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近了,长昀翩翩然落下,垂着眼扫过我脚下瑟缩的蛊雕。蛊雕见着长昀,像是见着了什么忒亲近的人,朝着他争先恐后啼哭,一面啼着,一面蜷着翅膀指着司命。
长昀抬眼去看司命,冷声道:“你失约了。”我觑了一眼司命,内里虚得很,虚得很。
司命瞄了我两眼,破罐子破摔,颇有一番耍赖的意味,并不怕他:“本君原也想遵约再不来此,这不是见阿芜登仙不久,仙家不识几个,怕她烦闷,特地领她来尝尝鲜。瞪我作什么,本君这是一番好意。”
我干咳了两声,左脚踩右脚,右脚搭左脚,像只架在火上灼烤的山鸡。长昀的眼又移向我,只顿了一顿,却什么也没说。我却愈发不自在。
先前司命去捉蛊雕时,我未曾想着阻止;方才司命操真火时,我甚而看得颇有兴致。想来这群蛊雕当是长昀豢养的,如今我这个助纣为虐的帮手被抓个现形,长昀却只是一番轻描淡写。我这一张面皮实在是不想要了。
司命瞄瞄我,瞟瞟长昀,若有所思,抱胸昂首,像只会打鸣的母鸡:“若非九重天上,只你长昀战神这鹿吴山有这么十数只蛊雕,当本君稀……”
长昀掀了掀眼皮,向一旁轻挪了一步,现出身后的人。那人一袭青衫,一头方才冒了尖的发,覆在头上,像是拿着画笔涂了一层薄薄的墨,眉心一点朱砂灼灼,耳眼口鼻皆是慈悲。
“罕……”司命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忽然迸出光来,甚欢喜地叫道,“商陆。”缩了缩脖子,咽了两口唾沫,又道,“商陆……你怎么回来得这样早?不是两日之期么?这才将将过了半日……我并非有意,我只是有些……馋罢了。”
商陆仙君无奈道:“阿朝……”
司命捂了脸,悻悻然挪到商陆跟前,全然没了方才的气势。我在心底啧啧叹道,果真世间一物降一物,万事皆有定数。那般谁都不服,谁的管教都当作天边仙雾的司命,在商陆仙君面前竟是这么一副面孔。我再暗暗打量,这便是商陆仙君,身上确有归未的影子。
商陆仙君朝长昀道:“阿朝冒犯了,是本君的错,本君没能看著她,再不会有下回。”长昀颔首,权作谅解。
商陆朝长昀拱了手,向我点了头,便牵起司命,腾起云朝远处去了。
云雾缭绕中,隐约见司命在腰后悄悄朝我同长昀这处竖了竖指,又似乎见商陆仙君朝司命手上拍了一拍,司命便一头撞上商陆的肩。
我拄唇一笑。长昀原先一动不动地立着,闻着动静,看向我,尔后默默朝我伸出一只手来。
我不大明白。长昀道:“回去罢。”
我来此,本也是为着同司命做个伴,司命离去了,我便再没有留在此处的由头,确实该回去了。我蹬了蹬腿,蛊雕的身子晃了一晃,离了少许距离,便都又巴巴地凑上来紧紧扒住我的腿,念经捏诀也不管用。难怪成了司命的盘中餐、口中食,这般傻呆呆地赖着个头回见的人,活到如今算是福大命大。
长昀迟迟等不着我,目光再投向我,顺着我的视线又投在那一群蛊雕身上,随后便见蛊雕肥短的身躯齐齐一僵,甚哀怨地仰头去看长昀,再齐齐松了我的腿,一步三回头排在河边,下饺子似的扑通入了水,齐刷刷露出两只黑豆眼巴巴地盯着我同长昀。
长昀伸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道:“回去罢。”
我便着了魔似的将手递了过去,再收不回来。
我同长昀到了长无殿时,府门前已立了个天兵,仍是上回的那位,脸上的伤倒是已大好,只是双手复又添了新伤,一派焦黑,蜿蜒进了泛着冷光的甲胄。
一见着我,他便迎了上来,抱拳道:“元君真是令君上同仙一顿好找。”
长昀正盯着别处,闻言倒不否认。我发了个怔,笑道:“九重天上就数我最是清闲,想着一时半刻也没用着我的地儿,便去了司命元君府上叨扰了些许。”
长昀轻皱了眉。那天兵还待说什么,长昀抬了抬手,侧首朝我道:“你先进去罢,我有些事同他交代。”
大约是些要紧的事儿,需得保密,人多便难免无意中泄漏,多听了也难免多些不必要的麻烦,担些不必要的责任,吃吃睡睡才最是自在。我抽回手,伸了懒腰,方才走了几步,长昀唤住我,递来一册术法全书:“上头的术法先学着,碰着不懂的学不成的,再待我讲解与你。”
我嘴中发苦。长昀怎么突然递过这么一册书来,难不成是觉着我做仙做的太过吊儿郎当,看不过眼了?平日里我没事榻上歪一歪,坐着便打个盹儿的情状,确实没个正形,不大上进。可天帝在上,我于术法一途,实在是没什么资质,修炼道法简直是要将我往死里折腾。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拿眼去瞄长昀,期期艾艾。他浑然当作没看见没听着,我只好颇嫌弃地拎着书进了殿,翘着腿躺在榻上,将书翻过来覆过去翻了那么几遭,巧了,尚在山上时,上头的术法风竺同流离曾一字不落地手把手授与我。
一把将书拍在脸上,我自顾自扬了扬眉,翘了翘腿,叹了口气,还有甚好学的?我果然是不世出的天才,忒自谦的得道高人。吃吃睡睡方是正道。遂眼睛一眯,睡了过去。
阿芜。
眼皮子像是坠着千斤百斤的石头,太沉太重,睁不开了。
阿芜。
撑开了一条细缝,模模糊糊地总见不着唤我的人,浑身也僵着,动弹不得,只眼珠子徒劳地、迟缓地转了一转。我分外清明地晓得,我这是魇住了。
哎呀呀,阿芜把我忘了。那人道。
我看的不甚分明,只晓得他同我一般,长着一只鼻子,一张嘴开开合合,一双眼含着笑,一身红衣随意披着,歪歪斜斜地躺在另一人的怀里。周遭黑的没有光亮,墨色浓稠,寂寂无声,一派死气。仿佛一方被天地遗弃的绝地。
阿芜,想我么?一个人过得可还欢喜
眼皮子闭了复张张了复闭,宛若落入泥淖,总睁不利落。
想的,自然是想的。
阿芜,想见我么?
我欲张唇,可不晓得谁同我过不去,缝了我的一张嘴,叫我说不出话来。
想的,自然也是想的。我回去寻过了,他们都说活了千百年了,从未听闻那么一处山谷,从未去过那么一座山头。我找不着了,风竺,你同流离去了哪了,怎么把我落下了。
阿芜,来此处,我同流离俱在,等了好些时候,总也不见你来。
可“此处”,又是个什么地儿
那人已然没了踪影,再没了声息。
我猛地惊醒,脑中一时混沌不堪,浑浑噩噩地盯着眼前一只清癯修长的手,再看它受惊似地退回。大梦初醒,我实在困厄,目光便只晓得追着那只手,不期然撞上一双墨玉样寂寂无欲的眼,睡意顿时失了八分。
长昀随手取过摊在我耳侧的书册,随意翻了翻,口中道:“可有学不成的?”
其实回一句“没有”便行了,可那时我做了那样的梦,心中堵着一道气,无处宣泄,只直直地盯着榻沿,也不说话。
我落在长昀眼里的,便是这么一副失了魂的形容。书册重又落在榻上,长昀道:“做了什么梦?值得你这般失魂。”
我本想一五一十地说了,可又不知从何说起,也觉着那点心思实在上不得台面,总不好说我这活了三百年的妖,同凡人一般思乡之心切切,只得讷讷道:“也没什么。”
长昀细细看我,凛然道:“果真?”口气颇严苛,叫人没由来的心慌。
我憋了憋,实在没憋住:“不过是有些想寻风竺罢了,没什么要紧。”
其实再想一想,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睡蒙了,清明了便也没什么大碍了。
长昀却有些不对劲,眉皱了半晌,冷冷清清道:“你倒是念着他,离了他你便活不成了,世上竟只有他值当你惦念?”
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我提及的是风竺,同仙界有什么干系,又同仙界的人有什么干系。我琢磨不透长昀问这话的缘由,只觉着他忒怪忒怪,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我将话头在嘴里咬过来嚼过去,也想不透哪里出了错,却也隐约晓得长昀似乎不大好,眼下不好触他的霉头,脑中灵光一闪,赶忙道:“有的有的,你自然也是一个。”
随后便见他本迈出的腿滞了一滞。我心道,这当是内心惬意的表露了,果然便是神仙也爱听好话的。
待得屋角烟云袅袅,在梁上绕过十八圈,我又问道:“长昀,有什么地儿,素来只有黑夜,没有声音,不存活物,死气漫漫么?”
彼时我只是随口问问,没指望真能问出什么,也晓得梦终究是梦,日间思虑过甚,晚间便做个梦来圆罢了,人之常情,妖也不能免俗,当不得真。
眼角隐约瞥见长昀的手一颤,好一会儿,才听他轻飘飘撂下两个字:“没有。”起身踱出了殿。
后来一段时日,长昀很是繁忙,常常在殿里坐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仙界用来互传音讯的传音仙禽便凑作一堆,齐齐往殿中飞,落了一院的仙蜕。往往我自大梦中醒来,长昀早已走了多时。我同他近来鲜少能打个照面,话也就未必能说上几句。
仙界之中,单我一个,是个闲人。
一日,我颇伤神地捧着长昀寻给我的另一册道法全书,正恨恨地咬牙。殿门便在此时响了三声,而后又是三声,待得九声过后,我方才反应过来,一招手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天兵,算是熟识,浑身焦黑,甲胄如今也破破烂烂,披风烂作一团。他颤巍巍往里先探个头,做贼似的左右打量了几遭,舒了口气。
我看乐了,这天兵正是前几回来的那位,好歹也是个握着仙格的天兵头头,怎么混成了如今这副惨兮兮的模样。
我笑道:“殿里只我一个,长昀到别处去了,若是急事,我倒是可同仙友一道寻上一寻。”
那天兵立马踏进门内,作揖讨饶:“别别别,仙此次乃是特意来找元君。”
这是稀罕事。先前天帝予我元君的封衔,只吩咐我跟着长昀,长昀叫我往东,我便不要想着往西。可自从我得了这个封衔,长昀从未叫我做过什么事,久而久之,我便禁不住骨子里的懒散,成日里吃吃睡睡,神游冥想。
我向来信奉有几分才,便担几分责,我这无才无德的人若是强行抢着担责,是要遭九天玄雷劈的。长昀也不训我,直至前几日才开始丢给我几册术法本子。
我眯着眼笑着看那天兵。那天兵又作揖,叹道:“仙本担着个无尽渊看守的职责,数月前捉了凡间作恶的窃脂鸟押进了无尽渊中,那窃脂鸟自来了便不安分,总吵闹着要见元君,若不遂愿,便张口吐火燎烧我等。”
后头便是他不说,我也明白了。窃脂鸟么,便是柏商了。尚在凡间时,柏商的厉害我是切实体会过的,那火烧上身的苦痛我也是受过的,魂魄被灼烧的滋味确实不大好受,我至今想来仍有些后怕。这天兵怕也是被烧的没了脾气,这才不得已来寻我。可我又有几分本事,能治的住柏商那天不怕地不怕颇能闹腾的主。
那天兵又道:“前两回仙也曾寻过元君,可都还没到元君跟前,君上便说不必理会那窃脂鸟,也不必同元君说这么一回事。”
这更是稀罕事了。长昀从未同我提及这桩事,未必存着有意瞒我的心思,大约是晓得柏商不好相与,我又在他身上吃过苦头,亲眼见他害了不少人的性命,恐怕不大愿也不大敢见他。唉,那时我没什么大才,唯在自作多情自视甚高上尚有些天赋。
我低头继续头疼那拇指厚的道法全书,脑子里经脉搭着经脉,闪出一道灵光来:“仙友可知这三界之中,有什么地儿死气漫漫,寂寂无声,墨色浓稠的么?”
那天兵一拍手:“正是无尽渊了。”
长昀又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