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玉游不死心,从地上挣扎起来抓起剑鞘拿着雨伞又开始跑,半点不见步履踉跄。

    这小混蛋!还敢拿走他的剑鞘。黑衣人加快了步子继续追。

    愈往码头跑人愈多,她像摇曳的一尾鱼,脱了线的金梭。

    才侧倾擦过一个人缝,又左拐绕开一团货堆。

    卫青池被三个黑衣人困住,即使打斗的场地在不断的靠近码头,他还是摆脱不了他们的纠缠。

    他的余光可以看到姬玉游蹬蹬蹬踏上沉立水中的浮梯混入了一艘舟舸。

    舟舸巨大,运人载货行如履地。各种锦衣商客,粗布杂工,白面儒冠,负剑侠士穿行上下。或行色匆匆或顿首而靠,或站如长松或懒散踞坐。

    姬玉游太过于吸人眼球啦:她惊惶着俏脸,嘴里不住喊着:“借过借过!”然后撒着丫子穿行。衣袖和裙摆翩飞若舞,惊绝的容貌落入人眼只一瞬,便如杯中蛇影般渺远而去。

    舟舸将行,船工将浮梯拉出水面收入舷边,刚一转身便有一个黑衣人踩着箭步从码头岸跳上甲板,落地无声。

    他左手持着寒光凌凌的长剑,右胳膊以怪异的姿态无力的垂竖。

    长年凝集于身的杀意和凛气须臾间冻洁了他三尺之内的空气。

    众人惊呼声如雨,哗啦啦砸在甲板上。然后是一阵细密的骚乱,你推我嚷之下,全然凑集在两舷边和舱屋外。舱屋内的人亦是听到动静不敢出来,寻个隙空或者板缝虚眯着眼往外看,一个趴一个,扑身摞背的,叠成戏台上学艺不精功力尚浅的罗汉。

    黑衣人挽了个剑花,活动活动不甚灵活、稍显滞涩的左腕关节。剑花极其好看,就是薄刃破空的簌簌声让众人又是一悚,面色发白。

    有一个虬须客不乐意了,站出来凝眉怒目大声呵斥:“蒙面人你怎么回事?!有船票吗,无票上船是为偷渡,那谁谁,赶紧让他补上银钱。”

    被点名的船工瑟缩在舸尾舷边,直摆手摇头:“不敢不敢大侠随意。”

    虬须客鄙夷作色,又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舞刀弄枪的?”

    众人附议:“就是就是,乾坤之下,误伤人命罔顾法则可不好。”

    黑衣人状若未闻,凌立似孤山。

    虬须客:“听话才是良民,为了我们的安全,你最好把剑扔进海里,否则不小心戳到人带出血你也吃不了兜着走。你要是不甘心,咱们拳头硬碰硬怎么样?”

    黑衣人不语,从他那仅露于面的眼神看来,似乎连鄙薄都不想展露。

    他左手举剑与下颌一线齐,右臂曲肘手平伸,剑身堪堪与手背相贴。凌空虚顶,形神俱开,椎骨聚力,暗息如潮。

    这起势太过精妙,虬须客背部有些泛凉,心头懊恼为何刚才颠颠儿跑出来做一只出头鸟。但现在退缩又显得像颇没有男子气概的怯懦鼠辈。

    那厢黑衣人道:“动手?”

    虬须客:“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法治社会要讲文明,君子不轻易动手。”

    众人:“”

    黑衣人:“那便让开。”他也不想血溅舟舸,落得个不好收拾的下场。

    虬须客弯腰弓背,揣着小心陪着谄媚:“大侠请,大侠请。”

    众人:你还能再笑的贱一点吗。

    “他让我不让!”从瑟瑟发抖的众人里跳出来一位玉面书生,剑眉倒竖面容刚正,“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劝你就此收手,不然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若为正义故,死亦不足惧。”

    黑衣人:

    以前杀人之时怎么没见到过这么多拔刀相助舍生取义的路见不平之徒??那小混蛋总是善于用一张惑人面皮让其他人心甘情愿为她做舍命君子。

    “让开。”他不耐烦了。

    “不让!”书生意气勃发。

    很好,有骨气。他左臂大开,元气聚于剑柄,脱手而出,剑转如星盘,以扇弧之势,在两个呼吸之间,就回到手中。他屏息藏气,垂剑收势。

    一片整齐的惊哗声下,几块沿着璃纹碎裂开来的白色玉冠从书生头上滑落,叮咯咙咚,摔在木板上。溅起的淡色屑沫飞的远远的,又轻飘飘被人踩在脚底下。

    一束乌发阒然而落,齐整的截断口像砧板上刚被切下的鱼肉片,泛着微光,纹理可见。

    “啊!!!”书生跪倒在地,口中羞愤大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可怜的年迈双亲啊——”仰头倒地,昏死过去。

    灰黄色甲板上又是一阵瘆人的冷寂。

    “我看不下去了!今日老道来向你讨教一番!”舱屋门霍然大开,从里面飞出一个驼灰色身影:长须浅眉,利眼如鹰。

    他的衣袖下摆和曳摆都是白色繁复云纹,俨然是来自江湖中名传南北的逍云派。

    黑衣人面巾底下绽开一抹不屑的笑,纵然没有人能看到,但他眼里弥散开来的蔑然就足以让那逍云派老道怫然作色,发指眦裂。

    “竖子敢尔!今日老道便来揭露你的真实面目。”他怒甩云袖,望向众人,声若洪钟,撼神震聩:“他便是作恶多端,罄竹难书的绝情谷邪众之一!”

    “哇!”众人作惊雀状。

    “大家不用怕,老道乃逍云派宋鹤闲。行走江湖惩恶扬善是我们逍云派的使命,老道会将他就地正法,还大家一片安宁!”宋鹤闲越说越意涌于胸,气聚心膺。

    从众位惊鸟中伸出一只颤抖的手不合时宜的打断了他:“道道长,你你背后”

    他回头,“砰”的一声,下颌骨残碎,眼里有星光在流泻。他还没回过神来,强劲的剑势又席卷而来,如山河崩裂,江流倒涌,铺天盖地打下来。

    但宋鹤闲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杀意在前,他迅速拔剑抵御,虽使不出反抗之力亦不算节节败退,落得个毫无招架的下场。

    卫青池身边的三个黑衣人在舟舸驶远后便不再恋战,遁入暗巷脱身而离去。

    卫青池连身上有几处伤都无所知觉,大抵是因为心有眷念意动神追,只想快点看到姬玉游,确保她是安全的无虞的。没有落得悬刀临头,铁索加身的磨难。

    他往码头边上跑,隔着老远又有载货驳船要撑开行去,他便拼了命的想要追上借渡离开。

    “等等,等等!”他高呼,音如金珠落玉盘,在杂乱粗嘎的叫卖与交易声中显得格外惹耳。

    从几顶牛皮帐内伸出一些赤身露膀,或者粗布蔽体的货郎帮工,皆惊异地看着这个少年郎迅如银箭,急如星火。

    唉,又是个错过渡舟的人。

    卫青池跑的愈发急切,眼看着驳船近了,十丈,九丈,八丈,七丈,六丈,五丈

    遽然间从一旁蹿出一个人来,拉住他的袖口。他不悦地侧头,蹙眉看向这阻断他步履的人,没想到是蒋原山。

    蒋原山松开手,讪讪的笑,又抱拳躬礼:“卫将军留步。”

    “何事?”卫青池望着远江一线,那里已经没有舟舸的踪影。他的心都要飞了,无一处沉定,无一处澹泊,周身全是挂碍。他转头看向蒋原山,□□冷漠如披着玉面白皮的般若鬼,稍有不慎便会将面前的人拆骨断肢,挖心啖肉。

    “卫卫将军,”蒋原山低头不敢看他,连舌头都在打颤,“下官有事相告,未避免您受骗,下官一直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卫青池眉如墨画,留白处全是渗骨的清冷:“那就不用说了。”

    “诶诶”蒋原山赔笑,笑褶里暗藏着囧然和惧怕,他略略抬眼直视卫青池,道:“那姑娘,下官认识。她在洛京是那种深居简出的妓子,下官也只是有几次从永乐侯世子的马车里无意看到过。瞧得出来世子对她颇有情意。只不过一两个月前下官就没在世子身边见过她了”

    蒋原山的声音在他耳廓里渐渐弥息。他以为没有声音了,可还是有一丝穿过他的鼓膜,顺着筋骨,浸入血液里。化成数千,数万,哦不,数百万跟尖若秋毫的银针,让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尺皮肉都遭受着砭骨之痛。

    他的脊骨、筋脉和心髓则被无情的凌迟着。

    她怎么会是妓子呢?她一点都不像妓子啊,像个偷跑出来游历江湖的小姑娘。

    可她是妓子啊,她是楚曦流的女人啊。

    蒋原山看着他眼里倏尔亮如灯烛,倏尔暗如空谷,整个人失魂落魄,如失心髓。

    他不敢靠前,甚至不敢发出一丝微弱的声音。

    驳船上的人还在好心的问着:“公子走不走,顺路不收钱的。”没人回答他,他又问:“走不走啊,我要开船咯。”明明那么急切想要拦下他的驳船,现在有停在原地不动。

    他摇摇头,打算再等一下下就不等了。

    可他始终没再等到人登上来了,于是他撑开驳船,青浊色的江水哗啦啦漾起浪漪。有惊飞的鹭鸟从远江一线掠影,如落在水墨画中的几点灰白,瞬息间便隐入天际消失不见了。

    他捏着腔音跳脱悠哉唱起从戏台班子前新学的词:“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