。他的悯生靠在胸前,如他一般苍骨隽永。

    他浅浅笑:“再过一个半时辰就可以赶到钱塘。”

    “甚好。”姬玉游缩在侧壁角盘腿踞坐,漫不经心。她的眼里藏着遗落在人间的三月春光,煞是夺魂。骨血里是不甘一隅的飞鸟,面上却是囿于俗世间的瑶池仙女。她莞尔:“恰好撞见钱塘春色的尾巴。”

    卫青池浅笑如风,意蕴盎然:“可想逗留稍稍游玩?”

    “且走且看吧,”姬玉游口不对心,她好想历遍整个烟雨江州啊,奈何身上有任务耽误不得,“到武林盟我还有正事办呢。”她越说音线越低,袅袅尾音,蕴藉在哒哒马蹄声中,弥而不消。

    “无妨,那就且走且看吧。”卫青池道,“钱塘精致小点心多,说不定你会很喜欢的。”

    姬玉游眼睛蓦然变得晶亮,如碎星集布,她笑道:“那可得好好留意一番,我刚刚还在后悔上马车之前没有带点吃的。你不知道,我一无聊就嘴馋。”

    卫青池道:“可有很喜欢的?”

    “嗯”她略略思索,笑意浮眉:“没有特别喜欢的,但是没有不喜欢的,也没有忌口的。”

    卫青池藏着笑不语。

    “很早以前当我第一次沾不是烤的羊肉时,”姬玉游手撑着下巴,眼睛骨碌儿转:“我嫌弃得不行,觉得膻味太重,入不了口。”

    卫青池眼睛就没从她的脸上移开过。

    “第二次我猜我也是很嫌弃的,”记不太清了,大抵是没有多少喜爱的,毕竟第一次的记忆永远都是最刻骨的,她道:“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

    她眼下有浅浅的笑痕,弯弯如月弦:“可能是那一次和三五朋友一起吃,气氛太好,聊天很愉快,看着他们吃的很开心,我也就潜移默化喜欢上了。”

    “和朋友?”

    “是啊,”姬玉游挑眉:“在喜欢吃羊肉之前,我一个人是绝对不会主动吃的。你都不知道,有些假羊肉肉质极其差,食之无味。那浓重的膻味倒变得格外诱人。”

    卫青池:“肉还能有假的?”

    “当然啦,”姬玉游嗤笑:“你别小看了有些无良小贩,那小脑瓜子花心思一大堆。比如注水肉,或者拿死肉来诓骗百姓。”

    卫青池有些赧然:他辗转于洛京和疆域,倒显得有些认知浅薄了。

    他目光胶着在她绝色的小脸上,企图听到她更多的侃侃言谈。姬玉游亦是起了兴致,要把埋在暗角的掺虚作假翻个底朝天:“其实不仅有假肉,还有假油,假酒。我私心里觉得,假就算了,最怕奸商用瘟肉毒食来愚弄民众。”

    卫青池的父亲是前朝的将军,母亲有是金紫光禄大夫之长女。卫家自然是洛京排的上名号的纡金曳紫之家。卫青池自小锦衣玉冠,绫罗加身,钟鸣鼎食。后来家父战死沙场,母亲积郁而去,他便远赴边镇驰骋疆场。

    吃的是众人饭,谁敢不要命地在这些进口之物上动手脚,所以他未曾听闻这些入不得眼的暗诡计俩。

    “五谷不时,果实未熟,禽兽鱼鳖长未成,这些都不应该鬻于集市卖场。”姬玉游身子前倾,“奸猾贩卒会给鸡塞沙,给鹅羊渡气,以灰掺杂于盐之中,饰假为真。让食米受潮,给肉里注水,死马混作獐鹿,比鱼目混为宝珠诓人钱财还要恶劣。误人入腹,真真儿令人发指。”

    她又道:“死病畜兽最是可怕,可致人患疫病,得疟疾,重则置人于死地。”嗤之以鼻,眼里柔光不复:“这种只图己利的祸害,如果被我看到了,一定将他送入牢狱里去。”

    卫青池笑,笑里带着缱绻深意:“玉游好意气。”

    钱塘一梦,梦里逡巡不肯留,客心残,逐归鸿。

    几两瘦骨被颠的快七零八落的姬玉游终于可以在钱塘苟延残喘一下了。

    振臂展腰,她仿佛听到来自身躯里的,清脆“喀吧喀吧”骨节响。她回头弯眉一笑,羽睫扑飞,密如玄扇。她笑道:“去寻些好吃的吧。”

    卫青池盯着她衣下一段纤白如瓷的脖子,像鹤颈般优雅入骨,不经意间便书写一阙风流艳诗。他垂下眼,遮去那肆意的,带有一点不为人知的侵略眼神,道:“前面有家酒楼,设有雅阁,可吃饭,也可休息。”抬眼,展眉笑:“坐了一上午马车了,吃了饭稍事休息后再出发吧,不然你会吃不消的。”

    “耶!”姬玉游笑得像个孩子,她酸软的细腿像是褪下了沉重的镣铐,几欲跳将起来:“甚好甚好,甚为妥当。”

    卫青池跟着笑了,乐不可支。

    十字坊街,南北交衡,偏心处便是“聚云楼”。

    上二楼,开雅阁,入座。

    头戴青拱帽的小厮笑吟吟:“二位客官,想要点些什么?我们这里有松鼠桂鱼、鱼头豆腐、响油鳝糊、西瓜鸡、碧螺虾仁、素烧鹅、藏书羊肉、翡翠虾斗、荷花集锦炖,酱汁肉”

    一溜儿报下去,姬玉游舌底都要生津了。她笑盈盈截断:“打住,就来个松鼠桂鱼、碧螺虾仁,藏书羊肉,有面吗?”

    “有的,”小厮曲着身,定着眼笑看她:“招牌有钱江鳝丝面,虾仁片儿川。”

    “那就钱江鳝丝面吧——”她忽然顿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好意思地鼓起桃腮,“青池你想点些什么?”

    卫青池看她娇俏作态,红罗软烟,玉雕作面,恁的是人间绝色。雅阁秀致的装点都成了朦胧远去的背景。他似老神在在,连笑意都不敢浮现太多:“你点的就甚合我意。”

    姬玉游放心了:“那就好,怕你有忌口的,或者特别想吃的。”

    卫青池垂眸:“我没有。”

    姬玉游揣测:“你应该来过很多次吧。”

    卫青池掀眼勾笑,笑得有些勉强:“每次从南陲回洛京,我都会经过这里。”其实是他刻意绕远了到这里来买点织绣锦缎和干脯蜜果带回去。

    从他的十七岁到二十一岁,五年里一直将这些带着隐秘情意的东西送给他的未婚妻。她最是喜欢这些婉约风格的锻面和甜口小吃,跟她的人一般。

    只不过失踪这两年,他带回去的东西便孤零零放在府中,再无福被人消受。

    “是个好地方”姬玉游看他神思有些低落游移,便知自己说中了他不为人知的痛楚。她瓜兮兮地宽慰:“如果你看得开,它便是个好地方。如果你看不开,它永远都会承载你记忆里的悲怆,你也就无法直视它最初的美好了。”

    卫青池浅眉含笑,不涩不悲。

    姬玉游啧啧:好嘛,他又把伤痛压到心底不肯说与人言了。她索性说开:“你可以说出来的,我可以帮你解惑分析,谁还没有一段伤心往事了不是”

    卫青池:“我没有——”

    姬玉游瘪嘴:“我不信。”

    “”卫青池打算做个闭口木鱼。偏生姬玉游化成个瓷白玉骨的槌头,在他脖腔子上敲:咕咕咕个不停。

    吃都堵不住嘴。

    “虽然是失踪了,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不是?”姬玉游雪色指尖捏着青花勺,第一口鱼汤就抵在胭红的唇边。她并不下嘴,而是说个不停,“想必你有关于她生死的一点线索对吗?”

    卫青池点点头:“她应该是尚在人世的。”她的父母不似他想象中那样悲伤与忧切。每逢他上门询问,她父母便匆匆将他打发掉。带着诡秘的,古怪的冷漠,和嗤然。

    “这是好事啊,”熬白的鱼汤在她嘴里颠,顺着舌上浅勾流进喉中:“鉴于你这么久没找到她,或许你一辈子也找不到了。你要么试着放下,要么继续坚持着找。但是你要有心思准备,她未必等着你去找,或者说她已经对等待你去找失望透顶了。”

    “”卫青池看她喝的欢,也喝了一口。

    “既然是失踪,那么她人就不可能浮在明面上。”那一色胭红,长在娇白胜雪的面皮上,一开一阖之际,贝齿时隐时现,谨齐无缝,有两颗凸着虎牙尖儿,像是勾魂的猫。

    她接着说:“所以她可能成了富贵人家的禁脔,可能被锁在永无天日的地方做了暗娼,也有可能成了山贼的压寨夫人。”

    卫青池:“”

    “这么一想”姬玉游歉笑:“还是死了好。”

    “”卫青池:女孩子出门在外带那么多刀干嘛,尽往他身上戳。但不得不说,她说得极有道理。或许,或许,雪柔真的被哪个神秘之人给夺了去。毕竟她那么美,观而觊觎者十之八九。

    若是这样,她是否会因为贞洁忠骨而自戕殉节?又或者是,她已经心转魂移,爱上了其他人?可要是,她还在委曲求全等着他呢?

    唉,他第一次这么纠结困郁,举棋难断。面上眉头深锁,久久不平。

    姬玉游委屈地闭嘴:我好像越理越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