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的雨来的意外,却无伤大雅。细细点点的,落在人发上、耳边、鼻梁上、衣襟前。
渗在每一块被鞋子磨得光滑的青石板间。层叠的云翳间透出银白斑驳的光影,漾在心头,跟洗去了污尘是的,让人不禁想就这样站在雨中,听淅沥沥的声。
姬玉游想这么做,但卫青池才不会让她这样做:一把拽住她腕骨之上一寸距离的臂肉,带她从檐下走。
他能感觉到手中的骨头细的跟竹节似的,其实她比雪柔高了大约三寸,也比这江州普遍娇小的姑娘们高了许多。她给人一种很渺远的感觉,不像是尘俗中人,倒像是雪山巅正修行着、欲飞升的人。
带着点稚气,天真,纯善与凉薄。
可若是她将稚气修行成娴熟,将天真修行成淡定,将纯善修行成阴鸷,用热情掩饰了凉薄,那么她便不再是她。
卫青池一直没舍得放下她的手臂,不疾不徐,生怕她错乱了步调。
“我们去哪?”姬玉游问。
卫青池头也不回:“去买伞。”
“没得必要嘛,”姬玉游用空的左手去接雨,有细密的天间雨,也有檐上汇成的大水珠,她浅笑,“这雨也不大,我们也不会呆太久啊。”
“买上伞总有用的时候,”卫青池无奈解释,“这雨估计得断断续续下几天,我们去越亭要走水路过航道,越亭那边十有八九也在下雨。”
姬玉游“哦”一声又道:“那便听你的吧。”
卫青池闭了嘴,唇角似笑非笑: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她像是雪白的猫儿塌着耳朵任他揉捏抚摸。当捏的它痛了,娇娇腻腻的“喵”一声表示抗议,但仍然任他揉捏抚摸。
他们来到一家沁雨阁,里面摆着各种雅致天成的油纸伞或油皮伞。
伞面绘有花鸟,松柏,山水,诗作或者人物。伞骨则有岩桐木或是香樟木制成。
“太好看了吧,”姬玉游眼睛都迷花了,她转过头假意控诉:“都怪你,总是让我陷入选择困难症里面。”
卫青池不语,眉眼有丝丝笑意。
“有句至理名言怎么说来着,”她拿起一把,轻柔摩挲:“穷人才有选择困难症,有钱人全部买来就是了。”
“哈哈哈哈,”阁铺老板先一步笑了,乐不可支:“姑娘说得有理。”
卫青池:哪里来的至理名言,他怎么没听说过。
姬玉游挑了半盏茶功夫,阁子里来了新客人:一身玄色菖蒲纹杭绸衣,长瘦脸,短青须,后面跟着个恭谨的随从。
甫一见到卫青池,他瞪圆了眼睛,欲弯腰拱手:“卫——”
卫青池淡淡打断:“能在钱塘碰到蒋兄,真是稀奇。”后者迅速反应过来,赔笑道:“哈哈,是的,我奉上头的令来办事的,不知卫兄?”
卫青池展眉:“欲回京述职,路过。”
“哦~~”蒋原山眼尖,看到一把展开的萱草油布伞后一纤长的美人侧影。
有些面善。
他看向卫青池,低声揶揄:“同僚们有时候管不住嘴,都道卫兄青年才俊眼光高,不知道谁有这个福分能让您看上眼,现在看来是我等多虑了。”
卫青池二十有五,半个侍妾都无,被人在背后闲话两句也正常。
卫青池浅笑:“你确实多虑了。”他想表达的是:自家门前雪尚未扫干净,就来关心他是否有妻妾,真真儿狗拿耗子。但却没有去刻意去辩驳姬玉游并非是他的人,只是随着别人去误会。
蒋原山对身后随从道:“去挑把伞。”又转过头来解释:“来的匆忙,就没带,这会儿刚办完差,抽个空来买一把。卫兄等会可有空,我请卫兄喝一杯?”
“不了,”卫青池神色清漠,语调不近不疏:“急着赶路,下次有空在与你喝一杯。”
“那好,”蒋原山喜笑颜开,“有卫兄一言我就开心了。”
俄顷,姬玉游终于挑好了一把,笑着走上前来。
端的是妍姝绝艳,洛水神女之资。
蒋原山乍见其貌,愕然一惊,青须微抖。他看了眼姬玉游,又看了看卫青池,越看眉头皱的越深,似有难言之隐哽在喉头,不上不下憋的他长脸通红。
姬玉游笑而不语,只以为她又被认成是卫青池的未婚妻,便懒得解释了。
她转头看卫青池:“还要聊吗,走还是不走?”蒋原山低头暗咳,掩饰被忽略的尴尬。
“走吧,”卫青池把她手中的伞接过来,一边又对蒋原山说:“先行一步,告辞。”
他撑开伞,握着伞骨柄尾端,银白的伞面让天间的微光透了进来,落在她脸上。落雨被伞研磨开来,洇润漫漶。伞面还有一簇青花,堪堪在她面上落得个暗淡的斑影,他不想让这影遮了她的脸,遂将青花面转到他这一边。
眉眼间满意地暗藏了笑,走了几步后,他忽然有所感应似的,回了头,却蓦然发现蒋原山正蹙着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东铃码头建在钱塘的东南方向。这里有各种大小舟舸以及驳船出行内河外海,装货卸货,锚锭扣索,人来人往。
还有浮桥,集箱,小仓以及陈旧的供人歇息的平顶牛皮帐。
姬玉游在离码头还有好远距离的青石板路上就听到了码头传来的熙攘声。
她抬头,伞沿边凝挂着水珠,卫青池在她身边很近。他的剑被拿在右手,刻有繁复花纹的剑柄和鞘尾都被打湿了,比之黧青色的中间部分显得愈发幽黑。
她的语气好生轻柔,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青池,我感觉有些人在附近。”
卫青池的眉凝成一线远天,姬玉游能感觉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紧迫与惕励。
两旁是灰白的外影壁,浮图砖雕已经被冲刷的有些浅淡,檐上青瓦长了些许苔草,前方石桥柱上有斑驳的褪色暗纹。
除了他们所站的主道长街以外,从东西方位的各个隔楼隔屋之间的罅隙延伸出了许多小径,如蛛网一般不知通往哪个未知的昏暗角落。
卫青池将左手的青花油布伞交到姬玉游手中,衣袖却被一把拉住:“青池,打不过就跑,他们大抵是想抓我而不是杀我,别误了性命。”她的神情切切,眉目惓忧。
“好。”卫青池淡淡一笑,暗影下他的眼睛明如星,面白似玉。眉间是霜霏雪霁后残留的春水,大概是心有眷眷的缘故,他内心惶恐却又安定。很矛盾,却又很踏实。
从左侧檐角迸出凛冽森冷的寒意,冷剑锋刃,沾着长年沐血的气息,贴面钻骨而来。
卫青池一把推开姬玉游,精致的伞沿堪堪躲过剑光的袭躏。
出鞘的悯生,带着散漫的微光,在一挥之间便成了斥人的苍鬼,所行之处,雨断不接,水珠成齑。
挡,转,劈,两剑相接,铮鸣四散。卫青池身形快若流光,腕部灵活,悯生在他手中似附上了一层灵魂,将对方的剑逼远拉近。
凌冽的罡风层层推入对方的手,腕,臂,肩胛,乃至四肢百骸。
砭骨之感,如置针窟。
对方被迫飞退三尺,立定,铿然若山。
从石桥外、暗巷里、檐檩上又飞出三个人,聚拢到卫青池身边。悯生霜白的剑刃横劈而过,空影如幻衣,几乎快跟不上剑身的走势。
四个黑衣人绝不敢轻敌。
而卫青池也绝不敢怠息任何一个瞬间。挑剑,侧腰,挡身,进攻,每一招每一势都像是走在千仞悬崖边,只要又一个不注意便会被推进万丈深渊。
剑尖如带雪点,银光肆虐,雪点起,寒气聚,刺如浊浪排空,退如移形换影。
他在黑衣人手下讨不得好,黑衣人也无法如意从他剑下脱身。
名不虚传的绝情谷杀手,名赫疆土的镇国将军。
两相对立,胜负难解。
四个黑衣人分立东西南北方向,缺一不可。但再僵持下去,他们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抓住姬玉游才是最关键的事。
眼神交流之间,北方位的黑衣人挣脱出困局,留了个不设防的后背给卫青池。卫青池眸光赫然清冷,杀意弥生。
悯生的剑气如星火一般,须臾间便向那人的背部燎原而去,另外两人霍然挽剑去夺悯生之势,将星火阻于半空。
剑气溅裂四散,最凌迅的一道气芒射入黑衣人的肩头,极近的距离,仿佛听到了肩骨碎裂的声音。散开的罡气悍然如催山破地之势,打向另外二人。气血上涌,喷薄,猩红点点。
两个黑衣人趔趄而退,鬓前浅发于无声处断裂,轻飘飘还未落地,便被剑气扫到半丈开外。
但也正是在这瞬息之间,还有一位黑衣人的剑带着穿花蛱蝶之势侧过卫青池的攻势,将将划过他的臂弯处,收剑,带出一串血沫。
剑沿青湛湛的光如愿吸上了温热的腥味。
而那脱阵而出的黑衣人正追着姬玉游,他感觉到自己的右肩骨已经碎的七零八落,大片大片的血花隐在黑衣里面。他将剑扔进左手拿着。
姬玉游跑的极快,收着伞淋着雨往码头奔去。
他三两步便追上前去,咬牙切齿:“姬玉游,你做什么死!”
姬玉游:“!!!”他认识她吗?
不对,既然要抓她肯定认识她,可是为什么听着语气怪怪的。好像他们很熟稔?
“你再跑我杀了你!”确定是坏蛋无遗了。
姬玉游继续跑,码头越来越近,黑衣人却驻足不动了。在离她十丈远的时候,左手拿起空剑鞘,几乎是以直线的行迹掷出来。
距离不近不远,力道不轻不重。如苍鹰掠空,如流星落地。咚的一声砸在姬玉游的脊骨上,寂静里还残余剑鞘煞煞飞过的破空声。
而她应声扑地。尖剧的疼痛渐渐蔓延开来,带着麻,带着冷,侵袭她的五脏六腑。
面色青白交错,眉目拧成未绽放前的花萼。她的下巴沾了点污水,想必狼狈的不堪入目了。
黑衣人惋惜地啧啧:“你瞧瞧你,让你站住,你偏要跑。”他以为姬玉游已经成了惊魂的待入笼的金丝雀,或者说是剪了獠牙和利爪的宠物猫了。于是便慢慢踱步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