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阿谣,自儿时相识,一见便成知己。
说来好笑,阿谣幼时爱作公子的打扮。女娃娃和男娃娃时候的模样,除却衣着,委实没多大分别,然她头一回见着阿谣便晓得她是个女娃娃。
彼时她父皇还不似日后那般处处防着阿谣的爹爹,两人虽说是君臣,实则更像至交。
后来她长大了,成了个大姑娘,阿谣却一直停在了八岁。
他们说阿谣是怪物,是会害人性命的,连她父皇也这么说。起初她是不信的,后来说的人多了,她也听多了,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总也不舒服。
她父皇说白家会反,她没信。阿谣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晓得,阿谣她爹是什么样的人她也晓得。哪怕全天下反了,阿谣也不会反,阿谣她爹更不会反。
她父皇叫她不要同阿谣呆在一处了,她没听,依旧日日与阿谣往来。
毕竟她父皇会不顾她的意愿要将她嫁去边远的南疆,嫁给南疆那个半入土的老大王,以稳边境。可阿谣会想她所想,真真切切地为她。她不愿嫁去南疆,阿谣便自请镇守南疆边境;她要学武,阿谣便尽心教她。
她父皇便禁了她的足。直到后来阿谣忽然嫁给了沈清,那个她父皇口中很是有才的男子,她才被解了禁。
彼时她父皇又忽然要她多与阿谣来往,每回她去了沈府归来,她父皇都要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譬如阿谣与阿谣她爹来往可密切?沈清待阿谣可真心实意?
白将军是阿谣的爹爹,自然来往密切。起初她也以为沈清是负了阿谣的,是个实打实的负心汉,甚至为此没少凶沈清,替阿谣感到不值。彼时她一直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骗她,可单单阿谣是不会的。
他们演得那样好,若非后来她想给阿谣惊喜,偷偷翻入了沈府,她便永不会晓得阿谣心悦于沈清,沈清也是真真将阿谣放在心尖尖上的;她也永不会晓得沈清同阿谣私下里竟如同神仙眷侣一般,若是忽略阿谣那般……矮的身子;她也永不会晓得世间竟会有沈清这般……这般温润的男子,阿谣竟也会骗她。
她也不戳破,便这么看着他们。便就是这么一看,她对着沈清时,愈发不自然起来,对着阿谣时,也愈发不自然起来。
还是幼时好,那时阿谣从不会骗她,也只待她一人好。
也不晓得是嫉妒,抑或是不忿,她父皇再问起阿谣同沈清时,她回了一句“相敬如宾,恩爱非常”。
她父皇要她下嫁沈清的消息传来,虽然觉着不大好,她仍是无端暗自欣喜了一阵,那样有才又温润的谪仙,谁不欢喜。她是个俗人,自然也应该是欢喜的。
可沈清有骨气,宁愿舍掉一条性命也不愿同她过一辈子。即便沈清不明说,她也晓得,他是为了阿谣不要她。她不气,也不嫉妒,只是想着阿谣那长不大的孩模样,怎么也有人舍不得了。若是人人都舍得阿谣,只她一个舍不得,那便是皆大欢喜。
后来沈清被贬青州,阿谣便也跟着一起去了。
再后来几年,绝不会反的阿谣她爹反了,叛军直逼皇宫,她父皇的颓势几不可逆,若非国师柏商相助,只怕天下早已易主。
阿谣她爹败了,反罪祸连九族,阿谣同沈清皆难免一死。
她在宫中枯坐了三天,而后央求她父皇免沈清一死,罚他于白皈寺为僧十年便好。她想着十年的时间,总归能让一个人忘却另一个人的。
她父皇未曾应允,意外的是,国师柏商竟也帮着说服她父皇。到底是护国功臣,国师柏商又身具大能,便是她父皇也不好多说什么,也便有了后来她自请青州宣旨。
阿谣那样聪明,猜得到她彼行为何,央求她同她演一场戏,便是当着沈清的面虚报一回圣旨,叫他以为阿谣会活着。
她默了半晌,允了。阿谣报以一笑,回屋换了件颇正式的衣裳。
阿谣同沈清后来会逃是她未曾预料到的,也不晓得是怎么的,两人竟又束手就擒,一个被押往东边,一个被押往西边。一个也没回头。
她押着阿谣回京都赴刑。一路上,她看着阿谣那的身子,无端想起阿谣护着她的那些往事来,想着能不能再求一回父皇,叫他也饶阿谣一命,反的是阿谣她爹,阿谣不知情,理应是无罪的。
阿谣一路上很是沉默,在经过一座桥时,她两眼木木的,不知怎么的忽然挣脱了束缚,打翻了一众将士,站在桥边上望着她笑了笑。
彼时,天是那样冷。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伸手去够阿谣。阿谣又只笑了一笑,而后从桥边上一跃而下。
河面结了冰,阿谣再没浮上来,也不想浮上来,就这么消失在河底。
那是大寒时分。
阿谣去后一年,她去了一回白皈寺。白皈寺的真海大师言,沈清,法号归未,有佛性,无佛缘,尘念不清,断不了的。
此后她再没去过白皈寺,也再没找过沈清。有时她想,她究竟因着什么对沈清念念不忘,其实不见得是念念不忘,她与沈清统共就没见过几回。有些事总得找些由头方才能心安理得地做的。
絮絮叨叨这许多,其实都不过是旁人眼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可有些事,在旁人看来的确是犄角旮旯里的事,在她眼中却是能毁天灭地的大事。
尔后的几年,她凭着阿谣教的武艺做了个女将军。战场厮杀何其惨烈,命早也不是自己的,她也变得愈发暴躁。厮杀之后喘息的空隙里,她偶而会想一想过去的那些日子。
其实都是些事的。
阿谣从前只待她一人好的。
阿谣从前从不骗她,也不瞒她,最信的也是她。
阿谣从前从不会待旁人好过待她,也决计不会不信她。
想了一想,便又上了战场。
便再没功夫思虑那么多了。
三公主仍旧一个人双目失神地絮絮叨叨。
我杵了杵下巴,暗道真是一场孽缘。我并不晓得三公主同白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谊。
过去的三百年中,风竺除了教我些许术法,以及人活在世的常理,也没教过我这些东西。可这些情谊显然是个能害人的邪物,害了沈清,害了三公主,也害了白。
我将头摇了一摇,作势叹道:“好好的一段缘,成了孽障。”
三公主握了握搁在身侧的利器。
叫我觉着意外的倒是归未,听闻这段往事,他竟能仍旧一脸平静地看着白可怖的魂魄,良久脸上竟还现了笑意。
归未像是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走近了仍旧发狂着的白,伸手要去触它的脸,嘴里呢喃:“阿谣……虽说早了些……”
三公主忽然道:“你别碰它,它才不是阿谣,它只是能害人的鬼怪。阿谣也不长这般模样……”她忽然又有些茫然,“阿谣明明是个的模样,魂魄又怎么会是个少女……”继而扑上前去,要拉开归未。
约莫是见三公主靠得进了,白眼中红光大盛,脸上黑纹愈发粗壮凌乱,周身黑气愈发浓郁,竟能稍稍挣脱我的术法,叫嚣着也要朝三公主扑过去。
一人一鬼这么一扑,两者离得愈发近了,待我要去拉开三公主已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我解了起初施在白身上的术法。
失去了束缚的白即刻消失,约莫是回了那座桥。终究是个地缚灵,若没术法加持,去不了旁的地儿的。只是不晓得失了束缚的白会不会去害旁的什么人。
那厢柏商倏地挣开了长昀的挟制,顺手解了周遭凡人身上的定身术法,又同长昀斗在了一处。高台四周顿时一阵大乱。
归未还是伸着手的姿态。我道:“白已是回了那座桥了,我得去看看,大师与我一同去么?”
归未愣了一愣,收回手,朝我竖了掌:“施主先去吧,归未随后便至。”
三公主蓦地出声道:“我随你前去。”
我看了一看仍在天边斗法的长昀同柏商,摇首道:“眼下白见了你便会如着了魔一般。说来惭愧,我法力低微,白若是再发些狠,我是治不住的。”
三公主也愣怔了,似哭又似笑:“国师也说阿谣会恨我,给了我护身符以防万一。我起初是不信的,如今看来,阿谣……阿谣该是恨我的……”
护身符?我想了又想,觉着大约是白第一回发狂的那日,射出那道白光的物件儿。我望了一望兀自与长昀缠斗的柏商,也不晓得这段孽缘里,柏商究竟演的是个什么角儿。
我看着周遭混乱的情境,复又叹了一叹,果真是段孽缘。
待我到了那桥,搁在眼前的便是这副光景。
桥上染血,石阶之上凌乱的散着几具凡人尸体,尽皆面色惊惧,七窍生血,四肢痉挛。周遭的凡人也是叫的叫,逃的逃,死的死。天边云层敛聚,乌黑得能滴出墨来。
而白却极孱弱地蜷缩在桥洞之下,发着抖,眼中依旧有红光,脸上依旧是黑纹,周身依旧是黑雾弥漫。
即便我入世不久,也晓得白这是闯了弥天大祸了。凡间讲究杀人偿命,如今白已然只剩了魂魄,如今这命债,怕是只能魂飞魄散来偿了。
我轻声唤道:“白……”白全然没反应。
自漫天黑雾中突兀地传来几许铃声,飘渺难寻,一黑一白两道身影现在了那黑雾之中。
白的口吐长舌,手持一根白色的棒子,戴着的高帽上写着“一见生财”四字;黑的要正常些,高帽写着另外四字“天下太平”。不论是黑的白的,俱皆面色惨白,平白叫人脊背生寒。
那黑的细细瞧了一瞧四周,道:“害了这许多性命。必安,我们快些,好回去复命。”
白的那个只一颔首,便向白走来。
我拦在白身前,干笑道:“不知二位贵姓?”
那黑的拱了拱手,道:“我名为范无救,是阴间的黑无常,我兄弟名为谢必安,则是阴间的白无常。我二人专管死人魂魄。眼下那魂害了好些人的性命,致使凡间大乱,理应由我二人带回阴间,受些……”他忽然不说话了,又看了我两眼,“阁下身上缘何有这般浓郁的鬼气,又明摆着不是魂魄之体?”
我道:“先前白……便是你们说的那魂上过我的身。”
范无救摇首:“即便是上过身,鬼气也不该这般浓郁。”
一旁的谢必安出声道:“老范,他们凡间不是有什么鬼道么?这大概又是个修了鬼道的。正事要紧。”
我笑了一笑,便由着他们这么误会了。这劳什子的鬼道我可未曾听闻,况且我是个妖,又何必修那鬼道,妖道便够我喝上一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