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白马从南而来,缓缓驶出玉门关,一路向西行去,这里的风沙和岩石似乎亘古如此,此时显得格外孤寂。远处日渐西落,大漠中的一切却都变换了模样,已经是三月时节,开始刮起风,马上的人倍感疲惫,他走了很长的路,这么长的路从他出生到现在走的屈指可数。
马蹄在黄沙中留下的脚印也被吹起的风抹去了痕迹,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龙门镇。
一个让他想忘忘不掉忆起又悲伤的地方。
他开始想念一个人。一个让他一想起体内就像烈火燃烧一般的女人,她穿着胡族服饰,身上有个哨子,只要吹一声老远都能听见,有着这星河一般的双眸,阿织。
柳寒珏到了龙门镇时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他找到了之前父亲租的一处院,现如今院子正好空着,他就顺势就租了下来,打扫打扫,仿佛还是当初的模样。关外的房屋建筑不同于中原,这里屋顶都是平的,晚上可以上去躺着赏月。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刚二十有一,阿织会跑来陪他一起赏月喝酒,他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也没有如此的爱过一个人,自风烟口一别,一切都如同这龙门的风沙,翻天覆地。
尽管他知道阿织性格刚烈,一旦认定一件事不会轻易改变,但是他还是要来,他要弥补他的过错。他摸着胸口,一个多月前被父亲打伤的位置还在隐隐作痛,这一掌差点要了他的命。
院子里的红柳树似乎没有以前壮硕,他住在这里的那些时日,把院子里的一切都打扫的井井有条,常给红柳树修剪枝丫,浇水,为了让它生长的更好,过了四月份他会把桌子摆在院子里教书。
现在想想,自己还是重操老本行开学堂,他不知道阿织哪天会出现,也许她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也许她如同第一次那般从树上落下,掉进他怀里但一切终归是他美好的幻想。
学堂还是办了起来,这天学生刚刚离去,柳寒珏收起纸墨,拿起扫把开始扫地,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柳寒珏以为是哪个学生又回来了,刚要转头说话,只见一个突厥装扮有着中原女子血统的女孩站在他院中。
“柳先生,您可还记得我?”女孩声音清脆悦耳,听起来就像是远处传来的驼铃声,她面容清秀中带着异域风情,穿着布衣,袖口和肩膀处都缝着动物的皮草,柳寒珏打量了一番没想起来,“我是阿依慕啊,六年前,您在这里教过我们中原字。”
阿依慕,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那时候他的学生大概有十来个,但大多都是男孩,所以还记得,柳寒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女子笑起来的神态和阿织有些相似,只是要比那时候的阿织看起来更灵光一些。
“殊不知这么久了,您又回来了,我听阿爸说镇上又开了一个学堂,便跑来看看,果然是你,我真的好开心啊。”阿依慕上来一把抱住柳寒珏。“柳先生,你走了之后,我学的中原字都快忘光了,现在中原话也没那时候说的利落。”阿依慕松开柳寒珏,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柳寒珏,这个中原男子比那时候更加成熟了,也没有那时候看起来那么平易近人。
“没想到一晃眼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果真是我蹉跎了岁月。”柳寒珏放下扫把给她倒了一杯茶,“这是我从中原带来的白茶,喝了解渴,屋里坐吧。”
阿依慕走到屋里环视一圈“阿织姐姐没有跟你一起回来吗?自从你走后,阿织姐姐也不见了,我还记得那时候她跟我们一起上课,带着我们爬树掏鸟窝,到处给你惹麻烦,你可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柳寒珏听到阿织的名字,不由的一怔,那时候的阿织就像现在的阿依慕一般大,穿着一身红色的胡服,梳着满头的辫子围绕在他身旁,“我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想看到阿织。
本想留阿依慕吃过晚饭,但是她说阿爸的商队今天要走,晚上家里要给他践行,便留下了一兜子牛肉干就离去了。看着那袋子牛肉干他想起以前他问阿织的力气为什么那么大,阿织告诉他她是从吃牛肉长大的。
在龙门的日子终是寂寞的,柳寒珏除了每日给学生上课就是批改作业,偶尔去街市上逛逛,与邻里的关系相处的也不错,总有人给他送一些牛羊肉过来,他也学了一些西域话,只是说起来还很生硬,有时候他坐在院子里画画,画的都是阿织,他会看着那些画发呆许久。
阿依慕时常来拜访他,这天她又来了,她阿爸从长安回来,带了一些长安的特产,阿依慕拿给了柳寒珏,她坐在院子里翘着二郎腿说起自己前些日子在大漠里看见了一行人的故事,忽然有人从屋顶落下,落入师徒二人的眼中。
这男子穿着突厥的衣服,头上戴着一个灰褐色的裘皮帽,却一副中原人面孔,长久晒在日光下的皮肤发出麦色的光泽,明亮的眼睛盯着阿依慕,对着他们两个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低声说道“二位打扰了,我是来躲一躲,待会儿有几个大汉来,你们就当没见过我。”说罢他一溜烟钻进了柳寒珏的伙房里。
“这……这是什么没有礼貌的人。”阿依慕刚想再说点什么,这时三个胡族大汉破门而入,每个人手上拎着一把一掌多宽的砍刀。
“中原人,你可看见一个头戴裘帽穿的和我们差不多的男孩进来,他偷了我们的财物,我们正在找他。”
柳寒珏站在树下眯着杏眼打量了一下进来的人,这种拿着砍刀破门而入的人,并不像是丢了财务的人,更像是抓什么人回去,“不曾看见。”
“咣啷”一声,伙房的一个铁盆掉落在地,“屋内有人,给我进去看看。”另一个大汉用西域话说道。
柳寒珏挡在他们面前,“要是我不同意呢?”话音刚落,三个大汉朝着他砍来,他侧身躲过,拿起立在一旁的扫把,出手极快,傲孤刀法在他手下运用自如,他已经完全掌握了最后一招,放在以前,他的刀只要一拔出便会有人死去,可现在他不杀人了。
风沙忽起,阿依慕躲在伙房门口看着柳寒珏将三个人打跑,她看的仔仔细细,却丝毫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在他手里扫把就是他的刀,他拿上刀的那一刻,他才是他自己。
“好快的刀法,在中原只有傲孤十六斩才有这样快的刀法,这位先生,你好厉害的武功。”伙房里的男子走了出来,“在下裴络,谢谢先生的救命之恩。”他声音清亮,如一阵春风。
“你就不谢谢我吗?”阿依慕在一旁念叨着。
“我谢你作甚,又不是你出手,这是哪里来的女子,男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你!”阿依慕被堵的哑口无言,跑到柳寒珏身后拉着他的袖子,“柳先生,你看这男子,亏你还好心救他。”
“阿依慕,那你就大度一点,别和他计较好了。不知裴公子为何会惹上那样的人。”柳寒珏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坐下倒了一杯茶问道。
“前些时日,我与哥哥路过玉门关外,在那里被他们打劫了一番,他们拿走的这个玉佩,是我娘留给我们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挂着吊穗的羊脂玉佩,“昨日我冒险从他们帐内将这个拿了回来,谁知道被发现了,我一路跑,跑到了龙门镇,实在跑不动了就只能躲在你院中了。”
“原来如此,既然裴公子已经躲避了,那就快快离去,免得他们在上门。“
“对呀你快走吧。”阿依慕附和着说道。
谁知这裴络扑通一声跪在柳寒珏的面前,“我刚看完先生的刀法,我想拜先生为师,请先生教我刀法。”
“我不收徒。”
“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耻,我们柳先生是叫人读书的,不是教人耍刀的,你快走吧,你再不走,柳先生生气了有你好果子吃。”
“我发现你这女子中原话说的不好但是赶起人来怎么一套一套的。”裴络白了她一眼呛道,“我真的想跟柳先生学一点刀法防身用。”
“我不教人刀法,你还是莫要执着了。”柳寒珏知道,学刀法的人,最终有一天会走上江湖,走上杀人的道路,没有几个江湖中人手里是没染过鲜血的。
见柳寒珏不答应,裴络起身离去,“柳先生,我还会再来的,直到你愿意教我的那天。”他唰的一声飞起,踩着屋顶离去。
裴络有些功夫底子,轻功也马马虎虎,但是他身强体壮,手臂纤长,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可惜,现在柳寒珏没有要教人的想法,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等阿织。
阿依慕嘴里用西域话说了些什么,柳寒珏没有听清,他起身独自回屋,留下阿依慕自便,阿依慕在院子里帮着收拾,在他的课桌上发现了一幅画,她轻轻推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子画像,这女子好生面熟,是阿织姐姐。
她望向柳寒珏关着的屋门,将画合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原来他心里一直有一个人,而这个人竟然是她认识的,她是那样美丽的一个女子,阿依慕摸了摸自己的脸,落寞的离开了柳寒珏的家。
裴络见过太多杀戮,可从未把自己算进去,他眼中,这些人虽是江湖中人,却不是江湖。
他眼中的江湖是一个充满侠义的地方。
裴络自幼身法轻盈,在中原的时候跟着少林武僧学了一阵功夫,后来武僧云游去了,他和哥哥一同闯荡江湖,一路也没有什么目的地,西去来到了龙门。
龙门的一切都让他着迷,这里的刀客,马匪,黄沙厚土,还有酒,天地间辽阔,无拘无束,只是他哥哥不喜欢这里,又回到了中原,他知道天下之大,哪里都会有各自的生活方式,他在玉门关与哥哥做了告别,立下了三年后玉门关比试的约定,看看究竟谁会更厉害一点。
此时月色满盈,他跪在柳寒珏的门前,背对着月光,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他的背影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块伫立在门口的石头,过了许久,柳寒珏走出来打开院门,院内的光照在裴络脸上,他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闪着森寒的光辉望向柳寒珏。
他自从见了柳寒珏的刀法后,下定了决心要跟他学一手功夫,他从就幻想着自己终有一天可以游荡江湖,成为赫赫有名的大侠,那些说书人口中的故事与江湖,是他向往的。
柳寒珏面色凝重,他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服自己教他刀法,他不想教他主要原因是他想抛下暮啸山庄的一切,从头开始,可他愿意教的原因,大概是这个男孩的执着。
他在柳寒珏门前跪了半个月,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狂沙四起,他都没有离去。
“你想跟我学刀法,我要立下三条门规,你若遵守,我便教你。”
“先生请讲。”裴络跪在原地,铮铮的望着柳寒珏。
“第一,不许杀人。”
“第二,不许用来报仇,可谓冤冤相报何时了,你要做一个放下仇恨的人,才能平静的悟心法。”
“第三,永远不踏足栖霞山暮啸山庄,且不许与人提起是谁教你的刀法。”
“好,我答应。”
“那你今日拜我为师,明日之后每日傍晚,你跟我学刀法,但是平时你要负责打扫下课后的学堂。”
裴络就这样住进了柳寒珏的家中,柳寒珏看着眼前的男孩陷入了沉思,他一心想涉足江湖,可谁又能明白江湖的孤独呢。
好在裴络天赋超凡,领悟什么都很快,可以举一反三,是一个练武的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