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先收了被白害死的魂魄,又要去收了白。
一个本就打不过,两个我更招架不住,便自怀中取出了风竺留的那尾孔雀翎。
那尾孔雀翎的能耐,不单单是能指路,亦能叫旁人为自个儿做事,只是这个人决计不能是个凡人。
风竺原本是只孔雀,这孔雀翎必是从他身上来的。如今想来,风竺晓得我的来历,且晓得的一清二楚,我却只晓得风竺是只孔雀妖,居在桃花谷里,身负一丝凤凰血脉,为人风骚。其余的一概不知。
那两个显然认得那尾翎羽,俱皆拜了一拜,道:“不知阁下要我二人做何事?”
这翎羽果真好用。我将它复又收入怀中,道:“二位可否放了白,唔,也就是你们说的那缕魂魄。”
那两个对望了一眼。范无救道:“阁下的话是要听的,但这魂也是要收的。除此,在下还得提醒阁下一句,这翎羽虽说能号令三界,却统共只能用那么三次。”
谢必安接过话茬:“况且这魂生前是条人命,那么它害死那些凡人生前便不是命了?”
这便是不想放过白了。说到底,终归是白铸下的大错,我本不该这般……姑且算是包庇她。可白到底是我于凡间识得的能交心的好友,我自然不肯眼睁睁地叫她被人捉去。
况且白如今的形容委实不算好。
于是乎我道:“鬼魂里我只识得白这么一个,其它的又干我何事。况且既然被白害死,那么也是寿命已尽,乃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那两个面面相觑。范无救道:“只听说过因果轮回,倒没见过世间竟有这样的歪理,这般的糊涂人。”
自耳边传来轻呵。我回首一看,居然是柏商,身后还跟着三公主,却全无归未的影踪。
只是三公主两眼无神,浑身僵着,仿佛是失了魂魄。那副形容着实怪异。
柏商颇嫌弃地盯着我:“原来是个不明事理的。你果真不该是无皮师傅,无皮师傅决计说不出你这般不讲道理的话。”
谢必安瞥了我两眼,又看了看柏商,拉住范无救的衣袖,道:“也罢。老范,这显然不是你我能管的事,走罢,回去复命,阎王爷向来赏罚分明。”
那两个复又进了来时的黑雾中,隐去了身形,便这么消失了。
同一件事儿,一个说你是错,你未必真就是错;两个说你是错,你便要好好想想了;若待得三个说你是错,你便十有八九真是错了。
黑白二无常连同柏商都觉着这事我是不占理的,现如今看来,我约莫便是真的错了。
我望了一望还兀自瑟缩在桥下的白,瞧了一瞧桥面上面目凄惨的无辜尸首,叹了一叹,想了一想又往柏商身后微微张望。
柏商斜睨,道:“望不出长昀来的,他被天庭叫回天上去了。至于另外那个凡人子,你前脚走他后脚便也跟着走了。”
我触了触鼻尖。无怪乎柏商能到这儿,长昀若是不走,柏商只怕又是被拎着来的。不过,天庭又是个什么地界儿
至于归未,大约凡人都是这般……这般不寻常的罢。
柏商领着两眼发直的三公主往白走去。桥底下的白似是发觉有人靠近,将头往双臂里又埋了一埋,两肩也颤抖得愈发厉害。
柏商只道:“你不是恨她么?她害得你家破人亡,又害的你不得不与沈清死别、自尽,而你几次三番害她不成,想必心里已然是怨狠了。眼下我把她给你带来了。”他的声音宛若从天边而来,缥缥缈缈,带着些微寒气。
这个“她”指的便是三公主了。我觉着不对劲,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能凭着本能要去拉开他。
那厢柏商头也不回,一双眼也未曾离了白,但将手向后一指,我便动不了了。敌我悬殊,可见一斑。
他盯着白,声音里盈满引诱:“杀了她……杀了她一切便都结束了……一切因果,俱皆得与偿……”
白便又是一颤,怔怔地抬起头来,一双眼早已全是血色,一双手也长出长而锐利的黑色尖爪。她没了瞳仁的眼方才盯上三公主,便龇起了尖牙。
天边倏地狂风大作,宛若万马齐喑,浓重的墨色沉抑地压了过来,恍若无亮光的深夜。
我方才吼了句“白”,尚没看她站起来,她整个身子便已然扑到了三公主的跟前,素日里巧的嘴张成了血盆大口,狠狠地一口咬在三公主的脖颈上。血色染透了一方土地。
三公主仍旧是双目呆滞,浑身浸透了血色,神色一点点萎靡,脸上的神情不晓得是痛苦还是别的什么,抖着唇,缓缓留下两行泪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三公主失去所有气息,没骨头般倒地不起,她所在的那处也渐渐凝出她的魂魄来。却比旁的魂魄要凝实。
柏商先定住了白,随即自怀中取出一只周身刻满玄乎纹路的青铜瓶来,嘴里也不晓得是念叨了什么,三公主的魂魄便进了那瓶。
柏商紧紧握着那瓶,嘴角凝出一丝笑意来,转身面向白。
白的魂魄比之三公主的要凝实太多,若是没有缭绕在周身的那些黑气,只怕与活人也没甚分别。
柏商看着白这副形容,笑意愈发浓厚,嘴里无意地念叨着:“竟是这般凝实,好得很,不负我这一千三百年来的奢望。”他叹了一叹,眉眼含笑,“一千三百年了,阿栩,我能再见你了……也不晓得你复活后会不会怨我,尽给你找了些怨气滔天的魂魄……”
他望了望天,又道:“可是阿栩,我没无皮师父的能耐,只会以魂补魂的法子,怨气滔天的魂魄最是凝实,也最是稳妥。阿栩,我怕自己出差错……”
他的声音忽地有些沙哑:“阿栩,我想见你,想了一千三百年了……”
他便这么一直笑一笑,又叹一叹,间或紧紧握着那青铜瓶,宛若握着命根子,间或仔细盯着白,眼里闪着些奇异的光。
这下我愈发觉着不对劲,柏商的状态很不对。
我便是再蠢笨,现如今也晓得,归未同白的那些过往,所有的不幸,大约都与柏商脱不了干系。
柏商念着一个人,一个死了一千三百年的人;柏商要补那人的魂,用别人的魂。
天地昏暗,徒留酒肆前一盏凌风的破灯笼散些稀稀疏疏的光亮,那光亮也只照得三寸之地,恁地瘆人。家家闭户,往日热闹的城恍若化作了一处绝地。
柏商回过神来,手一挥,将那瓶变作了一尊青铜巨鼎。那鼎上雕满纹路,与宫中的那根黑柱子上的如出一辙。
鼎中黑气翻腾,时不时传出尖利的嘶吼声,像是尖锐的指甲刺入血肉中,在骨上千回百回地挠。
柏商的手再一挥,鼎下腾起几道火来,那青铜鼎上的纹路一道一道泛起了光亮,鼎里的黑气翻腾地愈发激烈,嘶吼声也愈发尖利,叫人毛骨悚然。
烧了一两个时辰,那鼎中的声响不再嘈杂,且微弱下来。
那一两个时辰里,我平生头一遭体会到惧怕为何物,也是头一回晓得世间有大恶。
柏商抬起手来,作势便又要一挥。
我怕得白了面皮,全身抖如筛糠,七魂丢了三魂,却仍旧颤着声音道:“柏商,你用旁人的魂补……补那人的魂,可补出来的那个魂究竟……究竟是旁人的还是那人的……只怕再怎么补也……也不会是……”
柏商浑身一僵,大着声音道:“我所谋之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言罢便向白一挥。
白恍若受了牵引,飞向那青铜巨鼎。
我目视着白一点一点进了那青铜鼎,除了看着便只能看着,心跳如鼓却只能一脸平静地站着,头一遭深切地悟到“无用”是个怎样令人无可奈何的词。
连定身术都学不成、避不过、解不了,我可不就是个蠢笨的。这天下只怕再没有比我更蠢的了。
白的身子完全没进了鼎中,忽然一道白影窜了出来。
柏商沉迷于炼鼎,全然没料到还会有这般变故,再拦却已是补救不及。
那白影撞上了巨鼎。一声巨响之后,巨鼎炸裂开来,魂魄四散,汇聚成一根巨大的黑柱喷涌而出,杵于天地之间,连接了天与地。
这究竟要多少的魂魄才能聚出这般粗实的黑柱,这要害了多少人才能得到这千万百万的魂魄。
又须多少的悲情才能聚出这般肉眼可辨的怨气,又须多少人经历这样的悲情。
待在山上三百年不谙世事,我头一回晓得一个人的执念竟能叫人做出这般……这般……
乱况之中,我望着那喷涌的魂柱,忽地发现身旁有个人同我一同专注地望着,却是许久未见的归未。
方才的那道白影说不得便是归未了。
那厢柏商呆愣着,仿佛还不晓得眼前的是个什么情境,瞪圆了一双眼,又像是不可置信。许久方才摇首失声道:“不……阿栩,阿栩……我该如何……我该如何……不该如此……”
他脸皮上又爆出几条筋来,眼角布满血丝,瞪得浑圆的一双眼像是要蹦出来,又笑又哭道:“一千三百年,一朝功废。尔等毁了阿栩,合该陪着阿栩一道魂飞魄散。这座城里的一个都别想逃。”
旋即一个转身,柏商便没了踪影,这座城的上空却突现一只巨鸟。
形如追魂鸟,赤身而白首,尾羽似流火。
那巨鸟张口便是一道粗实的火焰,火焰所到之处,尽皆化作虚无。成片的屋宇被吞入火海,有的人逃出来了,有的人一辈子都逃不出来。
那处我常去听书的楼阁一道被烧了个干净,说书先生没能逃出来;几个平日里受了老板娘恩惠的乞丐闯进楼阁中,老板娘没出来,他们也再没出得来;乞丐哥哥掩在妹妹的身上,一道大了许多的身影掩住了他们俩人,流火一落,都没了。
隐约有雷鸣,隐约有雨声,隐约是倾盆大雨。
隐约有人欢喜道:“下雨了,神仙保佑。”
隐约有人哭喊道:“雨浇不灭这火,完了,我等全完了。”
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