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南容奉天帝命至长无殿又请了长昀一回,走时我声托南容哪一天若是下界,替我带几本凡间的奇谈怪论上来。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叫人颇为难的事,他立时便应了。
又隔几日,南容果真从怀里掏出几本蓝皮子书。我找了一圈不晓得送什么当作谢礼,索性将每日长昀闲暇之余送我解闷的物什,譬如昆仑山九品灵芝草,又譬如西海的红玉珊瑚,胡乱挑了几个,一并给了南容。他连连摆手,道是从凡间带几本杂书并不费他多大的气力,却不晓得此番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若论及藏书,长无殿里的并不比旁处少一星半点,然泰半于我而言俱是无字天书。前些日子长昀端了杯茶水,长身玉立,在一旁看我一路倒腾到书架子最上头,趁我喘气的当口才悠悠道,看不到一字半句乃是因着我法力不足。
那些我看得到的,俱是些搁在书架最末处的,上头尽是些易上手的术法。固然我没几个使得好的术法,但日日都练到底乏味,我也吃不消。长昀又被天帝叫去,虽我同他互道心迹不久,时时想同他黏在一处,但也明了正事紧要,我不好以私事拖着他。偌大的长无殿自此便只我一个,怪清冷的。
我占着虚衔,也没什么公务,向来是个闲人,偶然莳花弄草,再不然便四处散步,却也不能时时莳花,刻刻散步,总有空下来的时候。搭着清冷的长无殿,便分外显得,咳,空虚。
到如今我也不晓得我上天上来究竟是做事的还是享福来的。若是享福的,天帝将我安排在长昀手下,长昀又这样忙,按理说我不当这样清闲;若是做事的,我又整日里像个吃闲饭的无事可做。若说有一分力才担一分责,长昀又总教我一些简单易学的低级术法,他似乎觉着这些术法于我便足了。
转念一想,长昀一身的高深道行,也没听说他曾有个师父。由此看来,修炼一事只得靠自己才顺当。
大约长昀也明白我一个孤零零待在殿里甚无趣,隔几日得空便给我捎几个从各处仙境各路仙家那儿顺路得来的稀罕玩意儿。我欢喜他繁忙之余还能念着我,但总觉着他如此过于辛苦,我也不知晓如何处置那些物什,都是些百里挑一、千年难有的,这么待在我手里实是委屈,又几回之后寻了机会说明了,再不要他带了。他递来的手一颤,望着我的眼泼了墨似的深不可测,多时才淡淡应允。
由此,我嘱托南容带几本书实是妥当。
从前我是不愿读书的,纵使是话本子,也是稀里哗啦略略一翻,直翻到末尾,便算是读完了,自打上了天,一日比一日废寝忘食。凡间向来有头悬梁锥刺股形容一个人刻苦,我虽不晓得是怎么个悬法,又如何刺,想来是极痛的,但刻苦的程度大抵便是现下我这番模样了。
广寒宫灯火如昼时,我仍捧了本奇谈倚在榻上啧啧有声。读到正酣时,房门笃笃三声响,长昀低声道:“阿芜,你睡了么?”
我抬头望了回西南角,广寒宫已是一夜最亮堂的时候,长昀这一声霎时像一锅热水烫了鼠窝,叫我手忙脚乱地将话本子塞进枕头底下,方才捏着一副被人吵醒的嗓音道:“已睡着很久了,怎么?”
门外静了三息:“罢了,并不紧要,你先睡罢。”脚步声便由近及远了。
有了长昀这一番打搅,话本子同枕头一道垫在我头底下,我也懒得再取出,就这么睡了,却好似油煎的活鱼,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心思活络得很。长昀今日本应该在操练天兵的地儿,如今半夜三更披着夜色回来,又不顾深夜贸贸然同我说话,定然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至于他话里的并不紧要,应当是为了叫我继续睡个好觉哄我,又或者事情太过严峻,难开其口。人之常情么。
我掐指算了一算,况且我同他已七日不曾说上一句,书上说两人之间若是长久处于分离状态,时日一久,便容易陌生,一旦陌生,便容易淡情,一旦淡情,便容易分开,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自走。我也不晓得理是否真是这个理,但联络联络感情总不会错。若是前人经验并不准确,也没多大妨碍;若是不错,也算歪打正着。
思来想去,终于缓缓下床出了房门,踱到长昀门前。恐他已睡下,又或者已连夜走了,便跳过叩门这一项,直接悄声推了门蹑手蹑脚摸黑进去。摸黑这形容也不恰当,广寒宫的灯火向来照彻九重天一角一落,只消透进一丝微光,长昀屋内有什么便全瞧得个大略。
他正盘腿坐在榻上,双膝上搭着手掌,周身似是笼了一层迷蒙的气,也不知晓究竟是睡了还是打坐。微光在他面上落了一缕,这一照照得他处处生得合我心意,便是没这一照,他本也是照着我的心意生的。
他此刻不宜旁人打搅,我本该退了,心下却止不住生些波澜,鬼使神差凑到榻前他眼皮子底下,托了腮仔细瞧他。这一瞧,便瞧出问题来。
方才离得远,长昀面上又罩了一层气,如今离得近了,才看出他面上比之平日,鬓角处多了几道黑纹,一路攀爬上眼尾。长昀本生得端肃,这几道黑纹却平白添了几抹怪妄,叫他这一张面皮显出几分邪炁。
尚未来得及生出错愕之意,他眼皮子底下眼瞳滚动,已然缓缓睁开眼来,黑纹霎时如潮水般敛去,长昀便又是那个端肃的长昀。广寒宫灯辉映照之下,他眼里浮了一层光,见是我,显见地一怔。
我干干笑了两声,先开口道:“本是要睡的,但想着你兴许有急事同我谈,便换我来寻你了。”
他与我点了一回头,不疑有它,放下腿来,整了整衣衫下摆,从身后取出几本书来。我双手接过,却是凡间常见的话本子,疑惑地望向他,实是不晓得他此是为何。
他拄唇轻咳:“前些日子凡间出了位天赋极佳的武道奇才,为显对他的重视,我便亲自到凡间走了一趟,接引他成仙,顺道带了几本你在凡间时爱看的那一类话本子。”少顷,他又续道,“日后你再想要什么,便都同我说,不必麻烦外人,免得欠些人情,总是要还的。”
我品着这几句话,灵光一现,现出我拜托南容的事来。看了这么些年的话本子,即便我是初初谈情说爱,也摸出点门道来。书中常有年轻女子为探得在爱慕之人心中之地位,假作同旁人亲近,倘若爱慕之人表现出悲愤难抑,之后又别别扭扭,便视作在意,那女子也便欢天喜地。这个悲愤难抑的表现,凡人冠之为吃醋。诚然,我拜托南容本意并非为了测试长昀对我的心意,眼下长昀却是真的醋了。
书上说,醋了的人向来不能自觉醋了,即便旁人挑明,也要极力否认。长昀这样本该骄傲的人,我自舍不得他落入那般境地,他定然也不晓得醋了是个什么意思。兀自偷笑两声,忽然从长昀话里抠出另一句话来,他晓得我在凡间时爱看的书是哪一类,必然是因着我在凡间的那段时日,他就在我左右跟着。起初许是为了确定我是不是无面,也正是如此,他后来才能时时在我需要时现身。
我有些酸涩,倘若不是因着他抱着我是无面的怀疑,我同他兴许便走不到这一步,然一想他已寻了无面千千万万年,才寻着我这么一个可能,我又不忍怪他。情爱之间,向来不能事事都计较出个结果,必然是须得在某些事上装傻充愣才能得长久。这也是书上有的。
若是最后我确是无面,我自然庆幸当初他寻了无面;倘若不是,我也庆幸。不过按照如今这么个走势,我应当就是了。
瞎想了有的没的,我敛起心神,笑吟吟道:“长昀,你如何晓得我爱看哪一类?你那时是否总伴在我左右?那时我在无面祠,唔,那是我的祠罢?那时我在自己的祠中,同商陆投生成的归未谈话时,你是否也在屋顶上看着?我那时还奇怪,你怎么在雨势弱时才进来坐在我同归未之间避雨。书上说,欢喜一个人最初便外显在止不住时时注意那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上。”
他挺拔的身形顿时僵了一僵,又拄唇咳一声,举手投足隐有几分可疑地不自在。我暗自低笑,再望向他时,他已然恢复那个万事皆能办得妥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人来,眼里沉沉湛湛,道:“阿芜,你这样信书,那书上有没有说,倘使两个人已经过互道心意这一项,此后便须得日夜待在一处了。”
风水轮换,一张一合,你来我往之间,僵住的那个现下立时轮到我了。此局难破,长昀果真是活得长久,忒难斗。我装傻道:“书上确有这么一说,不过却不是互道心迹便能日夜待在一处,须得是拜了天地的两个才成。我已合过八字,算过时日,你我这样的八字,近日乃至百年俱都不宜嫁娶,实在可惜。”
我并不晓得长昀是生在多少年前,此刻必须得说瞎话的当口,却容不得我计较许多。
他似笑非笑道:“百年也不过是弹指一瞬,你同我应当还是等得起的。”
我当作没听见,假意看了眼广寒宫方向,造作地吃惊道,“唔,原已这么晚了。长昀,你房里的床榻过了,躺你一个是正正好,躺我们两个却着实为难它。虽它是个死物,也不可这般苛待。”起身灰溜溜地逃。
将踏过门槛时,背后又道:“原来你这样胆。那时在鹿吴山上,你啃我的那一口,原是多亏了你的一腔孤勇。其实这样的孤勇,大可多来些,我也盼着你时常有孤勇的时候。”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我脚下一磕,险些面朝门槛栽在地上。究竟是谁说的长昀端肃,如此形容他的,定然是黑布遮了眼了,猪油蒙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