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玄盛气未消,径直赶往百合堂。红儿犹有泣状,见皇上突然驾临,忙迎了出去。楚天玄进内堂坐下来,不给好脸色,眼瞅着红儿奉茶,顺手一扬,杯子垂落碎了一地,即斥责道:“毛手毛脚的,皇后平日里是怎么教的?”
那茶水溅了红儿满身都是,红儿心知皇上肯定是为妹妹的事,慌地跪下伏地用手拾碎渣子。伍天沁在绣房里听见了动静,扶着竹儿掀帘出来,坐在楚天玄旁边,不满道:“我的丫头怎么着你了?教不好是我的事,你有气往我身上撒,横竖我还能听明白!冷不丁的跟我的丫头过不去,什么意思!今儿你可来了两遭了,并没指望你过来给我说什么好话,但也别随随便便地出气噎人!”
红儿尚且极力掩饰道:“是奴婢没规没矩,失手打翻了杯子,请皇上和皇后息怒。”
竹儿亦蹲下身来,帮忙拾掇碎渣子。楚天玄正有到嘴的话要问,被伍天沁一番奚落,竟忽而忘了,想了半天,才又开口道:“我可是好心答应了你,让篆儿去法场看她的心上人。结果倒好,朗朗乾坤之下,她跟青龙两个人竟不翼而飞!我不得不怀疑,篆儿那丫头是不是私通了其他敌寇。”
话尚未其说完,伍天沁一口唾沫吐在楚天玄脸上,道:“我才发现,你心眼是真的!篆儿那丫头自从跟了含羞草莲使进来,就一直住在我这百合堂,你说她私通,言外之意我就是幕后支使的主子!我看你不是瞎了眼了,就是作贼心虚,报应到头了,杯弓蛇影的!正经篆儿那丫头不见了,应该是我问你,你却倒打一耙,问到我头上了。究竟你私下里结了多少梁子,人人都要跟你作对,你自己心里没个数吗?”
一席话把楚天玄骂的目瞪口呆的,想一想确实是自己莽撞了,一时面子也拉不下来,且缓声缓语地问竹儿道:“你含羞草姐姐在不在?”竹儿应了一声。楚天玄又故意压低声音道:“把她请过来。”一个“请”字拖了好长的音。
伍天沁不依,喝止道:“这是在百合堂,不是你的金銮殿,也不是你的冥空苑,由不得你支使我的丫头!”
楚天玄实在受不了了,故作委屈之状,似笑非笑的,双手抱拳,半膝磕地,道:“我的好沁儿,皇后娘娘大人,你这张嘴就像大海的涛声一样,连绵不绝。我求你先别闹了,一开始是我鲁莽,不该生气。青龙和篆儿两个人一起失踪,我正毫无头绪,现在为了安全起见,必须问一问你的含羞草妹妹,忘了征求你的意见。你大人有大量,就高抬贵手,快快答应罢了。”竹儿和红儿两个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楚天玄见伍天沁既不反对,也不答应,撇头看着竹儿,道:“快去,你的主子应了。”
竹儿抬头看了看皇后,缓缓起身去里间唤冷艳芝出来,突然听到里面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声。楚天玄和伍天沁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腾地起身,忙循声进了里间,只见房梁上挂着一具披戴宝蓝霓裳的女尸,正是冷艳芝。伍天沁二话不说,脚一蹬地,起身将冷艳芝取下来,一摸浑身冰凉,早已腐草化萤,香魂飞逝,顿时眼泪不住地扑下来,哭道:“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你也太狠心了!”可怜一尸两命,究竟也没有给玄武留下个后嗣。外头的下人们一听含羞草莲使悬梁自尽,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要了,一尸两命,想起昔时天国莲使熏化的善德,不禁也偷偷落下泪来。竹儿与红儿各自伏尸,嚎啕痛哭。楚天玄见冷艳芝右手里攥着一只篦子,因俯身半天才取下来,见篆刻有字,写着“执子之手,依依三生”,尚自以为是为玄武而殉情,一时茫然无措,忽而又觉得人世间少了些什么,只呆呆地望着再也无法说话的冷艳芝。伍天沁回身,搡开楚天玄,恨道:“你现在称心了,要问她,到阴曹地府去问!这都是你造的孽,你早晚要把我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一个的害死!”
一时,臧嬷嬷听得了信儿,过来也无法劝解,只捶胸顿足的,道:“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知道想不开呢?”
楚天玄离开百合堂,一个人失落地坐在避风亭。九儿垂侍在侧,从头到尾也是一句都不敢劝。楚天玄闭目良久,问九儿道:“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某些事,以至于报应不爽,要让朕看尽人间悲欢离合,炎凉世态?”
九儿回道:“奴才只知皇上为万民求福,孜孜不倦,废寝忘食。”
楚天玄淡淡地道:“答非所问,去将林少傅请来。”
九儿依令,忙去太学院,赶紧将林中圣带了进来。在路上听九儿说先时天国四大风化莲使之一含羞草悬梁自尽,林中圣长叹一声,道:“善人逢孽缘,直令生者无牵念。”进了宫闱拜见皇上,听其所问,因停顿半晌,回道:“皇上须铭记:天子愆怨,犹如洪流,泛滥则百姓不得安宁;百姓愆怨,譬如共工,触怒则不周山亦倾颓!微臣师父鬼谷子教人,从不诲其善,亦不诲其恶,因善必有恶,因恶必有善,教其一而生其二,二生其三,至于无穷机械事缠身。‘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其理如此而已。”
楚天玄闻之,道:“既如此,朕还做什么一统华夏的大梦?天下人心散漫,各怀叵测,不是经书里激扬文字,阐想连篇,就可以令八方宾服。朕欲行王道,不免弄权杀伐,否则永远难成大事。你们不治理天下者,谁曾深切体会朕之莫大孤寂,长叹无助?民乃国之本,国乃民之盾,这个道理你林少傅肯定比朕还要清楚。朕不否认也曾藏过私心,也曾耍过手段,然而这并不能说明阴险歹毒,而是朕看得清清楚楚,禽兽必以禽兽攘除,奸宄必以奸宄灭尽。害而少,益而多,朕自问也没有做错什么,偏偏似乎所有人都不能明白,是不是朕不做这皇上了,天下才更无阙遗?”
林中圣道:“微臣的意思是希望皇上时常劝勉,竟不必自责,贤贤贱不肖,能者多遭人言。善者而从,恶者而违,至于歪披狂徒,哂笑而过。”
楚天玄闻之,道:“至人随常,盛世炎凉,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中圣笑道:“皇上已然了悟。”
楚天玄即起身,道:“人死了,毕竟跟朕有干系,朕欲哀而诔之。”一面带着林中圣去了冥空苑,用拟诏的精细缣帛,追以往而挥毫,撰诔而寄托哀思,再请林中圣稍作修凿,即成文,写道:
曩从天国而沐化,太平不易民受恩。质洁身灵,祎情乔愫。娇扶琴瑟,棋书纤柔。性敛豆蔻,画里仙俦。
素女莲心,媖娴惠德。含羞未绽,女儿命薄。多舛于时,芳华蹉跎。昊天不吊,无可奈何!
俾鸿蒙泪下!呜呼哀哉!尚飨!
即时挥题《莲使含羞草诔》,维时天朝二年。待数日之后,依冷艳芝之遗愿,依旧披戴宝蓝霓裳,楚天玄将那篆刻有文字的篦子仍然放在了冷艳芝的右手上。伍天沁和竹儿则最后替冷艳芝理发髻,随即与伍行风合墓而葬,封土之时哀丧不绝。楚天玄将缣帛诔文念完,祭于碑前,跪拜行礼。众臣亦跟着,纷纷跪下。朝野内外,玄国上下,有慕其美名者,亦纷纷前来吊唁。
展眼又过了一月,中土征讨将军熊云詹派人回报,道:“唐无决率天玄寨内三万精锐之师增援熊将军,长江以南尽成麾下之土。因皇上仁泽及于四海,中土百姓见了征讨檄文和三章约法,无不拥戴,八方义士贤人争相欲为一统大业而效力。眼下我军深得民心,势如破竹,只待过了长江,克日径取京畿。”忽而,又有一飞马来京都向皇上禀报,道:“熊将军骑兵已抵达鄂渚一带,现屯兵休整,扼守长江要塞。”此报将毕,又有一飞马来报,道:“左、右将军采筏渡江,二十万大军顺利抵达长江北岸,眼看兵伐北上几近中原,不期被一县曾都打得只能暂且退守。”
楚天玄一听,忙命上官天俊将中土地图拿过来摊开,找了半天没有曾都的地界,因问上官天俊道:“这地图上怎么没有标示曾都?”
上官天俊俯身过来,找了半天,指着一个“随”字,道:“皇上,这就是曾都,因其先时春秋战国为曾国,都城为随,故亦以其都名谓之。”
楚天玄俯身细看,见随城只是个弹丸之地而已,不屑道:“这样的一个城,竟能抵挡朕的二十万所向披靡的大军?”
上官天俊道:“皇上可不能觑这个随城,若追其本源,滥觞于商周文王四友之一南宫适,曾国就是他的封地。中土丘明曾言‘汉东之国,随为大’,而春秋五霸之一楚国,屡次侵犯曾国,未尝有一毫占利,足见曾国非比一般。”
楚天玄闻之,手挽背后,看了地图,沉思半晌,道:“既如此,那就绕过去,一个都城而已,还怕他什么?待朕拿下了中原,回兵围堵,看他还不臣服?”
上官天俊谏止道:“此役之初太过顺利,打到这个时候,当徐缓图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更不能急功近利,欲速而不达的道理,皇上是知道的。”一面指着地图,道:“皇上请看,此随城西接荆襄,南近鄂渚,东临淮郡,北抵中原,若不除之而贸然劳师袭远,犹若骨中锥刺,动辄受缚,更恐深陷中原腹地,功亏一篑。”
楚天玄闻之,道:“依丞相之言,必须先拿下随城?”上官天俊躬身点头。楚天玄转身问郭敖道:“郭御史有何见地?”
郭敖回道:“丞相大人所言极是,征讨至此,当放缓图之。至于这个随城,若久攻不下,又不愿归降,何不智取?”
上官天俊见郭敖难得谏议苟合,因劝皇上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朱向南虽曾受教于澹台尊老,然其与陈关河毕竟年轻,身边没有耆老参议辅佐,若两位将军邀功心切,再仓促攻城,恐陷我军于不利之境。皇上可速诏书达命,令两位将军谨守城池,广结地方贤能异士,厚仓廪,纳民意,再图攻伐之举。”
楚天玄依其言,即颁诏书,令飞马火速赶往中土鄂渚及随城,告知熊云詹、朱向南、陈关河暂缓攻势,以整顿兵马、充实仓廪、广结贤能为要。
翌日,丞相呈报找到白虎生父,带进宫中,于冥空苑面圣。褚玓见到皇上,恭顺跪拜。楚天玄道了平身,道:“白虎英年早逝,朕常思哀惋,
闻其椿萱尚在,故多少年来一直在寻访两位耆老的下落,只望稍能尽心赡养,以慰白虎九泉之灵。”
褚玓拱手回道:“谢皇上隆恩。”
楚天玄即命褚玓为侍礼郎,又传召顾君裁,同为寝息侍奉,实则为近身侍卫。卫北襄因此则少一事,一心治理宫中守备。
次日,朝堂之上,楚天玄询问顾虚年迩来周明玉及房金森之状况。顾虚年回道:“俩人尚无归服之意,一心还在想着替玄武大帅报仇。依微臣之见,猛虎虽勇不能养,野玉虽灼终有瑕,不若赐二人鸩酒,也算留个全尸。”
楚天玄还是不忍心,道:“将他二人带来殿上。”稍时,周明玉和房金森即被押了上来,楚天玄道:“朕也不跟二位饶舌赘言,打心里十分仰慕两位将才。目今天朝正在修生养息,朕绝不允许再有任何内部动乱。朕许两位前去玄武墓前祭拜,若依然不肯归服,就喝下鸩酒,厚礼葬送。”
语讫,周明玉和房金森即被囚车押送至伍行风的墓前,两个齐身跪下,拜了再拜。房金森犹豫不决,偷偷询问周明玉,道:“我房某呆头呆脑的,请周将军给指条明路。”
周明玉道:“看来你是不想死,那还多余问我做甚?”
房金森瞪着眼珠子,道:“我房某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觉得仗打得窝囊,还没施开拳脚,就做了狗皇帝的俘虏,心有不甘!”
周明玉抬头仰望深空,忽而叹道:“也许当今的皇上并没有错,身为天国义士,当为天国百姓谋福求生。而今皇上王师征讨中土,立意高瞻,雄心远瞩,为一统华夏之大业统筹布局,咱们却还想着一己私利,哄然内斗,跟禽兽有何分别?”语讫,打翻鸩酒,起身回朝。
房金森一愣神,回头骂道:“我房某看错了你,背主的人!”语讫,举起酒杯,闭着眼,一骨碌吞下去,停了半天,一动喉结,还没死。房金森扭头盯着顾虚年,道:“这是什么酒?”
顾虚年笑道:“这是皇上御赐的赦罪酒。”一面命左右将其脚镣打开,道:“你已被贬为庶民,但是只能留在京都城内。”又将一出入宫廷的腰牌塞给房金森,道:“将才不驰骋沙场,英雄无用武之地,很憋屈的。你要是想通了,随时入宫面圣。”语讫,各自散开。房金森懵了,眼珠子咕噜直转。
且说楚天玄正在冥空苑翻阅竹简,不多时顾虚年带着周明玉来求见。楚天玄大喜,即请带入。周明玉羞愧难当,跪伏叩拜。楚天玄笑道:“快起来,朕以后还有许多要向周将军请教的。”说着,亲自扶着,拍了拍肩膀,道:“蚕丝镇是你修好的,朕仍许你五万兵马驻守,可别负朕之所望。”
周明玉拱手谢恩,领命退下,即刻前往蚕丝镇。顾虚年又如实禀报了房金森的情况,楚天玄闻之不禁发笑。顾虚年道:“皇上就不怕他混入宫内,欲图行刺吗?”
楚天玄道:“你放心,这个房金森性子耿直,又无机心,不会拐弯想到行刺。过不了几天,他肯定会来求朕的。”
顾虚年不信,因岔开话题,启奏道:“那乔大、秦幺两位该如何处置,请皇上明示。”
楚天玄略思片刻,道:“当时是皇后摄政,皇后怎么说,你怎么办就是了。至于调查罪证之事,交给丞相,你不要管了。”
顾虚年依令,将乔大、秦幺两个暂且革职,移交给上官天俊。过了一天,大臣们上朝,天还尚未大亮,模糊看见金銮殿门口似乎跪着一个人。众臣以为见鬼了,近身细探,却是房金森,赤着右膀子,背上插了一根木桩。上官天俊一干人先是吓了一跳,惊散开来,纷纷逼问道:“皇上格外开恩,已经放了你,你还想干什么?”
房金森不答。一时,众臣进殿,等皇上一来,即报房金森跪在殿外,行迹诡异。楚天玄早已料着,命侍卫押进来,只见房金森光着右膀子,背上插了一根木桩。因方才天色朦胧,众臣未发觉木桩上竟歪歪斜斜地写了四个大字“我是罪人”,不知何意。
楚天玄见那四个字东倒西歪,缺笔少画的,故意问道:“堂下跪者何人,所为何事?”
房金森稽首禀奏道:“草民姓房名金森,自知有罪于天朝,故行此拙劣之举以自辱,聊表诚意。”语讫,磕头请求降罪。
引得众臣一阵哄笑,道:“朝堂之地,岂容你如此慢待,成何体统。”
楚天玄亦笑问道:“这几个字是你写的?”
房金森吞吞吐吐地回道:“草民不识得几个字,从来也不会写字,只学了半日,草草成书,让皇上见笑了。”
楚天玄闻之,忙起身走下台阶,到房金森跟前,扶了起来,将木桩取下,替其拢好右膀的衣服,亦是拍了拍肩膀,道:“朕喜欢你一股子耿直劲儿,以后就随朕左右,日夜相伴,如何?”
房金森一听,傻眼了,拱手道:“皇上厚爱,草民何以报答?然草民宁愿为一士卒,前去沙场征战,替皇上开疆扩土,早成大业!”
楚天玄笑道:“在朕的身边,你一样能施展手脚。”语讫,抬脚登阶,入龙椅,即刻擢房金森为御前侍卫,随时跟护。自此,不论楚天玄到哪里,不但九儿跟着,房金森也跟着,形影不离,成了继林中圣之后,非内寺之职,可以随护皇上,进入宫闱的第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