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头一回飞升成仙时蹲的那株桃树底下,摩挲着腕骨处葵草搓成的手绳,很有些发愁。
因着怕我不认路,以先临走时,长昀递来了这条手绳,说是遇着关键的当口能起引路的效用。我那时一面心思顾着远离长无殿,匆忙接过,紧跟着便胡乱塞进怀里,自然也就没听着启用手绳的法子。
再想起这茬的时候,我已被无着无落的仙界绕得昏了头,再戴上这条手绳,却已然是不可挽回的境况,便是长无殿也寻不着了。
仙界着实不比凡间,眼瞅着过了半个时辰,也未曾见着半片仙影。各路仙家委实忙得很,忙得很。
岂料我这厢不过将才感叹几个呼吸,从左面慢腾腾挪出一列天兵,互相搀扶,步履蹒跚,扶着腰一面走一面哀哀叫唤,一个赛一个的惨像。从右面走出来的却是位熟识,乃是南容仙使。我这般日日窝在长无殿里的闲人,四日里已碰着南容两回,且这第二回是我出来随意走上一走便无意识地碰着,由此可见南容其实是位天上数得出的仙务繁重的仙使。
两边仙僚不多时便打照面。我远远听着南容奇道:“决明,几日不见,你们怎么生成这么一副惨兮兮的样子?”
打头的天兵嘶嘶吸气道:“唉,还不是亏得那劳什子的仙魔之战。你也晓得,自千余年前那一场大战,长昀战神并无面战神两位上仙将魔族封印在魔界不得踏出半步,那接壤处便再泄不出半分魔气。前些日子么,远在鹿吴山上的参宿突然进言,说是仙魔之界接壤处魔气滔天。”
仙魔之战么,长昀也提过一嘴。
南容点点头道:“确是这么一回事。”
唤作决明的天兵咧着嘴揉了揉腰,续道:“原本么,没这一桩事,我等日常操练已很沉重,好在尚还处于我等承受能力之内。自打出了这桩事,不仅各路仙家要严阵以待,我等操练比之从前更是沉重了将近一倍。长昀上仙做事又一向严穆,此番天帝下了令操练七日,到了上仙手头,操练我等虽说仍是按症下药,很见效果,但不晓得怎么,原本七日的操练愣是缩减到四日,内容却一分不少。即便我等仍能承受得住,然则却很吃了些苦头。”
原来长昀那四日乃是操练天兵预备不久后的大战去了。
南容侧耳听罢,面上显出恍然来,道:“这桩事兴许我能说出些门道。也是前些日子,天帝命长昀上仙前往虚极殿议事,我方至长无殿,便见着长无殿的那位睡了百年的元君醒了,上仙正坐在床边同那位元君热切地说话。待我传完话,上仙放心不下那位元君,待那位元君又睡了,才随我离开。你不在场,是以不晓得上仙走时还俯身……罢了,不说了,上仙的这等事你我这等仙不得过多议论。”
这天上的仙怎么总有话说半截落半截的毛病?譬如长昀,又譬如南容。
南容站直了身板,又道:“这八荒六合都传,长无殿的那位元君便是千余年前的无面上仙,万万年仙历中的初代神祗其一,有些资历的老仙都晓得,长昀上仙向来与无面上仙感情甚笃,虽则也不晓得这感情是哪一种。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跳过不说。长昀上仙虽素来克己奉公,但此番那位元君魂魄重创,昏睡百年将将醒来,又逢变故晕厥六日。我去时,那位元君仍是精气不大利索的模样。约莫上仙是记挂那位元君,自然操练的日子也就越短越好。”
我自以为南容来府上时,我已大好,意想不到落在旁人眼里却是这么一副禁不住的形容。
决明道:“原来这后头尚有这么一层。”
南容摇头颇有叹意,话里含着宽慰:“其实两位上仙也很不容易。我在天帝身边待得时日并不长,却也闻得千余年来的一些内情。你别看如今仙众济济,可在千余年前的仙魔之战中几乎泰半灰飞烟灭,仙界几近战败。”
决明吃了一惊:“长昀上仙那般厉害也救不得?”
南容叹了一叹,缓缓道来。说是长昀只一个,再怎么厉害么,也吃不住仙界死伤惨重,节节败退。后来么,最后关头多亏了无面献舍元神,使得魂飞魄散的众仙家魂魄一瞬间重聚,起死回生,才挽回局面,重创魔界之主重黎。此后长昀封了魔界,无面却徒剩一具空壳子,元神就此影踪全无。自那时起长昀便不大对劲,从此无尽渊深处便再不许人踏足。除却平日里必要处理的公务,余下时候长昀也不怎么在天上窝着,踏遍三界寻觅无面一踪半迹。
四百余年前,魔界破了封,趁着长昀下界渡劫攻入仙界。长昀归来时,仙界大势已去。一同归来的竟还有湮灭千年的无面,只是状态不大好,一身的血,尤其是胸口,吓人得紧。那回也是亏了他二人,仙界才得以幸存。此后无面便再次湮灭,至今无人再见过她的面。如今仙界但凡有些资历的仙僚,皆是死过两回的,最少么,也有一回。
一列天兵听得如痴如醉,我也听得有滋有味,抻了抻有些麻痒的腿,换了姿势,狠狠抹了把脸。无面上仙有大义,有这般力挽狂澜的能耐,担得起这般大责,决计不会是我这样惫懒的神仙当得起的角色。
我初次登仙时,那些神仙甫一见我便难掩失望之色,直叹我法力过于微末,想来也是觉着我乃是无面上仙转世这一说过于荒唐,而至不可信。原本大战在即,本以为寻着了活路,走到尽头突然发觉这条活路居然是条出不去的死胡同。
决明扼腕:“难不成就没有什么旁的神仙会那个祭元神的法子,如此你祭一点我祭一成,总不至于湮灭了。”
南容道:“这便是我下面要说的。也是奇了,千余年来钻研这个法子的神仙也不少,愣是一个也没参透,后来索性都放弃了。只长昀上仙一个,时至今日仍在琢磨。”他走了两步,“无面上仙湮灭,最痛心的大约便要数长昀上仙。上仙他几百年前历得那个劫,起初便是因着无面上仙湮灭而化生心魔。心魔这东西向来难以祛除,便是长昀上仙也无万全把握。上仙的心魔究竟是祛了还是没祛,除了天帝同上仙自己,也没旁人晓得。现今好容易寻着无面上仙的转世,也就是那位元君,上仙他自然是当成眼珠子一般守着。”
我捂着胸口,说不出内里是个什么滋味。又或许什么滋味都掺杂着,便说不透看不清。
决明砸了咂嘴:“我等皆是近百年成的仙,对仙魔之战倒是有所耳闻,却从未亲历,不曾想竟这般凶险。长昀上仙平素古井无波,往那一站,我们兄弟几个便怵得慌,不料还有这样几段不大妙的往事。”
决明后头的天兵伸长脖子道:“南容,我听你这一席话,那传闻中的无面上仙合该是个厉害角色。可天上见过那位元君的都道其实力委实是弱,你们不曾认错了人?”
南容笑了笑:“暂且不说长昀上仙能不能认错,你晓得当初那位元君是凭什么成的仙?凭的是救了一城的凡人。这本身也并非多稀罕的事,天上但凡身负功德的神仙大都做过这样的大好事,可哪个也不似那位元君一般,一城散了魂魄的凡人也救得。这么个救人的法子你晓得肖谁?”
那天兵思量顷刻,脱口道:“无面上仙。”
我将桃树干靠着,大是发虚。我不过是随意念了句口诀,误打误撞合了无面救人的法子,人人便都将我错认。缘分奇妙如此。
那厢南容又道:“也不单只这一项。司命元君有块宝贝匾额,众仙家从上头望着的字殊异。只无面上仙是个例外,上仙她眼里的那块匾额却是块空匾额。千余年来,与无面上仙一般的也只那位元君一个。”
缘分奇妙如此。
南容接着道:“百年前,司命元君身上的一点邪气寻了个契机破了封,商陆仙君封印那点邪气时,同那位元君要了几粒精血。这一点也肖极了无面上仙。千余年前那点邪气初初化生,无面上仙便出了三粒精血,虽不晓得有什么效用,然难驯如那点邪气立时便被制住,即便难以剥离,但好歹叫商陆仙君困在了司命元君体内,再难作乱。”
呃,缘分奇妙如此。
南容声音传来:“还有鹿吴山后头的泽更潭。传言它有聚魂固魄的效用,实则万万年来只无面上仙一个躺在里头才有这么个作用。百年前那位元君在无尽渊深处失了一魂一魄,就是在那潭水里聚的魂魄。”
缘分妙得很妙得很。
紧接着又是几桩巧合,我已不大想听。人人都说我是无面,那几茬事叫南容说得也看似很有几分道理,可到底叫我有如踩在云头,接受得很不容易。
我戴着“阿芜”的名头快活了三百年,自打能跑能跳便自认是只妖。忽然有朝一日,有人同我说,我这个“阿芜”的身份并不真,那三百年亦是假的。我并非凡间一妖,乃是天上的一位地位尊崇的神祗。任谁都得道出几声荒唐。
我将腕上的手绳转了一转。也罢也罢,初见长昀时我便曾言名字左右不过是个代号,是阿芜还是无面,又有什么要紧,我便是我。倘若我果真是无面,那些作为无面时历过的事不会因着我如今是阿芜便化作虚无,我作为阿芜时的种种亦不会因着我曾是无面便能抹去。我大是自得地闲枕着桃树干,想着我尚还有一层狐后的身份,也不晓得又是个什么样的前尘往事。
南容终于以一句“这最后一点,也是最为紧要的,纵使六合之内的神仙皆不可信,长昀上仙却万万不会错认。自那位元君上了天,长昀上仙便再未下界奔走”作了尾,一列天兵点头附会连连称是,砸吧着嘴,听的甚是心满意足。
一点如豆光亮自腕上撞进我的余光里,源头却是长昀予我的手绳。待我拿正眼去瞧时,它又鹌鹑似的乖巧,仿若那一瞬单单是为了应和南容那最末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