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里也是一阵热闹,尹天姣和二哥哥走在西湖边上看花灯,她还记得未出嫁前每次都是二哥哥陪着她出来,有时候那些摊贩还会把她哥哥当作是她的心上人,一有人说起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时,尹天姣都会捂着嘴偷笑,然后打趣尹天鸣,说他何时找一个嫂嫂回来。
现在她的二哥哥还是孤零零一个人,“我说你什么时候赶紧娶妻生子吧,切莫叫人老是误会我们,我们明明长得很像。”
“也不是没有,只是那女子太过泼辣,不能说她有多漂亮,毕竟妹妹你在这里摆着,但是她的样貌令人看过一面,就永远无法忘记。”尹天鸣哀声叹气道。
“哦,这么说来,哥哥是有喜欢的人了,是什么样的女子呀,能让我风流倜谠才华出众的二哥哥无法忘却。”
“她是个苗疆女子,有一次我和一个友人去大理寻一种珍贵药材,她开了一个医馆,凑巧有这味药材,可是多少钱也不买给我们,说我们身上杀气重,她的药是来救济善良的人,不是用来给杀人的人的,我那朋友一听,恼火,刚要对她动粗,却被她一鞭抽在手上,我们吃了闭门羹,在那边停留了几日。”
“真是厉害,一个女子开医馆,肯定本事不少,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和承兄一起去野外找药材,我运气没那么好,不心被一种毒蛇咬了一口,好巧不巧,她也在采药,她过来跟我说,你们这些人,死了或许好点,少杀几个人,可是我呢,是个大夫,总不能见死不救。”尹天鸣边讲边学舌,逗得尹天姣忍俊不禁。
“她救了我,我自然要感谢她,就常常去她医馆,看她救世济慈,又有几分天真可爱,忍不住对她有了好感,她也没那么烦我了,问我要那味药材做什么,我说救一个好人,她把药材就送给我了,反正一来二去,成了朋友,她来自五毒教,医术高超,觉得在教内太无聊,就开了一个医馆,我本是不喜欢江湖中的那些女子的,可你说这么善良的姑娘,我能不喜欢吗。”
“那哥哥可有带她回来,也好让我见见这位活菩萨嫂嫂。”
“嗨,别提了,八字还没一撇呢,也不知道人家对我有没有情,更何况我问过她,要不要去江南看看,这丫头说去了这些病人没人管,后院还养着蛊虫,她走不开,那我就想着,只能我去看她了。”
“哥哥,你说的这位姑娘,医术高超,那有没有一种药,给人吃下可以唤起曾经忘记的事情。”
“你病了吗还是说你忘了什么事?”
“我有一位朋友,他因为受了一些刺激,忘记了一些事情,我想帮他恢复记忆,你说真是奇怪,有些人想记起一些事情,可怎么都记不起,而有些人想忘掉一些事,却永远都忘不了。”
“我和她相处的日子里,听她说起过,有一种蛊,可以唤起人脑海中最深的记忆,无论是忘掉了什么,哪怕喝了忘川之水孟婆汤,都能让他记起,不如我传信问问她。”
“真的会有这种蛊吗?”尹天姣激动的问道,“我先替我那个朋友谢谢你了。”
“阿姣,你还跟哥哥客气什么呢,对了,最近也没听你说起过妹夫,他近来可好,我虽与他未见过几面,但是他为人谦和,又彬彬有礼,定是待你不错吧。”尹天鸣说到这里的手,尹天姣拿着糖人的手停住了。
“哥哥,你说,我要是让他休了我,爹爹会不会打死我。”
“好端端的,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呢,阿姣,你是天山门的三姐,谁敢休了你,我就带着你大哥三弟去烧了他家。”
“可我不爱他呢,我不快乐,哥哥,我过的不快乐。”她低下头低声说着,本开心的脸忽然挂上一丝忧伤,“如果让你跟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你会快乐吗。”
“我肯定不快乐啊。”
“这些事我从未与外人说起,他们都觉得我与暮成珏很幸福,可是我自己知道,我不幸福,我现在只想离开他,我认识了一个女子,她活的自由自在,像一阵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好羡慕她,我还没去过那些地方。”她望着他的眼睛,心像是缺氧了一样,无法迈出脚下的步伐。
“阿姣,让你受苦了,那你当年又是何苦要答应爹,反正我现在有了心上人,我绝对不会让别人左右我的婚娶,不像大哥三弟,他们都已娶妻生子,除了四弟与弟妹心心相惜,其他两个人又何尝不是因为家族不得已娶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人。”尹天鸣拉起尹天姣的手,“阿姣,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哥哥都会支持你,只要你开心就好。”
尹天姣在冰冷的暮啸山庄待太久了,这一刻她在尹天鸣身上找到了久违的温暖,这种温暖,阿泽去世后,就没有人能给她了,她好想念阿泽,望着这西子湖水,不知道阿泽在那一边,是否做了一个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人。
她笑了出来,她连阿泽都羡慕了,这一笑,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的确要争取自己的自由了,她也要像阿织那样,做一个敢爱敢恨大胆的女子。
回到暮啸山庄后,她的心变的明朗起来了,就像是三月的风,吹进了她院中,把一院的清新都吹入她身体里,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哥哥的回复,果然哥哥从那苗女手里拿到了一种情蛊,这种蛊还没有名字,她握着手里的瓷瓶,该找个机会给暮成珏。
尹天鸣在信里写,这种虫子,倒在水里无色无味,不会担心难喝或者恶心,让她朋友放心饮下就好,对身体无什么害处,只是饮下后,想起那些事的过程,会伴随着疼痛,头会像裂开一般。
她斟酌了好久,本来打算不去见暮成泽,只是把这个放进他平日早餐里命人端去,可是一想,万一他没喝,岂不是白费了,哥哥说这个蛊极其难练,三年出一只,她不能浪费了,她让淳拿来了一瓶上好的杏花酒,她还记得五年前,她也是端着这壶酒去找阿泽的。
尹天姣让下人端着酒,她抱着一把琴,推开暮成珏的院门,她有些惊讶,这才三月,还有些凉,暮成珏一人坐在树下下棋,见她进来,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感觉他有些惆怅,她将琴立在一旁,从下人手里接过酒,遣散了下人。
“不知道夫君可有什么烦心的事情吗?”她很清楚的是这几年来,只要暮成珏心里一有事儿,就会坐在院中下棋,自己跟自己下,“阿织姑娘没同你一起回来,我还有些惊讶,我以为她以后会生活在你这里,我也能偶尔找她说说话。”尹天姣坐了下来,递给了暮成珏一个酒壶。
“她走了。”他说话语气很轻,听不出一点情绪,眼睛微眯,拿起尹天姣递给他的酒大饮一口,他沉默了一会,“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移开在他身上的目光,双目环了一圈,“春天来了,合欢花快开了,时间过的真快啊,我嫁给你马上第六个年头了。”她也拿起酒壶酌一口。
“这些年,苦了你了,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只要是爱就没有什么对不起,你又没做错什么,你只是没有爱上我。”她轻描淡写的说道,“你也不用再有负担了,因为我也放下了,我们都放彼此一条路吧。”尹天姣从怀里掏出一份合离书,“明天你要是想通了,我们就合离吧,栖霞山,真的很美,可是我想临安的家了。”
“夫人?”
“你放心,是我要与你合离,我会跟我爹说清楚的,你不用担心我爹会为难你与暮啸山庄。”
“不,我答应了你爹要照顾你一辈子。”
“你留着你的一辈子,照顾好你自己就好了,我也只有一个一辈子,我想拿回来过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尹天姣这一刻心里变得平静无比。
“阿姣,你在我的酒里放了什么?”暮成珏头一阵晕眩,看眼前的人和物都已经是重影,“不,我的酒量不是……啊!好痛。”他从石凳上跌落在地,他趴在地上,不停的摇头,尹天姣把琴放在桌子上,缓缓的弹了起来,越人歌的曲子飘荡在栖霞山里,她看着暮成珏此刻痛不欲生的样子,心揪在一起,她只是想帮他找回那段记忆,让他能够有勇气去过自己真实的生活,这五年来,他好像从未摘下过自己的面具,直到阿织出现,她才看到暮成珏是一个有情绪有血有肉的人。
尽管她因为阿泽的事情愤怒,所以这点苦楚,暮成珏理应受一下。
此时天边的晚霞映出红色的光辉,洋洋洒洒落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落在尹天姣和暮成珏的身上,暮成珏被霞光晃了双眼,她的琴声此刻一点也不动听,在他脑海中伴着天崩地裂的感觉是如此刺耳。尹天姣的衣服被晚霞染成了金红色,她的嘴紧紧闭成一条线。
暮成珏在恍惚中,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编着许多条辫子,辫子上的珠串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女子回头,是阿织,她站在大漠中,面纱随着西去的风摇曳,女子对着他招手“柳寒珏,你快来看啊,我发现了一株开花的仙人掌。”
“阿织……是阿织。”脑海中的人笑的极为开心,发出清脆的笑声,温柔的叫着他的名字,他想起来了。“我的头快要裂开了。”他表情狰狞,眼珠外凸,尹天姣闭着眼睛继续弹琴,丝毫不在意他的叫声。“我,我想起来了,阿织,我记起你了。”一点一滴就像熔岩一样灌进他的身体,他记起了六年前的事情,还有他说的一生都不会辜负的姑娘。
那个在沙丘上写着牵牛织女遥相望的姑娘,那个送给他狼牙,把自己玉哨子放在他手上的姑娘,正是他最爱的人,原来他们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他一遍一遍吻过她的身体。
暮色降临,尹天姣将合离书放在桌子上抱着琴离开了,临走前冷漠的回望了他一眼,此时暮成珏已经哭成了泪人。
他坐在冰凉的地上,两眼无神的看着刮在天边的新月,他的泪流干了。
过了半晌,他凄惨的笑道“阿织,我们回不去了。”
他真是阿织口中所说的一个可悲的人,这些年来都被父亲操控着,父亲让人给他下药让他忘了他最爱的人,在那之前,他是真的决定要抛下一切,跟阿织在大漠,过属于他们的生活,可是这一切都被那个人毁掉了,他毁掉了他原本正常的生活,他失去了阿织,失去了弟弟,失去了尹天姣,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道做什么,他才能挽回阿织的心,“她心里一定还是有我的吧……”
或许是因为记起了阿织,也唤起了他藏在心底的良知,他不能继续当一个受父亲摆布的棋子了。
他好恨他的父亲。
暮成珏将尹天姣放在桌子上的合离书签了字印了章,悄无声息的放在了她的门口,“阿姣,愿你还没有被我耽误太久。”他幽幽说了这句话,心里满是歉意。
天刚微亮,他穿过密道来到暮南之面前,暮南之坐在石床上打坐。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说。”暮南之的语气低沉浑厚,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威震到人心里。
“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暮成珏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整个人融在黑暗中。
“我不是让你将那个明教妖女杀了吗?你怎么还不动手?”暮南之紧闭着双眼运气。
“爹,你到底,有没有爱过娘?”
暮南之闭目不言,从他几十年前杀掉江家满门之后,他就丧失了爱人的能力,在他心里只有懦弱的人才会说爱,因为自己不够强大,因为自己太软弱,才会用爱来做借口。
“爹,你比我更可悲。”暮成珏话音刚落,被暮南之一掌拍倒在地,胸腔一阵灼热,一口血啐在密道的石墙上。“你连我也要杀了是吗?”他扶着墙,两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暮南之。
“阿泽死了,如果你杀了我,恐怕就要断后了,你不想暮家断后吧,你知道为什么这五年来我都没有让阿姣有一个孩子,现在我觉得阿姣真幸运,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真幸运,你可知道,三年前阿姣有孕,但是她不知,是我,是我偷偷在她饭中下了避子药,无声无息流掉了这个孩子。”
“你!你这个逆子!”又是一掌,暮成珏翻滚至墙角,暮南之眼中满是怒火,他一步步朝着暮成珏踱近。
“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他出生了,必定也会走上我的道路,我不想我的孩子和我一样满手沾满鲜血,也不愿想到他有一日被人追杀,死在冰冷的刀下,噗……”暮成珏此刻已被暮南之一脚踢中腹部。
暮南之看着眼前这个他悉心培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痛心疾首,他抬起左手,手却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他怎么可能杀暮成珏,他将一切的心血都放在他身上,他连同那些年丢失的爱都给予了暮成珏,不曾对他动过一指头,如今他却为了一个妖女,跟自己锋刃相对。
“你杀了我吧,从此你在无亲人。”这句话将暮南之拉回了现实,暮南之放下手,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现在,他唯一的亲人,他爱的好儿子,都想要离开他。
他曾经也爱过一个姑娘,可这件事久远到他已经快想不起来了,不知什么什么时候开始,他一统江湖的野心渐渐吞噬了他原本的那颗心,他看着自己的势力一点点壮大,那种快感要比世界上任何一件事都来得痛快,他忘了自己的承诺,忘了自己的过去,后来他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这个儿子身上。
“爹,你能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抹去我的记忆,让我手刃了那么多人,是因为我出生在暮家吗?难道我一出生就错了吗?”暮成珏跪在地上痛哭。
“你出生就是暮啸山庄的少爷,你一辈子都是,你背负着暮家的血,无论你到哪里,都逃不掉的。”暮南之盯着他顿顿的说道,“你以为你不想当就可以不想当,这些年你在江湖上立的仇人有多少我想你是明白的,你走了,他们会踏平暮啸山庄,翻遍栖霞山都要找到你,杀了你,还有你爱的那个姑娘。”
暮南之坐了下来继续打坐,“你五年前在你娘墓前立过誓,此生都不会离开栖霞山,你会让暮家发扬光大,你别忘了,你娘若是看到你今天的样子,她泉下都不会瞑目。”暮南之说的没错,他娘当年和他爹还有他叔父一同将暮啸山庄一点一点壮大,她临死前,拉着暮成珏到床前,告诉他要帮衬着父亲,以后扛起暮啸山庄。
他怎么会忘,他不是一个人,他有他的责任,纵使他对他爹有恨,可是他无法放下暮啸山庄的众弟子,阿泽已经不在了,只有他一个人了。
“我想若是江湖中人知道你是为了一个姑娘离开暮啸山庄,他们比我更想杀掉那个明教女子,你曾让那么多□□离子散,他们也一定想让你失去挚爱,体会一遍他们心中的痛苦。”暮南之说的这句话无疑是最能让暮成珏清醒来的一记药。
“爹,我曾经负过她一次,我想你给我一年时间,一年期限到我自然会回来继续当我的庄主,只是现在我想用这一年的时间做点弥补。”
暮南之答应了,正好那个假阿泽培养出来了,可以暂时替他处理一些事情,他处心积虑那么多年,在别人眼里,阿泽的替身是暮成珏培养的,可是谁又能知道,暮成珏只不过是一个听他话的孩。
暮成珏托着重伤的身体离开了,临走前他将带了五年的暮啸山庄庄主玉佩丢在了地上。
他决定要去龙门,阿织八成是回到关外了,她说她想家里,他要去找她,一刻都不能耽误。
太阳挂在东方的天边,他站在栖霞山上看了看这个他出生的地方,不禁嘲笑了一下,这个地方,还真是没给自己留下什么好的回忆呢,暮成珏背上行囊骑着马一路朝着西北头也不回的走了,从出生以来他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里,除了阿织。
他的手替他爹杀了那么多人,直到今天,他的心才有了悔意。
这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似乎在他心里已经酝酿了许久,所以这一次来的是这么毅然决然轰轰烈烈,它终于知道了这些年来为什么心里那么的寂寞,只因为在他心的某个角落里属于阿织的那个地方空了。
他要用这一年时间去好好爱阿织,来弥补自己曾经的承诺。
一年之后,世上再无柳寒珏,只有暮啸山庄少庄主暮成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