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一个人去了京都。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白谣的那句“到底是因着恩情,还是因着心悦于我”,在马背上想,在路上想,在买祭品的时候想。
沈清拿着祭品赶往京都外的郊野时,意外地遇上了沈荣。
彼时沈荣正同一条恶狗打完架,脸上青青紫紫,头发凌乱,一身华袍一片狼藉,沾满了雪水。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抱出一只灰扑扑的猫来摸了摸,从怀里掏出已经碎了的芙蓉饼,凑到灰猫嘴边,道:“吃吧,眼下那恶狗不敢再跟你抢食了。”
那猫拱了拱沈荣,朝他“喵喵”叫了两声,就着他的手一点一点地咬着。沈荣便在一旁笑吟吟地将灰猫看着。
沈清愣了又愣,他从不晓得当年能将他打得那般惨的沈荣竟还有这么一面,当年的霸王而今竟会为了一只猫同狗打架。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之间,似乎什么都变了。他从不晓得沈荣有一日竟也能称得上“温柔”。
沈清看了许久,恍惚间抓住了什么,又什么都没抓住。
在他愣神之时,沈荣突然抬起头来,看到他的一瞬,笑意忽然凝在嘴角,怔了一怔,惊喜道:“沈清,你还活着!”
他不作声。
沈荣见他没反应,有些局促,放下手中的猫,道:“这些年在青县,过得可还习惯?”
沈清眼眸动了动,静静地骑在马背上。
沈荣握了握手,嗫嚅道:“当年的事,是爹同我娘对不起你同二娘。阿清,我娘……我娘早便去世了,就在……你和二娘不见的第三年,也算是……因果轮回……”他苦笑着无意之间又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沈荣说得很轻,沈清却还是听到了,依稀是“报应”。他张了张嘴,平常而轻易地吐出两个字:“爹呢”
沈荣一怔,道:“爹么?爹……爹近几年身体不大好,近来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想事,有时会去我娘那个院子,有时也会去二娘那个院子走走。”他顿了顿,又道,“爹近几年过得很是……寂寞,他时常同我说对不起你同二娘。你还在京都做官儿时,我问爹为何不去找你,他说他没脸,那也不是人该干的事……”
沈荣还在絮絮叨叨,沈清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才发觉心中竟没有想象中的郁郁之气,仿佛听着早已晓得答案的往事。答案究竟如何,与他毫不相干,心里被投下了一颗又一颗石子,却没能翻起一丝波澜。
大约在那时,他才晓得,这些年,他对白谣的种种,不是因着恩情,而是因着那些缥缈的萦在心底的情愫。当初的那些事儿,不过是缘起。
即便起初是因着恩情,在日日夜夜的摩挲品味,年年岁岁的追赶奢望之后,早已变了初衷。
他早该想到的。
他摸了摸怀里的翠绿瓶,忽然间变得急迫起来,迫切地想要见她。当下骑着马,奔向城。白雾在嘴边翻腾。
却不料府里来了朝廷的人。
瘦弱的白谣敛眉跪在地上,看不清晰神色,听三公主宣着旨。
沈清只来得及听到末尾:“……罪臣沈清剃发为僧,于白皈寺修行,罪妇白氏入狱,各十载。钦此。”
他觉着有些晕,牵着马僵立在府门前,突然握紧了缰绳,翻身上马,闯进府内,撞翻了要给白谣戴上枷锁的士兵,一把将白谣拉上了马,绝尘而去。
沈府内顿时一阵骚乱。
白谣坐在沈清前面,显然没想到沈清会这个时候回来,有些愣怔,须臾红着眼睛照着胸口给了他一拳,吼道:“不是去给娘扫墓了,回来得这么早作什么打死你这个不孝子!混蛋!”眼泪不要钱似地流。
沈清从没见过她哭,空出握绳的一只手替她擦了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一时之间有些手忙脚乱:“阿谣,你听我说,我这次回京,遇到了我大哥,他同我说了一些事儿。那日你问我当初救你到底是因着恩情,还是因着心悦你,我如今想明白了,我……”
白谣突然睁大眼睛望向他的身后,抓过他手中的缰绳,勒着马往旁边急急一歪,变了方向。然后沈清便看到一支箭堪堪插在了他同白谣刚刚在的地儿,箭尾还在不停地颤着。
沈清呼吸一滞,才发现后方追兵已至。
白谣没看后方,专心驾着马急奔。哪怕早已不上战场,白谣依旧甩了身后追兵一大段距离。
白雪飞扬,马蹄声之间,沈清忽听白谣道:“阿清,我不想逃。阿清,即便我们现在逃了,日后也必定要隐姓埋名,不得安宁,死路一条。”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又哽咽道:“阿清,我是怕死的。即便见惯了战场上不把人当人,不把命当命,可我却比旁人更怕死……”
她说:“阿清,我不想死。我们不逃好不好,这样只要十年,我们便又能在一起了……好不好……”
沈清张了张嘴,脸被呼啸而过的冬风刺得生疼。片刻只轻柔地拍了拍白谣的背,说了句“好”。
彼时,他们身后追兵已经被甩得看不见踪影,他们的马渐渐地慢下来,停在了一座破败的祠前,祠内有株光秃的老树,枝桠被雪压得很低很低,有几处甚至裂了开来。老树旁有株没在雪中的紫阳花,被学雪压得只剩了一片叶。
他们下了马,踩在雪地里,进了祠堂。
白谣踮起脚尖,又蹦跳着折了低处的一支树枝,枝上的雪悉悉索索地掉下来,少许落进了她的颈子里。她道:“阿清,这是无面祠。阿爹和我说,无面是个比月老还灵的上古姻缘神,最看不得有情人不成眷属。”她转过身,拉过沈清的手,将桃枝郑重地放在他的掌心。
他抬起头将她看着,眼底似在询问。她朝他明媚一笑,险些晃花了他的眼,然后趁他愣怔,拿走了他怀里的翠绿瓶。
她说,阿清,我同你交换,用这支桃枝换这只翠绿瓶。若十年后,你还记得我,我也还记得你,我们就换回来,然后一生一世相守,好不好……
他动了动唇,笑了一笑,说,好,十年后,我去接你。
她也笑了一笑,说,我等着。
然后便是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追兵破门而入。
他同她被带上枷锁,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同她说,他当初救她,不是因着恩情。
他们初见时,她便对他说“我等着”;他们分别时,她也说了这么一句。
一回在初春,一回在深冬,然后这冬天便再没过去。
十年之约,也终究成了一场大梦。
雨停了。一场骤雨过后,周遭皆漂浮着薄薄的雾气,附在面上有些清冷,却不敌闷热的暑气。鼻中充斥着土腥味儿。
我摸着下巴问道:“是以如今便是十年之期”
归未大约还未回过神来,良久才摇了摇头,道:“不曾,还差秋冬两季。”他怔了一怔,笑得有些牵强,“十年之期未到,阿谣却只剩了魂魄……”
眼下我才晓得,那日白当街发了狂,现形的时候,归未是看得见的。旁人都以为是天灾,单只他看见了满身黑气的白。也不晓得这是不是就是所谓“执念”。
因着执念太深,上天垂怜,便见到了日日夜夜想念的人,却发现那人早已是个死魂。也是可怜见的。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挪到归未身边,自认为是抚慰地拍了一拍归未的肩,又自以为遗憾地道:“我晓得我晓得,你且放宽心,我带你去寻……阿谣。”
长昀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同归未,须臾将眉皱了一皱,冷冷道:“无面并非姻缘神。”顿了一顿,随后便转过头去看祠内的那尊泥塑,面上有些深沉,周身清冷之气更甚。
我探究似地看了看长昀,并未看出什么来。归未只握了握手。祠内便这么寂静了。
那慈悲的姻缘神戴着颇为怪异的面具,仰着头,望向上天。塑身斑驳,早已不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