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朝二年深秋,朝廷四处张榜悬赏,仍未查到程沧溟的下落,楚天玄日渐忧虑。上官天俊即献策道:“民间找不到,唯一的可能,就是如御史郭大人所说,那青龙是被江湖中人劫走了。不若诏令逍遥子,命其去江湖中打探打探。”
房金森在旁,忽而想到一事,因禀奏道:“箜篌魔女钟旱魃曾夜闯天湖村,唯独掳走了青龙,若细究似无可疑之处。然而玄武却生了疑心,而况微臣私下里也听人议论过,说那魔罡派掌门看中了青龙有武学之质,劫法场之事或许就是廖刑天暗派人所为,也未可知。”
上官天俊道:“这样看来,竟极有可能。能于朗朗乾坤之下,在法场劫走犯人的,只有净灵、逍遥、魔罡三大门派,而净灵派和逍遥派行事端正,十有八九是魔罡派所为。”
楚天玄善其言,即命郭敖拟诏,布达四方。天朝二年立冬,庞绾接到朝廷诏令,正与淳于元、樊老夫、澹台尊老在崂川村玲珑塔内对酌明月,因丧气道:“真是扫兴!这个皇上,一有事就想到我,怎么也脱不了身。”说着,就将逍遥金牌掏出来,死劲往地上一摔,道:“我也不要这劳什子做护身符了,像禁锢似的让人不得自由。”
淳于元酒至半酣,一撇身,伸手接住逍遥金牌,笑道:“这又不是什么苦差事,毕竟青龙曾是你的徒儿,有彼前因,故生此果。不如我陪你走一遭,我也知道,究竟是谁胆大妄为,破坏了规矩。”
庞绾闻之,无奈受命,因拱手对樊老夫和澹台尊老两个道:“俗务相扰,扫了大家的兴致,望请见谅。”
澹台尊老顽皮笑道:“逍遥子官居太尉,为天子之事,我等好生求之不来。”
庞绾气道:“这个时候你还要打趣人!”转身就要蹬下楼梯。
澹台尊老忙凑过来,道:“误会了,误会了!皇上乃万民之主,凡事关乎苍生之福,你就当是替百姓解忧,而非奉朝廷诏令。”
庞绾闻之,道:“这话尚且说得过去。”遂与淳于元一起离开崂川村,遁入江湖,寻觅程沧溟的下落。澹台尊老和樊老夫相伴数月,但以云游为乐,怡性自适。
且说当日劫法场,救走程沧溟和篆儿的,恰是洞箫冥灵岳神荼、瑶琴阳火戚飞廉、箜篌魔女钟旱魃,三个人是奉了大师兄,亦即魔罡派掌门古埙战狂廖刑天之令。当日三个人劫走了程沧溟和篆儿两个,并没有着急出城,却是躲在客栈中,等到天黑,方才动身出城。而程沧溟和篆儿两个被点了穴道,装在麻袋内,说不出话来,醒来后但觉颠簸不堪,亦不知过了多久,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大师兄,人带来了!”
又听一人道:“让你们把青龙带过来,怎么装了两个人?”
那女子回道:“还有一个是他的婆娘,我不忍见痴心人生离死别的。”
原来这两个人就是钟旱魃和廖刑天,廖刑天听了钟旱魃的话,不满道:“以后无我之号令,再不可私自做主!”
钟旱魃拱手应诺,一面解开麻袋,先将篆儿穴道点开,不待其与程沧溟搭上话,一把拽走。篆儿顿觉手腕生疼,不敢喊出声来,只得跟着走,睁眼细看仿佛是在山洞里,行不多远,有一条台阶,登上去,打开消息机关,竟是某处府宅的庭院。篆儿垂头跟着,沿抄手游廊进了内堂,里外有四个门中女弟子把守,戒备森严。钟旱魃坐了下来,看着篆儿,道:“我曾经在天湖村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篆儿闻之,想起来那夜袭击自己以致昏厥的人,后来才知是江湖中人箜篌魔女钟旱魃,因一抬头,却见其戴着兽形面具,可怖之极,忙低头声回道:“我叫篆儿。”
钟旱魃这才把面具摘下来,道:“以后就跟了我,做我的师妹。我教你武功,再也不用做世俗里的下人,也没人敢欺负你。”
篆儿一听,急了,陡然跪下乞求道:“奴婢只知服侍人,求女侠高抬贵手,放了奴婢。”
话音方落,只见钟旱魃伸出一掌,劈到篆儿的眼前,忙又收了回去,恨道:“不可救药!什么奴婢不奴婢的,天国几千年的规矩,被你们阳派破坏的一无是处!”又怒吼道:“站起来,我讨厌这种摇尾乞怜的模样!”篆儿缓缓起身。钟旱魃怒视道:“告诉你,到了我这里,就别把那些尘世的恶俗带进来!你不自称奴才,谁敢妄称主子,凭什么我不能做主子?不管你爱不爱学武功,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姐,无贵贱之别,听明白了没?”篆儿还是害怕,心翼翼地点头。钟旱魃起身,进里间绣房换了身装扮出来。篆儿见其一袭粉红裙裳,竟比自己的夫人另有妖娆之姿,正自疑心其为何要戴着面具,让人费解之时,听其说道:“房间给你收拾好了,以后就住在这宅院内,暂不要随意走动。从明儿起,我会教你最基本的武功心法。若要偷懒不学,将来行走江湖,师姐可不能时时罩着你。”
篆儿内心十分抵触,咬着嘴唇支吾道:“我……我想看一眼青龙……”
钟旱魃回眸定睛,似有杀气,道:“为什么女人个个痴心,男人个个负心!他若心里有你,自然来找你!”语讫,抬脚出去,往庭院内一根木桩上盘腿坐定,闭目开始运气,竟自能端稳其上,不偏不倚。
篆儿此时又孤寂,又害怕,一面担心夫人,一面担心青龙,进了里面绣房卧榻躺着,忍不住掉下眼泪,直到后半夜方才朦胧睡去。
翌日,天方亮,篆儿尚未睁开眼,就被人拉了起来,一揉眼睛,看见是钟旱魃,慌忙合衣,尚且来不及洗漱,就被迫跟着出去。钟旱魃且走且说道:“以后要不待鸡鸣就起来,今儿起迟了,罚你不准吃早饭!”说着,将篆儿带到庭院一堆木桩阵里,道:“上去。”篆儿磨磨蹭蹭的不敢上,因为那木桩又细,比自己还高。钟旱魃见其忸怩的样子,伸出一掌,运气一推,道:“让师姐送你上去!”说着,篆儿不觉身轻如燕,飘起来似的,因为怕高,顾自捂住眼睛。钟旱魃道:“再不睁开眼,摔死了,师姐可不管的!”
篆儿忙挪开手,睁眼一看木桩就在寸尺之下,下意识地伸开双臂搭在一根木桩上,两只脚各自撑着一根木桩,悬空时才发现地上布满了削尖的竹篾,只一会儿就支不住浑身乱颤,哭嚷道:“师姐救我,真的撑不住了!”说话时,眼睛一闭,扑腾掉了下去,摔到地上时上身不觉得疼,只是腿上略觉阵痛,因忙翻身一看,两片削尖的竹篾一左一右,扎进了腿里,剧烈的阵痛这才蔓延至全身,因自抖着双手就要拔出来。
钟旱魃欺近身旁,道:“别动!”一面伸指封住了两腿处穴位,暂不使血液流通,运气一掌拍下去,那两片竹篾自弹了出来,忙顺手从粉红的裙裳上撕下一块蚕丝布,包扎好伤口,犹且骂道:“蠢货!我头一天学武功,也没你这般窝囊!要不是我不忍心,你全身都扎满了窟窿!”篆儿偷抹眼泪,不敢说话,见钟旱魃替自己包扎伤口,竟有几分慈母的样子,因想起先时战乱逃荒死去的爹娘,忍着疼痛,不禁蜷缩于一根木桩下。钟旱魃见其楚楚可怜的样子,又生气了,道:“起来,接着练!”篆儿缓缓起身,两腿直抖,因为腿疼,怎么也爬不上桩去。钟旱魃飞出一脚,将篆儿踢了上去,然后两将腿和手皆绑在桩子上,对着日头晒着,道:“练完了一天,再许吃饭!”
至傍暮,钟旱魃才吩咐几个女弟子将篆儿放了下来,抬到里间卧榻上。篆儿已然眼泪干枯,两腿绷直不敢动弹,骨头像被钉住了似的。其中一个女弟子端着晚饭过来服侍,篆儿只知服侍别人,还从来没让别人服侍过自己,因忙推诿道:“谢谢姐姐,你歇着去,我自己能够。”
那女弟子道:“你都这样了,还逞什么能。不要觉得委屈,我们下面还有四个,每一个进来的头一天都是这样的。”一面坐在杌子上伺候进食,道:“这是箜篌护法交给我的任务,你要是一口不吃,待会儿我不定会受罚的呢。”
篆儿怕连累及人,忙张嘴咽了一口,柔声问道:“箜篌护法是谁?”
女弟子微笑道:“就是你的师姐呀。”原来魔罡派由古埙战狂廖刑天执掌,其下有三大护法,其实就是廖刑天的两个师弟和一个师妹,在门派内,弟子们分别称之洞箫护法、瑶琴护法、箜篌护法。女弟子又接着说道:“你真的很幸运,我们进来只能做个普通的弟子。你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分,直接就成了箜篌护法的师妹了,下面的弟子们可都羡慕死了。”喂了几口,因俯身低声说道:“我看你很可怜,直招人疼。说句悄悄话,你自己烂在肚子里就是了。你跟箜篌护法长得很像,故此我猜着她才由衷地喜欢你。”
篆儿道:“才怪,她要是喜欢我,就不会捱到现在才让我进食。”
女弟子笑道:“这个你就不懂了,越是护着你的人,越是不忍心看你不争气的样子。故此,据我猜着,箜篌护法是在磨练你,对你越狠,越是关心你。你要是想不通,慢慢悟去罢了。”一时,伺候完进食,起身说道:“你大概想不到,箜篌护法才吩咐我以后多照顾你呢。所以这门派里面有很多规矩,你若是不懂,可以问我。”语讫,起身要出去。
篆儿忙问道:“我还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可否告诉我?”
女弟子笑道:“别那么客气,我叫阮芊芊,叫我芊芊就行。”
篆儿微微起身,道:“谢谢芊芊姐姐照顾我。”
阮芊芊道:“早点休息,你还要练半年的功夫。”
次日,篆儿又掉下了木桩,又捱了两处扎伤,又是给绑到傍暮时分才准许一天的进食。如此,过了三个月,身上不知扎可多少处伤,篆儿才觉略好些,能自个爬上木桩,但是仍须绑着,不然还得掉下来。期间,钟旱魃日夜监护,见篆儿练功有了些气色,不免喜露于形。
这日夜间,正是人间月半,天上月圆,篆儿因自觉练功找着了窍门,不似先前那么疲累,与阮芊芊一起吃完饭,就好奇问道:“师姐每晚都要去庭院内,蹲在木桩上打坐,究竟在练什么功?”
阮芊芊道:“睡功。”
篆儿疑惑道:“人躺着就能睡,还要练什么?”
阮芊芊道:“这个我也不懂,只是听其他弟子私下里谈论来着,说他们三个护法都要练那个,叫什么‘观心而断念,泰然而入梦’,是八倄阵的最基本功力,当穷推极致,就可以练就神功。总之,他们三个护法,每晚都是在外面木桩上打坐入睡,即便风雨也是这样。只是……”说到这里,忽然听到院内钟旱魃嘶叫之声。篆儿吓坏了,以为师姐走火入魔,起身就要出去探视。阮芊芊拦住道:“别出去讨好,今儿月圆,是箜篌护法的心魔之夜。”
篆儿问道:“何谓心魔之夜,怎么之前没见师姐这般模样?”
阮芊芊叹道:“这个说来话长,方才我正想说呢,就被打断了。他们练睡功须观心而断念,可偏偏箜篌护法先时喜欢过一个人,刻骨铭心,忘不了。牵萦之思就成了一种心魔,一到月圆之夜心魔就会加剧发作,为了练功,箜篌护法常以自残的方式,而断掉念头。那种心魔发作时早时晚,偶尔为了避免误伤门中弟子,在意识到心魔将要发作时,她就用镣铐捆住手脚。就这样还被她挣断过,后来还是掌门和另外两个护法过来,直折腾了一宿,才制服住。”
篆儿忽而觉得师姐好可怜,因问道:“是哪个男人伤了师姐的心?”
阮芊芊道:“那个人兴许你见过的,就是阴阳两派都敬称的逍遥子庞绾。”
说着,听到外面大声嚷道:“快,将师妹捆住!”
篆儿透过窗棂向外看,见三个人各自站开,拉着长铁链将钟旱魃围在中间。这三个人正是廖刑天、岳神荼和戚飞廉,铁链两端各在岳神荼和戚飞廉手中,绕了一圈已将钟旱魃缚住。廖刑天站在钟旱魃的背后,正欲欺近身旁点其穴道,不料钟旱魃眼似充血,怒吼一声,道:“快杀了我!”登时将铁链崩断,爪指一挠,将木桩从中部抓得粉碎,一面翻掌一推,将断裂的木桩刺向廖刑天,口内大骂道:“逍遥子,你这个负心汉,不配沐天地之灵,我要杀了你!”
廖刑天早已腾开数步,出掌以十成之力格挡,一面命令岳神荼和戚飞廉两个道:“二师弟、三师弟,后侧缚住腿脚,别让四师妹走火入魔了!”
岳神荼听令,从正后背出掌欺近,打在钟旱魃的一侧肩膀。戚飞廉移步,突进脚下,抱住钟旱魃的两只腿。钟旱魃肩膀中了一掌,手里的木桩抖落掉地,回眸一怒,一掌早已打出,将岳神荼击退至数丈开外,又要出掌朝戚飞廉头顶劈下去。廖刑天早一个箭步冲上来,双掌合力,击在钟旱魃身上,大吼一声,道:“四师妹,快醒一醒!”
钟旱魃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扶住木桩,半天才缓过来。廖刑天怕她再次发作,忙用铁链将她全身上下捆得死死的,于是与岳神荼、戚飞廉围着打坐,一个吹埙,一个弄箫,一个抚琴,就这样一直守到天亮。
翌日,篆儿未等鸡鸣就已起来,且等掌门带着两位师弟离开,篆儿亲自搀扶着钟旱魃进入绣房,替其理好凌乱的发髻,即说道:“师姐好生歇憩,篆儿出去练功,有事隔窗叫我就是了。”
钟旱魃狂躁了一宿,浑身尽已酸软无力,此时嘘声说道:“师妹,今儿不用练功了。有一个坏消息我得告诉你,怕你以后会怪责师姐。莲使含羞草三个月前悬梁自尽,与玄武合墓而葬。”一面又唤阮芊芊进来,道:“芊芊带着师妹一起去莲使含羞草墓前祭拜,把我的哀思也带过去。记住,要防着朝廷的官差,他们正在四处搜寻青龙的下落,出去了好生照顾师妹。”
阮芊芊拱手领命,领着篆儿出了宅院。篆儿听到夫人逝去的噩耗,早已忍不住,且待匆忙赶往冷艳芝墓碑前时,扑通跪下,泪水即簌簌而下,不住磕头。阮芊芊亦曾听闻莲使风化之惠德,不免也跪下磕了几个头,一面极力劝解住篆儿。从来时是午后,篆儿一直跪到日落西山,才被阮芊芊拉着起来,依依不舍地离开。沿途回去,篆儿才发现入口山洞旁边竟然就是净心湖,不远处就是净灵王宫了。山洞里有十几条暗道,阮芊芊领着篆儿,从一处暗道而过,通达箜篌护法宅院,因此疑心其他暗道是通达掌门、洞箫瑶琴两位护法以及各个弟子们栖居的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