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板阒寂,轮渡江涛,水声漫漫,江烟淡淡。

    宋鹤闲瘫在舱门外,一把鼻涕一把泪,丧的像只落水狗。

    他哪里知道这稚嫩小儿郎就这么厉害,想来绝情谷邪众逾百,若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那这颠倒乾坤,搅乱武林不是信手拈来易如反掌之事吗。

    黑衣人在甲板上转悠了一圈,想来小混蛋是不可能不躲起来的,于是他提步往舱内走去。

    东晋的中型舟舸已经十分精良,舱内分三层,甲板下一层,甲板上两层。暗色松木作梯,扶手上雕花刻叶。地下层用以囤积货物行囊,以及分出的隔厩用以安置马车。

    没错,马和它所拉的车是可以上舟舸的。但是得根据官,商所提供的符卷而定。

    一般人是没有资格获得这个特权的。

    甲板上第一层是公共聚息地,有凳杌,无案几。

    第二层则分成几个小隔间,以及一片公共地界。每个隔间都由精细的木质镶板装饰,内置锦床,案几,香胰,瓷杯等。

    姬玉游一不敢藏在第一层的人群中,二不敢闯入第二层的私人休息间,她只能潜入地下一层,寻了一辆秀致典韵的马车钻了进去。

    这点她得表扬一下这匹马儿,它只是乖乖地垂着头看了她一眼,大如铜铃的褐眼里有一汪深泉。它的鼻息略重,喷出的热气在幽阴的空气里瞬间消逝,却没有嘶鸣的打算。

    “你好乖哦。”她路过它时不忘摸摸它的白毛:“不要叫哦。”然后她用纤手扣住壁木门上的拉环,倏一拉开,躬背爬了进去。

    马车空间很大,她钻入了后面的一个小隔层,里面放置着一些衣衫和锦缎。她蜷缩成一团,轻舒了一口气。

    侧壁隔绝了外界声音,她陷入了一片安静,这样的环境令她有些昏昏欲睡。她也确实想要睡上一觉了,可是她却睡不着,她心里在想卫青池:不知道他是否有受重伤,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怪自己丢下他就跑了。可是自己不跑岂不是累赘了?她又帮不上什么忙,她除了跑,顺便将黑衣人引走,别无他法。

    她低落地叹气,不知道他还会和她见到吗?天下之大,有的人能在一墙之隔错过,有的人能在一街两端重逢。

    南海以北,北渭以南,若别离,怕是会穷尽一生不停蹄,寻不得,忘不掉。

    或许会在多年后某个时刻忽然发现,嘿!他竟在那里,可惜他的眉目古井无波,似风来疏竹,雁渡寒潭。旧痕斑驳,往昔终成梦。

    舷边有人高喝长音:“阜尾滩到了——”似鸣金,卷夹着呼呼风号撞入人耳。

    甲板上,舱层内纷纷骚乱起来,有人会下去,有人会继续渡程。

    扑棱棱一只鸟从舟舸边飞过,黑衣人有些沮丧:他还没有找到那小混蛋,莫不是他眼花看错了,小混蛋并没有上这艘船?

    姬玉游要是知道正是因为以前那个姬玉游的臭脾性救了她,她可能要笑开花。

    暗门谁人不知道姬字坛的姬玉游貌美骄矜,甚爱美色,厌污浊脏秽。每每办差前先在面巾上撒香露,避免闻到腥馊味。

    办完差换衣洗漱,铺兰草,用香胰,点沉香汁,上珍珠粉。

    一道工序下来,别的门人都去办其他差事了,她还在美美的欣赏自己的脸。

    一言以蔽之,这小混蛋就是个典型的拖泥涉水、肆意妄为、不知死活、还打不得骂不得的人。以前的姬玉游总是说自己宁可美美的,香香的死去,也不愿浑身肮脏的苟活。

    对于黑衣人而言,他是不可能想到小混蛋会去昏暗无光的地下舱的,尤其那里空气晦郁,久未打扫,还夹杂着畜生的粪便味。

    没过太久,地下舱来了人。

    有人将马连着车拉出隔厩,这一层可以直接将船尾壁上一道铁索门打开,往外放在滩边或者码头上铺成平道,供马车行走。

    哒哒哒的声音像钟鼓声荡在车壁外,轻微的摇晃感给了姬玉游一种难言的踏实感,至少这证明了黑衣人不再可能找到她了。

    马车走了大概半盏茶功夫后被勒停。

    马车前门被打开,姬玉游浑身一僵,如一只惊弓之鸟般连呼吸都屏在了喉咙间。马车微振,有人上来了。

    拉马人的声音响起,声音清丽如三春穿梭在花间的鸟儿鸣唱:“先生,行李已经装点好了,您打算何时动身?”

    “索性无事,我便慢慢行路走了。”一板之隔,咫尺之距,答话的人语调慵懒,仿若西风撩动筝弦,弦音拂过湖面,惊起鱼跃鸟飞。

    让人不禁想要窥探他是何等容颜。

    “可是很快天就要黑了,先生明日再出发嘛,或者先生,”拉马人声音先是一低,随即又激动的高扬,“先生可否让阿鱼陪同?”这人语句中透着一股极易察觉的期待和恳求。

    哪知后者恍若未闻,一派风轻云淡:“阿鱼,乖乖呆在别庄中等我命令”

    “是”阿鱼揣着失落,捧着不甘,不情不愿地应答。

    他站在马车前,细心地替马车里的人关上了盘花木门。

    车内人慵懒的开口:“起。”白马闻声踏开马蹄,在没有任何人驾马的情况下朝着青石板路行驶而去。白毛如雪,铁蹄翻飞,白马疾行的壮美姿态宛若在水面掠过的海燕。路边的人纷纷瞩目,低声惊叹。

    眼尖的人透过白色的窗纱还能捕捉到里面的人漂亮的容颜:美人尖,琉璃眸,细挺鼻,染赤唇,是捡松花酿酒的过客,是握白雪煮水的孤人。

    彼时郑南烟一身石青盘锦镶花衣,头上戴着八宝攒珠玉冠,说是皇城里出来的贵胄公子,他又多了点逍遥鹤意。说是打马江湖穿云过雨的侠客,他又没有太多被三教九流摧折而生的沧桑与混沌。

    阒然间他淡淡开口了:“我的待客之道可不是让人缩在暗阁里,那样就太败坏我的名声了。”他的语气轻巧而熹柔,如同流萤扑小扇,亦如秋雨落画屏。

    姬玉游心一颤,知道前面的人发现了自己,她尴尬又赧然地哂笑,即使那人并不能看到。

    隔板被前面的人推开,那人的侧脸展映在她的眼前。嗯,很漂亮,骨秀容美,色若春花。

    穿行山路时透进来的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于是他的侧脸也就一会儿如镀金,一会儿如泼墨。

    他勾唇一笑,不紧不慢道:“很久没有遇到这么一位美丽的客人了。”

    姬玉游笑:“那很不巧,我遇到的可多了。”

    “姑娘这大白天的,怎么钻进我的马车了呢?”郑南烟悠悠地抬眼,不着痕迹打量她。

    “躲人”她言简意赅,并不打算隐瞒。

    “哦~”郑南烟眨眨眼,笑嘻嘻道:“躲月老吗?”他尖俏的下巴高高扬起:“还是没有躲过,看月老为你我牵的线多好。”

    姬玉游有些无语了,此人如此吊儿郎当,她倒有些招架不住。

    “姑娘去哪里呢?”

    “我也不知道。”她惆怅地叹了口气。

    “是不知道呢还是不想说呢?”瞧瞧这人,洞悉人心精察微末的眼色颇为毒辣。

    姬玉游没有太多情绪去应付他,她将下巴磕在膝骨上,半笑不笑:“不想说。”

    “那就跟我走好了,”郑南烟漫不经心,“正好无人陪伴觉得寂寞呢。”

    姬玉游失笑:“我可是听到你拒绝那个阿鱼的请求了的。”

    “这个陪伴——”郑南烟忽然将身体凑近了她,有一股淡淡的温香弥绕开来,他精致的眉骨放大在她眼前。起初是初雪一般干净,继而上了点胭红的脂唇,他的眸子里仿佛拥有一座藏卷阁,诗意而幽微。

    只是一笑,又有些破坏这优雅的诗意,转而蕴成了带有三分酒气的浪荡:“也是要分人的。”

    她有点羞涩地侧闪了身体,细微的寒毛都能传达她此刻的慌乱,瓷白的肌肤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浅红。

    郑南烟将目光移向窗外,闲闲道:“姑娘如何称呼?”

    姬玉游笑容诚恳:“实不相瞒,我就是大名鼎鼎的碧莲仙子。”

    郑南烟移回目光,眨眨眼,静默半晌,方道:“原来是碧莲仙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先生是?”

    郑南烟翛然噙笑:“长陵郑南烟。”

    姬玉游舌尖啧啧,眼波流转,由衷叹道:“好名字。”

    “那请问碧莲仙子,你的本名是什么?”

    她笑意冉冉道:“姬玉游。”

    “嗯”郑南烟回以微笑:“好名字。”

    姬玉游将弯的背略略直起,托腮看他:“郑先生从哪里来的?”

    郑南烟:“长陵”

    “哦~”姬玉游点头:“我以为你也是钱塘上船的。”

    郑南烟神情淡淡看她:“所以那位黑衣蒙面大侠找的人就是你吧。”

    “不是!”姬玉游断然否认:“我是偷渡客,躲得是船工。”

    郑南烟似笑非笑:“既然船工让你上去了,你就没有必要躲了。”

    “哦。”姬玉游眼角含了笑。

    郑南烟恬然掀眼:“所以他找你是为什么?”

    她咬着嘴唇,不承认:“他才没有找我,我不认识。”

    “是吗?”郑南烟又打开小阁门,从后面的锦缎上拿起了那把刻着繁复纹理的剑鞘,翻来覆去看,眉间藏了似笑非笑的揶揄:“所以这把剑鞘是你的吗?”

    “不是。”姬玉游没有因为被揭穿而羞恼,而是狡黠地笑开了:“是我偷了他的剑鞘,所以他才一直追着我不放。”

    “原来你是窃贼,”郑南烟斜眼看她,长睫如玄扇,扑闪如薄翼:“还是个不知悔改毫无可耻之心笑得很开心的窃贼。”

    “我没有!”姬玉游立即驳回他的判词,眼下透着薄红,耳朵跟养了十年的血玉一般,红的惑人心神。

    她忿忿道:“我没有笑得很开心”

    “可我看到了你笑得很开心。”郑南烟老神在在:“是那种得逞的坏笑。”

    姬玉游垂头叹气:“我笑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郑南烟眉头舒展,状似了然道:“你是因为找到理由骗我了对吧。”

    姬玉游:“看破不说破嘛。”

    “那他为什么要追你呢?”

    姬玉游想下车了,这人没完没了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