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楚天玄连日还是偶感胸口不适,伍天沁不放心,仍是让其暂寄百合堂。而伍天沁自摄政以来,楚天玄一开始不放心,待其散朝每事必问,每断必察,不妥之处,逐细改之。不想,三五天之后,伍天沁发号施令,杀伐决断,词微而见大,理固而周厚,抑扬有度,宽严有威,肃清其锢疾,捐弃其弊端,竟也颇有一番作为,直令朝臣暗服,在楚天玄却稍稍起了一丝戒备之心。
这日散朝之后,伍天沁命九儿带着去了冥空苑,先是批阅奏折,凡是涉及军机之事,都放在一旁,让九儿拢着呈给皇上。一时批完,即转去后堂,且见一座幽僻的矮坡,坡顶修葺避风亭,有云阶从林麓直通上去,伍天沁览见而赏心,一边迈步沿云阶而上,一边问九儿道:“这样的土阜,竟也别致玲珑,可有了名字?”
九儿一边搀着皇后的手臂,一边俯身回道:“有了,取作‘中圣坡’。”
伍天沁进了避风亭,坐下来道:“中圣坡?是不是跟那林少傅有些渊源?”
九儿回道:“这是去年隆冬某日,皇上请郭御史和林少傅前来赏雪,凑巧碰到庞太尉在此酌酒舞剑。先是庞太尉吟诗,然后林少傅口撰登坡盛记。皇上叹其文采,故以‘中圣’二字命名。”
伍天沁问道:“可有誊录?”
九儿道:“就在前面书房案牍堆着的,不定夹在哪里了。”
伍天沁道:“快去找了来!”九儿应诺,下去半晌翻身回来,捧着一块缣帛呈上。伍天沁迫不及待,打开览之,见先是庞绾的诗,云:
八荒飞雪漫天扬,委弃尘中与我狂。
一许知音多放诞,宫廷美酒醉千觞。
然后是林中圣的《登中圣雪坡记》,撰写道:
岁在寒冬,楚天漠漠,飞雪狂舞。予步至庭外,缘门前矮坡,登而望天地之摇落。白练起东首,至于南面,萦绕不绝者,绵延千山白雪。北有太白天山,嵬嵬乎,若老君冥然醉卧。矗叠嶂不知其几何,杳幽壑不知其仙类。
予在矮坡之上,仰慕高山之顶,其何壮哉!雪在危峰之腰,傲视群雄,其何大哉!俯仰之间,得而观天地于闳中,其何悠悠之情!
甚嚣,俄尔风作。凛刀倾乎东西,隳突乎南北,上下交错,左右成织,雪漫三山,瞬息淹溢。昔草木衰而拓黄者,披素裘而彬彬;泉溪滞而凝结者,冻醴香而含馨;陌道委曲盘桓者,设貂毯而铺津。天山绝际,鸟莫飞屏。河之广矣,不可方永。阳关朔朔,西风袭远。汉道与阴霾齐黑,江汜随水寒流逝。自古者,楚地多风骚,文化浩瀚,泱泱不息。此焉知非王道遗德于今耶?屈平之灵耶?宋玉之游耶?巫山之女神耶?
其不知何事,忽劳心而辗转,发宏思而大哀。畏北风之寒耶?度壮恺之未酬耶?吾不知其来,亦不知其将去。是愁也,大哉悲痛,无知音欤!
然则,立于矮坡之上,是上可接天山神祇,下可并暧村纷尘。睇眄所极,无暇神飞。思之不及,有旷平原。婉如柳,莫沾絮,其乡路也。翩似青龙,出岫山中,而十八拐,其麦田也。语次寥寥,缠绵履际,其里夫回车也。
噫嘻!予知山虽,如矮坡,有心乃大,则万物尽蹉跎。不有昨日之忧,已去今日之愁。天下有尽似此矮坡者,何不俯察人生,仰观天意,以求真谛乎?
看完,不禁笑道:“这两个人,一个是樊里鸟,一个是池中龙,真是可惜了。”因忽而想到一事,吩咐九儿道:“去将林少傅请来,本宫有事问他。”
九儿应诺,不多时带着林中圣一起上来。林中圣忙跪伏请安道:“微臣拜见皇后。”
伍天沁让九儿请其入座,一瞥眼见其侧着身,似有畏惧之态,惶恐之心,因端着茶杯抿水,道:“本宫见你在皇上面前可没这般拘谨,这是怎么了,本宫比皇上有不近人情之处吗?”见林中圣要起身再跪拜,喝止道:“坐下!本宫又不是猛兽,会吃了你的。前些日子端妃娘娘捎了一句话,说她的丫头看上了你,求本宫权宜做主。”说着,且见林中圣面无表情,仿佛一点不在乎,或者不知情,因又说道:“本宫回了端妃娘娘,说他俩若真是鸳鸯之命,谁也管不了,让端妃娘娘自己做主。本宫是宁拆十座庙,也断然不肯毁掉一桩婚的,今儿请你来,一则探一探你的意思,二则想知道端妃娘娘有没有为难你。”林中圣缄口不言。伍天沁道:“你不说,那本宫只好问端妃娘娘去了。”
林中圣忙拱手回道:“端妃娘娘并没有为难谁,微臣也是才知道。”
伍天沁道:“那么好,你要是觉得端妃娘娘面子不够大,本宫愿意替你俩做主。本宫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清人那个丫头。答应与否,本宫现在就等你的话。”林中圣犹豫半晌,不知为何。伍天沁疑心他二人彼此不称意,道:“本宫最讨厌婆婆妈妈,不清不楚的男人,一点儿担当也没有!”一面吩咐九儿道:“下去派个人,把清人那丫头叫过来。”九儿应声下去。伍天沁又扭头看着林中圣,道:“实话告诉你,那些嫔妃里,本宫最倚重端妃娘娘,既贤淑,又稳重,还不招摇,她调教出来的丫头能错到哪里去?端妃娘娘说那丫头喜欢你,本宫才放心不管的,换作别一个,非刨根问底不放人出去!”
林中圣忽而张嘴说道:“皇后成人之美,微臣自当感恩不尽。只是微臣面相拙陋,不敢高攀,恐配不上清人那等冰清玉洁的好姑娘……”
话未说完,但听伍天沁怒了,啐道:“这话留着跟她说去!我要是她,一定哭死在你跟前,抑或撞墙殉情罢了!怎么似你这样的文人仕子,是不是个个弱不禁风,个个妄自菲薄,个个怂包!人家求着你,又不是你求着人家,你这么在乎面相,以貌取人,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本宫是真看错了你!”正说着,山坡下一个内寺侍从带着清人上来了。清人进入避风亭,先看见林中圣,一脸羞涩的样子,然后才欠身给皇后请安。伍天沁看着清人,道:“你的事,端妃娘娘跟本宫说了。本来不想管的,可突然发现事情不那么简单,本宫撮合不了,得你自己去问他。”
清人一听,不知何意,扭头看一眼林中圣。伍天沁起身,走出避风亭,且等他二人自行商量。清人忙走到林中圣身边,低着头,柔声说道:“你跟皇后说什么了,看把人气的。”林中圣不答。清人因要挨身坐下,林中圣忙起身挪开。清人一双灵眸似水,疑惑道:“怎么了,你又要躲我不成?”
林中圣忙抬手,毕恭毕敬地回道:“我林某自觉非豪杰义士,空有一身臭皮囊而已,恐不配上姑娘质洁之躯。”
清人一听,傻眼了,似五雷轰顶,忙也避开一步,转身过去,眼泪却是热辣滚烫,已然似泉涌而出,忍着心痛道:“没事,奴婢只是求主子开了个玩笑而已,林大人千万不要牵挂于心。若哪一天有相好的女人,请告诉奴婢,让奴婢也替林大人高兴。”语讫,捂着嘴走出避风亭外,跪在皇后跟前,道:“端妃娘娘还有事吩咐,不能伺候皇后了。”然后起身,哭着往坡下跑去。
伍天沁忙命九儿派一个人跟着送回去,转身见林中圣似有不忍之心,呆望着清人远去的背影,因踱步进入避风亭,坐下来,气不打一出处,直盯着道:“你要还是个男人,就说喜欢她,那本宫便可放你出去追她!”林中圣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搭话。伍天沁从没见过这般让人琢磨不透,让人恨得直想挠心窝子的男人,因命九儿道:“请林少傅下去!”
不多时,一个内寺侍从上来禀报,道:“丞相大人求见。”
伍天沁闻之,忙下了中圣坡,赶去书房,立好屏风挡着,于是命将丞相请进来。上官天俊进来跪拜,道:“皇后,微臣已将侍礼郎之职划名入册,备选三人。”语讫,将簿子递给九儿,九儿接着呈到皇后案前。
伍天沁打开一览,见写着三个人的名字:顾君裁、蒯冲、乔玳,后缀有生辰八字,竟都是风华正茂的公子哥。伍天沁道:“将这三个人的底细,说来听听。”
上官天俊道:“顾君裁是廷尉顾大人的令郎,蒯冲是驻守净灵王宫内参将蒯通的令郎,乔玳是财佬大臣之首乔大的令郎。三个皆出身将相门第,知根知底,个个仪表不俗,风度翩翩,皇后可审慎揣度,选其一者。”
孰料,伍天沁一听,将簿子扔至屏风下,嗔道:“本宫是让你选驸马爷吗?那郭御史怎么不一起来?这是你自己定的,还是跟郭御史商量好的?”
上官天俊抹了抹额头,镇定回道:“郭御史也见过这名册,并无异议。眼下城外挥师在即,郭御史奉皇上之命,正在起草征讨檄文,还有约法诏令。”
伍天沁道:“皇上身边的人,不但要竭力,而且要尽忠,你选这样的纨绔子弟,让本宫如何放心得下?”一面又说道:“无邪少将白虎为国殉职,可一直未曾听闻其生父的消息……”
上官天俊顿时醒悟,忙说道:“微臣这就派人找去,请皇后放心。”语讫,起身告退。
褚玓原本住在天湖村山脚下,后因战乱屡次迁徙,自犬子被围鸿沟边陲,战死沙场,伤心欲绝,本与妻室臧氏议定在山谷之中寻一处僻静之地,欲过闲适的生活。不料臧氏不甘苟且,骂了一通褚玓,说道:“死老头子,你愿意埋骨在这深沟里,灰心丧气,老娘不奉陪!咱儿子为上君尽忠,是天国的大英雄,我脸上有光。细想一想,若没有上君领着四时耕耘,咱会有那么多发了霉都吃不完的粮食?而今国家有难,儿子死了,母亲尚在!我一把老骨头,没什么别的本事,就只会伺候人。”语讫,因不与褚玓一起入深山落户,却是一直捱到楚天玄登基即位,先是去丞相府求上官天俊。上官天俊一听是白虎之母,十分敬重,探询其所求,便忙引荐入宫。谁知,因臧氏忠厚勤恳,被伍天沁一眼选中,即为百合堂的臧嬷嬷。机缘凑巧,臧嬷嬷正是当年在天湖村山脚下,古天煞所处宅别苑的近邻,那位因眼神不好,拎着箩筐摘菜回来撞上楚天玄的老妪。
待上官天俊告退,伍天沁命九儿将侍礼郎名册簿子拾起,折身回百合堂。九儿在门外廊檐下递交簿子,即垂侍听候。伍天沁拿着簿子进去,到内室见红儿和竹儿两个说说笑笑的,一见皇后回来,两个忙住了声。伍天沁问道:“皇上呢?”
红儿回道:“说是去昭容那里了。”
竹儿过来奉茶。伍天沁一听,也没心思喝茶了,道:“皇上现在身子还没好,你俩怎么也不拦着?”又问道:“谁跟着去的,去了多久了?”
红儿回道:“两个内寺侍从跟着的,这会儿差不多一炷香工夫了。”
伍天沁即吩咐竹儿道:“去门外告诉九儿,让他去昭容那里,把皇上带回来。”
竹儿听令,忙出去传话。不多时,楚天玄果然回来了。红儿与竹儿两个奉好茶水,打帘出去,一左一右垂侍着。伍天沁满脸不悦,道:“我替你在外面揽事,你在家倒快活!身子好没好,你自己不清楚?今儿临幸,明儿临幸那个,把你接到这里来,你竟图这个巧宗儿。”
楚天玄一听,没忍住,也生气了,道:“你又是听谁煽风点火,胡说八道的。我不过是去坐一坐,连口茶水都没够着,就让你请回来了。”
伍天沁道:“我懒得跟你吵,御医早就说了,你需要静养。从今往后,你要去哪里,我两个丫头,一个竹儿,一个红儿,随便你使唤,就是不准私自出去。若不然,你就从这里搬出去,爱住哪里就住哪里,外面的事我也不管了,省了多少心的。”
楚天玄立时耸肩而起,怒道:“我是皇上,当今的天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还管得着的!”说着,就朝门外吼道:“九儿,皇后嫌着朕了,起驾回冥空苑!”
话音一落,但听清脆的婴儿啼哭声音,却是臧嬷嬷抱着有浮,掀帘子直闯进来。原来方才在旁边厢房与奶娘一起哄着有浮玩,不想听见皇上和皇后拌嘴,越闹越厉害,忙抱着有浮过去,奶娘不解,追着尚劝道:“抱着孩子过去,不是更添乱么?”
臧嬷嬷笑道:“你回去,我自有道理。”等进内堂,见红儿与竹儿惊慌失措的样子,也不敢进去劝解。
俩人看见臧嬷嬷过来,像吃了定心丸,忙打开帘栊,道:“老嬷嬷快进去劝一劝,天快塌了。”
臧嬷嬷自进百合堂,因其年迈,又侍奉着皇后,为人又和善,故都以其为尊,十分敬重。臧嬷嬷因此与别个不同,可以随意出入皇后内室,且不必时时行跪拜大礼。此时,抱着有浮进去,臧嬷嬷挡在皇上跟前,道:“哎哟,老奴怎么哄都不行,还是只管哭。每逢此棘手的时候,就只有等皇后了。可是皇后忙里又忙外,顾着这个又要顾那个,宫闱三千家室芝麻点大的事情也要传个话过来,等皇后裁定,试想天底下有谁比得过皇后这般任劳任怨,还能恩威并重,事事处理得当?”
伍天沁一听,早忍不住哭了,起身将簿子塞给楚天玄,几步奔过去抱着有浮。红儿与竹儿两个见状,忙进来一左一右扶着。
楚天玄气了消了大半,也不打开簿子,转身问伍天沁道:“这是什么?”
伍天沁道:“朝廷的事,我不管了,你问丞相大人去!”
楚天玄此时是想走也不敢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是臧嬷嬷看出来,而有浮此时也不哭了,忙颤巍巍地跪下去,道:“两位主子,老奴有句话,权当个提议。这皇儿总是这般哭呀哭的,只见着两位主子和和气气的,就不哭了,老奴是既心疼,又欣慰。就当是为了皇儿,少流些眼泪,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恳请两位主子大事化,事化了。”
伍天沁忙将有浮递给竹儿抱着,起身过去要搀起来。那楚天玄因其是白虎褚耀坤之母,待之亦如曾夫人一般,因也忙伸手,托着臧嬷嬷,道:“老嬷嬷快起来,我们怎么当得起。”
臧嬷嬷缓缓起来,执楚天玄手,道:“皇后虽掐尖要强,但处处都是想着皇上。”又执伍天沁道:“皇上就好个面子而已,是不是真生气,皇后比咱可都明白。”
伍天沁抹干泪水,把臧嬷嬷牵过去。红儿忙挪了春香龙靠椅,给臧嬷嬷坐下了。伍天沁且站着,说道:“可巧老嬷嬷来了,我也不说外道话,趁着今儿还能当一天的主,就把该办的事办齐全了。”一面就对臧嬷嬷道:“老嬷嬷曾提及,说白虎的父亲现住在不知哪个深山谷里,我已让丞相找去了。求老嬷嬷一封家书,那老爷子看见了,兴许才肯出山。”
臧嬷嬷忙起身,直摆手,道:“我是奴才,怎当得起主子一个‘求’字,家书我立马写去,又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说着,抬脚出去。红儿忙跟在后面搀着。
楚天玄这才打开簿子,看见侍礼郎的名册,这才明白,因使眼色给竹儿。竹儿会意,走到楚天玄身后,道:“皇上也累了,坐下歇会儿。”说完,抱着有浮出去。
楚天玄借坡下驴,坐下笑道:“老嬷嬷说的对,吵什么呢,又不是天大的难事。”瞥一眼见伍天沁歪在春香龙靠椅上,直摁太阳穴,因忙起身过去,欲伸手帮忙揉揉。不料,伍天沁抬手死死打了一下。楚天玄顿觉手腕生疼,站在椅子旁,道:“是我的错,我不该在你面前拿皇上的威严,肯定吓到你了。”伍天沁不理睬。楚天玄索性将椅子挪了过来,坐在旁边,将簿子摊开,故作神情严肃,道:“好好的选什么侍礼郎,我又不是缺人使唤。”伍天沁依旧不搭理。楚天玄将簿子合上,道:“跟我说一说,找白虎的父亲做什么?”忽而,伍天沁起身,就要行跪拜之礼。楚天玄忙伸手拦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伍天沁道:“你是皇上,我回话是不是得跪着,才不失礼仪?”
楚天玄抱住伍天沁,给摁倒椅子上坐着,笑道:“别闹了,是不是要我跪下,你才肯宽恕我?”
伍天沁道:“我可不敢。”又道:“白虎为你的天下血洒疆场,他的老母亲咱是照顾到了,可那老爷子咱也不能不问津,非要人家求到咱头上来不成?”
楚天玄道:“依你,我明白了。”
伍天沁道:“所以我替你做主了,找到那老爷子,不用管着你饮食之类,只要伺候你按时睡觉就是了。”
楚天玄道:“既然这样,把这名册里叫顾君裁的帮个下手,咱疼老爷子是好事,也别弄巧成拙。不但咱们放心,臧嬷嬷也放心。”
正说着,外面一个侍女进来传话,道:“端妃娘娘那边递了话,说要出人命了,急得了不得,叫皇后赶紧过去一趟。”
楚天玄和伍天沁一听,惊愕不已,不知何事,因起身一起过去探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