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气氛变得有点肃瑟起来。

    姬玉游起身便看到郑南烟椅在窗边,晨光温柔而清凉,覆在他雪白的面庞上。明如玉,清似雪,眉若凉月,琉璃作眼。

    他一定是仙山上犯了尘俗而被打落人间的少年,凡人都不敢多看一眼。

    她呐呐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半夜发生的事。郑南烟转过头来,青丝墨发将曦光都锁在其中,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一抬眉,得意洋洋:“这下子你知道我没有骗你了吧?”

    “嗯”姬玉游可以肯定他知道半夜发生的事了,她笑的无奈:“先生你可以收一收你的魅力吗?”

    “不能,”郑南烟讳莫如深,摇摇头道:“昨天瞧你还颇有为她打抱不平的意思?”

    “没有,”姬玉游立马矢口否认:“你的错觉。”

    郑南烟好气又好笑,温言道:“你放心,只要你还跟着小爷我,我就会保你周全,护你平安。”

    姬玉游一愣: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人说起正经话来让她好害羞哦,她果然是个不经撩的女孩子。

    面上还一本正经地挑眉瞪眼,实际上心腔里咚咚咚咚鼓个不停。

    她随即又哼笑,没好气的说:“小爷你先把你自己的周全顾好吧,昨儿个不知是谁引来的刺客。”

    “怎么能这么说呢?”郑南烟皱了皱眉头,一副看她忘恩负义的模样,“咱们不是彼此彼此么?再说了,没有我的帮忙,你现在指不定已经落入抓你的人手中了。一准儿哭天抢地,满脸泪水鼻涕。”

    “我才不会哭天抢地,我会狠狠唾弃。”她好看的眉眼透出一股子骄傲。

    “不,”郑南烟一脸不赞同,看她像看二愣子,“长着这么一副好皮囊就要学会哭天抢地,在你的仇敌面前示弱,能撒娇最好,至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你越忤逆越倔强,你的仇敌就越气急败坏,在生命面前,什么忠贞大义高尚情操都是虚的。”

    姬玉游紧抿着唇,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没想到眼前的人竟如此厚颜无耻,但却厚颜无耻地不让人讨厌。他说的话与她过往所接触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精神几乎完全相悖,她就是很不喜欢趋炎附势,很不喜欢违心假意,那样她会作呕,八百年前的隔夜饭都吐的出来。

    在她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概念:你打我骂我之前最好就放了我,不然等你打我第一下后,你还想着我求饶?想得美,都打了我了,就别想我开口示弱,有本事一直打下去,打到死为止。

    “小丫头还是太天真了,很容易吃亏的。”郑南烟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念,站起身,慢慢踱步到桌前,翻开一只扣着的青瓷茶杯,在其中注入了茶。

    姿态优雅而从容,骨节幽白而秀美:“不过好在,能遇上这样情况的机会并不多。”

    “也是,”姬玉游低眸想:因为她确实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状况啊,所以她才会这样盲目的笃信自己能守节从心。

    郑南烟噙着笑,双眸深深地凝着她,眸色染了明熹的光而显得摄人心魂。他举起茶杯,伸长了手臂递到她的面前,“给。”

    他温柔又体贴。

    姬玉游还在游荡着神思,下意识的,听话的接过来喝了一口。

    “隔夜的。”他笑的一脸坦然。

    “噗——”这混蛋!

    简单的吃了个便饭,他们便轻装简从驱马赴前。

    日头正好,明亮又不灼人,山河万物都在熹阳下,飞鸟集成群,流鱼藏于底。

    “哎呀!”姬玉游出声。

    “嗯?”郑南烟转头看了一眼坐在马车另一侧的姬玉游,“怎么了?”

    “听昨晚那两人的语气,你应该是很有名的人吧。”

    “嗤——”郑南烟眼里含笑,透着阳光,他的羽睫在玉白的瓷肌上投了一道阴影:“不能说很有名,只能说一般有名。”

    姬玉游咧嘴 :“难怪没听过。”

    郑南烟瞥了一眼她的唇,唇形美好菱角有致,唇色像是沾染了世间最极致的红,嫣然如画。就这么一张魅惑风流、引人去摘撷的唇,却能轻飘飘吐出令他无言的话来。

    “自然比不得你。”他难得地咬牙切齿。

    “我初涉江湖,你能不能说一些大人物给我听听?”她小鹿般的双眼凝着氤氲之意,带着股好奇和期待。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却又逼着自己转首望向窗外疾驰而过的清秀山河,竟有种自欺欺人的意味在里面。

    “原来是深在闺阁的女子。”郑南烟撇了撇嘴角,一派风轻云淡,“那你躲的那些人又是怎么惹上的?”

    “这”如果说烟花之地是闺阁的话,她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称是。然而她不擅长撒谎,只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了还用东躲西藏吗,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说的是真话,她无缘无故来到这个世界,又无缘无故遇上了这么些人,经历着过往从未有过的阴谋困境,想要哭诉又不知向谁人说。

    “无妨。”郑南烟看不得她忽然软下去的带着委屈的面容,可怜兮兮的,惹人垂爱。他破天荒安慰起人来,“人在世上,哪能不招点仇敌,不沾点鲜血。还是那句话,有小爷在,你就不用担心。”

    “嗯哼。”

    郑南烟道:“你想听什么人的故事。”

    “江湖中最有名的人吧。”她的双眼似一片银河,又重新盛满了熠熠星光 。

    郑南烟娓娓道来:“那就莫过于武林盟的前盟主凤玥褚了。”

    “没听过。”

    郑南烟黑线:“你闭嘴,听我说就好。”

    “哦”

    “要说在京畿重地之外最有权势最有影响力的家族是谁,莫过于岑州凤家了。凤家原本是世代承袭封爵之家,前朝凤家祖辈受命驻守南方边境,在蛮夷入侵时英勇退敌,芳名流传当世。在凤家将军功高名盛之际得了君令而回朝,前朝皇帝给他升了爵位却也收回了他的兵权。自古朝廷名场利窟深不可测,一人升便有一人落。他一不愿意被爵位玷污了他忠贞为国的心,二不愿意粘上朝廷的龃龉,三不愿意落入各路流派成为夺嫡之争的工具。于是便辞爵不受,回归了祖家,远离了朝廷漩涡。”

    姬玉游叹:“倒是个铮铮铁骨之人。”

    “他的儿子凤玥褚不但是经商之才,还是武林好手。凤家在凤玥褚的经营下成为了岑州一代的富庶之家。有言道:千银万金,天下三分,凤家独占七分。但更令人惊奇的是,凤玥褚借着其父德高望重的名声在武林盟渐得一席之地,最终走上盟主之位。”

    姬玉游惊:“可谓是天纵奇才了吧。”

    “正是,小爷我数年生涯,佩服的人寥寥无几,其中一个就是他。”郑南烟言语铿锵,掷地有声,绝然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神往。

    “那他为何又不做盟主了?”

    郑南烟噤了声,他眯了眯双眼,琉璃般的眸光流转如深潭漩涡。

    “武林辛秘,等你以后真正想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他一脸隐晦,对此问题不愿多说。

    姬玉游瘪嘴:“那现在的盟主是谁呢?”

    “付之远。”

    “他又怎么样?”

    漫不经心:“不怎么样。”

    姬玉游抓住他的青色衣袖,道:“我如何能从你的不怎么样中推断出他是什么样?”

    郑南烟抽回她手里的那一片衣袖,优雅地掸了掸不复存在的灰尘。身姿慵懒地靠上金丝描花鸟的枕垫,睨了她一眼:“我又不是说书的,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让我评判一番。”

    “那这位付之远一定不如凤玥褚咯。”

    “付之远比凤玥褚年长两岁,”郑南烟不屑地微弯了嘴角,勾起一道优美的弧度,他讥笑着:“却连替凤玥褚提鞋都不配。”

    姬玉游瞧他如此讥讽这位付之远,不由得想见见这位武林盟主是有多“罪大恶极”,更想见识一下那位前盟主有多才惊绝艳,高明无双。

    午后,烈日的炎炎气焰伴着万丈光芒洒向人间。荒野古道,枯草丛生,两道旁的森森大树在数丈高的空中密茂繁集,只有几处阳光穿过空隙落在古道上形成光影。

    白马疾驰如风,掠过枯草压的它们弯了腰肢。

    天边黑云骤起,聚散无形,却从远方压境过来。

    空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闷和静谧。

    郑南烟一双明眸忽然就泛起了凌厉的光。他略略一思索,喃喃道:“又来了。”

    姬玉游惊惧犹疑:“怎么了?”她隐约能感觉到不寻常的氛围。白马突然停下,撂着蹄子扬首长嘶——飒飒鸣叫惊破了沉闷的空气,在阴暗古道里泛起一丝新凉。

    郑南烟推门下马,却见前方古道雾蒙蒙一片,像是从山野里衍生出的另一处境地。

    桀桀笑声从白雾里传来,一道短促而尖锐的声音响起:“久不见郑先生,不知近来可好啊。”

    “承蒙七星罗刹的挂记,甚好。”临危之际,他还能淡然笑之。

    姬玉游静坐在马车内,思忖着要不要也出去。

    “我等本来还道郑先生是个胆小鬼,总是呆在洛京不肯出来,让我等无法来探望先生你。现在武林盟大会渐进,郑先生总算是回来了。”

    “能让七星罗刹苦等,也是我的荣幸,不过就怕你们会空手而归了。”郑南烟目光如炬,面容雪白如精瓷。他的唇角含笑,若那三春雨下满兰溪,一荡便溢出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