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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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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昀仍旧望着我,俄而微微颔首,移开一双眼,道:“册封可还顺畅”

    我摩挲着下巴,道:“自然顺畅的,只是……”

    想着今日大殿之上,天帝那张满脸褶子的面皮,犹如凡间高低起伏的丘壑,我头回遇见的老仙看着竟也比天帝少些岁月。

    我又道:“只是天帝忒老忒老。”

    听闻我救了一城枉死的、甚而散了魂的凡人,天帝一双眼沉而又沉,顷刻太息,便随意予了我个元君的封衔,命我同长昀一处做事。

    我再道:“还忒深沉,忒难懂。”

    出了大殿,与旁的仙友闲聊,听了又一个仙家算不得秘辛的秘辛,便是天帝与长昀乃是一辈的神仙,原也是个俊俏非凡的儿郎,术法之高,三界之内,罕有敌手。仙友提及此事,扼腕叹息,言语间不乏痛惜。待我再问天帝缘何落得如今这番场面,仙友便再不肯多说了。

    我再再道:“也不知天帝缘何老成了这般模样。”

    长昀低头,盯着石桌之上泛黄的古籍,此后便一直这么盯着。

    我观时候尚早,琢磨着偷个懒,与床榻再缠绵缠绵。跨进大殿,长昀忽然从后面悠悠道:“他那般作态,一因百年前伤了根基,二为赎几桩两千余年前的罪孽。”

    所谓以德服众,天帝之所以为天帝,便是有不寻常的操行,才能位至天帝。有了罪孽,还是几桩,天帝竟有如此大荒唐。诸位仙神竟还尊其为天帝,天帝竟也能坦荡荡地认着错。

    彼时我以为,天帝同凡间帝王应是一类,有了罪孽从不认罪,还要世人挥毫几笔写作举世无双的功德,要世人感恩戴德,稽首跪服。

    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倒是坦荡。”

    长昀冷哼:“坦荡不过是心有所愧,再不可回头罢了。这天上但凡有些资历的神仙,哪个身上不负着一桩大罪孽。”

    我一踉跄。从前在凡间,凡人虽已忘了好些仙神,提起神仙时,却无不向往尊崇,极尽虔诚,都说仙神功德无量,几千年来护佑凡间。

    凡人口□□德无量的仙神,在长昀口中却竟是不堪。

    长昀说是有些资历的神仙,他又与天帝一辈,大约也称得上有些资历,那些有大罪孽的仙神里可有他

    我道:“你又如何你可在那些仙神里”

    石桌上,泛黄的书页生生被撕裂,发出清脆的破裂声。长昀的手微颤着,悬在裂缝之上,而后颤抖着摩挲那一道细缝。大约是晓得抚不平合不得,他落下手,哑声道:“这天上的神仙,哪个都不比我罪孽深重。”

    我暗自伸手,朝我这张说不出好话来的嘴,轻拍了一掌。眼下长昀这般,实是我多嘴。长昀颇看重的古籍,如今毁坏,也是我多嘴惹的因果。我这人嘴杂,却又不大会安慰人的功夫,可现下又容不得我不说话。

    我走到石桌旁,斟酌道:“既是晓得罪孽,做些该做的事,弥补了便一了百了。凡间不是有句老话么,说什么什么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这句么。况且,那场罪孽里你对之不起的那个人,可要你偿这桩罪?”

    长昀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道:“她从不曾说过要我偿还,她每回都来不及向我提这些要求。”

    我在心里嘤咛,每回,便是不止一回。而我同长昀说这番话,起初也没指望他能回我、透露一二,一时之间不晓得如何接这个话茬,他那一双眼也看得我瘆得慌。我坐下来,撑着头,囫囵道:“凡间常说破镜难圆,大约便是说一个人若是犯了大错,便再难挽回。是这么个意思罢?可破镜于仙神妖魔而言,不过是一道术法的功夫,便是这年久古籍之上的细缝也不过只需一道术法,便可复原如初。”

    我唠唠叨叨这么多,前言不搭后语,话里话外不过是想与他说,莫急莫急,古籍坏了,一道术法便行了。

    长昀显然未能领会:“何曾如初?又如何会如初?旁人沾了手,便再不会如初。”

    这番话我却是不能悟透。桌上的书籍乃是个泛黄陈旧的,尘中的仙兵乃是个锈迹斑斑的,便是墙角的仙葩也是一年一岁的长的,初时的模样绝不是这般,这已是不复当初了,又何来的旁人沾手、不会如初一说?我奇道:“先前我便有些想问,这古籍与旁的那些有何不同?”我这一问乃是白问,天上的东西自然是不一般的。

    长昀言语微涩:“不同?倒是没什么不同,不过是,用以惦念,聊以慰藉罢了。”

    我恍然。能被惦念的,惯常有两者,一者为物,二者为人。借物寄情,凡间也常见。如今物已是有了,长昀惦念的原来是人,不知这人是哪般模样,可这人定是他心头之结,万万年不能忘怀。我捏了捏虎口,道:“既是惦念,晓得惦念的是什么人,晓得她与这古籍有过缘,与你有过一段往事便好。她在这世间留下许多痕迹,那些人和事,是是与非非,尽皆在惦念中。执着于一本古籍,何苦来哉”

    长昀不言不语,俄而一声轻笑,合上了古籍,指尖拂过书封,便起身朝殿内去了。这古籍这么搁着大约已有了不少年头,石桌之上已然印上一块方方的印迹,那处颜色也比旁处浅些。

    我摸不透他如今想着什么,又明白与否,眼见他进了殿内,心虚地自怀里掏出根焦黑的翎羽。与长昀说的那些话,听来像是我早已通透。实则也是个持着执念的人,我看似什么都懂,实则什么都不明了,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长昀又折了回来,我一把将翎羽塞进怀里。他没留意,双手捧起古籍,眼眸沉沉,而后捏着书脊,放进我怀里,道:“日后它便是你的了。”

    我木着一张脸,不知作何回应。

    长昀朝虚空微微一抬手,倒了的兵器架立起,仙兵褪了一身锈迹,刀锋冷厉,锋芒毕露。长昀眉间一派闲适愉悦,像是终偿了什么夙愿。

    司命呷了一口仙露,挑眉道:“是以这便是经过了?让本君瞧瞧那古籍长得什么模样,值得开天辟地初代神仙长昀战神视如骨血?”

    如今我会在司命府中,有一番缘由。今日长昀不知去了何处,早早便不见踪影。我独身待在殿中,担了个元君的虚衔,终日无事可做,天上的仙神又不识几个,实在乏味。正当此时,司命邀我往府上一处乐乐,我便应了。想着司命比我多几许仙龄,仙家秘辛也便多晓得几桩,便将前几日的事同她说了一说。

    我挠了挠下巴,道:“是了。我实在摸不准长昀的心思。这古籍也颇怪,开篇的字形同中篇的不同,中篇的又同尾篇的大有差异。若说手写本就做不到字字相同,然殊异也忒大。更叫我糊涂的是,开篇的字形竟如同出自我手。”中篇的字形我看着也忒熟,一时却不知曾在何处见识过。

    我方自怀中掏出古籍,司命便伸着脖子翻看。起初她颇懒散,一面撑着头,一面斜觑着上头的字,翻得颇随意。翻了几页,她忽然正襟危坐,拧着眉,将书翻得呼呼作响,尔后将古籍“啪”地合上,抬眼去瞅书名,待《狐说》二字直直戳入眼中,她将古籍往桌上重重一摔,缄默片刻,一脸沉痛道:“作孽哟。”

    一个说孽,权作野史怪谈,听个热闹也便过去了;一个两个皆说孽,这桩孽便着实不简单。一个犯这桩孽,便罚一个,折腾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一个两个皆犯这桩孽,又惯常有法不责众一说,作孽的得以逃脱,鼓舞欢忻,受罪的却依旧受着无尽冤罪,这桩孽便着实是桩大罪恶。我暗叹,这古籍背后果真有一段极其隐秘、叫人伤心惨目的仙家往事,许是同长昀相关,又许是同他心中放不下的那位有牵扯不去的干系。

    我目光炯然。司命揩了揩眼角虚无的两滴泪,甚是造作道:“忒惨,这书里的人物,忒惨了。真个是作孽哟。”

    我默默地收回目光,瘫着脸将古籍收回怀里,再不想取出。

    司命捂着心口,更造作了些:“看得老娘忒心痛忒郁卒。”忽而探过头来,舔了舔唇,“老娘一郁卒,便想满足些口腹之欲。你方才登仙,不晓得这九重天上有一美味,想想便叫人口中生津,若是不尝上一回,当真枉成仙。想吃不想,若是想,本君今日便带你前去尝上一尝。”

    那两眼放光的模样,那满脸祈求的形容,一口回绝真叫人罪过。司命乃是我在这九重天上除却长昀,最为熟识者,随她走上一走未尝不可,不过是尝些未知之物,不是什么大事。便应了。

    司命嘿嘿一笑,一跃而起抓住我的腕子便往外匆匆而去。

    周遭一片虚无,光秃的山脉连绵,便是仙雾也鲜有,不远处立着两座高耸的山峰,之间存一罅隙,仅容一人出入。山口覆着蒙蒙的瘴气,掩去了雾后的景色。若说是仙山,又实在磕馋;若说并非仙山,它又处在这九重天上。

    唯一的活气便是山前一座孤零零立着的茅草屋,屋前蜿蜒流淌而过的泽更水,围在我脚边瑟瑟发抖的蛊雕,头顶一对嫩角,不时啼哭如凡间婴孩。

    泽更水边余烟袅袅,香气飘渺,颇有几点人间烟火味。司命随意折了几枝不知名的仙木,在水边架着个木架,操着真火翻烤着架上的蛊雕,一面道:“哭什么哭,老娘来的第一回,被尔等追着啄,好不狼狈也不曾吭一声。凡间有句话说得好,自古成王败寇,不过如此。几百年才逮着机会光顾这么一回,老娘忒仁义了。”

    如婴孩的啼哭顿了顿,寂静之后便又高亢,一派排山倒海之势。司命舔了舔唇:“哭什么?它又并非魂归混沌,不过是鬼门关历一遭,待卯日星君当值归去,便涅槃重生。几千年了,每回都这么哭,累是不累。”又朝我招了招手,“熟了,过来尝尝。蛊雕可只这九重天边上的鹿吴山有这么十数只。”

    我一动不动地立着,围在脚边的蛊雕紧紧扒着我的衣角,顶着一对柔嫩的角仰头看我,豆大的眼里竟叫我看出委屈的意味来,一来我并非真的想尝,二来它们这般看我,我也实是不太忍心,三来……三来明明个头不大,力气倒是不可觑,紧扒着我的腿,竟令我寸步难行,只好耸肩,书了满脸的无奈。

    说来也怪,见着司命便如临大敌、四处奔逃的蛊雕,头一回见着我竟都紧紧地围上来,那生怕我落下它们、一人落跑的模样,便是连司命也啧啧称奇。

    司命见我为难,摆了摆手,道:“也罢也罢,便我一人尝尝吧。几百年未曾尝上一口,怪叫人想念的。”

    方见她咬一口,忽而僵住,而后急匆匆扑灭真火,捏个法诀藏起了木架,嘴里念道:“坏了坏了。”

    我若有所感,回过头,遥遥见长昀自天边御云而来,似望向我,又似在看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