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覃清君将我客气地送出蓬莱,便火急火燎地杀回府上。他前脚走,我后脚也顺道赶了一回瀛洲同方丈两座仙岛。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岛自诞生起相互辉映,千余年来并不曾懈怠,添了许多禀赋卓绝的后辈,很有扶摇直上的势头。胜算加了一成。我咂咂嘴,腾起一道祥云,趴上云头,往天上去。
自打两千余年跳的一场南天门,我落得个不大不的畏高的毛病,离地就少有逾过三十米。我要从地面回到天上去,因着这个毛病,多少要失些风度。
南天门外站了两列天兵,盘查往来仙家。我引了仙元与近日管事的天兵感应,他未接那道仙元,即刻认出我,即刻恭谨地放了我的前路。我这一身风度细究起来其实当要先感应仙元,我顶的那个元君的虚衔细究起来也决计不能叫我轻松过得南天门,可我究竟未感应仙元便轻易过了南天门,个中道理也很容易料想。那日一场述职,料想诸位仙家对长无殿那位元君可能是灰飞烟灭了近千年的无面上仙一事都有听闻,长昀过往南天门向来顺畅,没这许多累赘的规矩,两千余年前我同他是一个地位的上仙,过南天门也当是顺畅的。捡自己的光占自己的便宜,大约算得上八荒六合独一份的际遇,我大是新奇。
途径当初成仙时那株桃花树,偶遇着司命。百年未见,她壮实许多,运了块石头在树下,春风得意地翘了二郎腿,噗一声吐出几片瓜子皮来:“哟,阿芜。昨日去长无殿寻你,长昀不在是情理之中,你却也不在。近来可是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近来委实不大好,前头先遇着长昀入魔,再蓬莱仙境里关了几日。但终究未吃到什么苦头,也就没说与司命的必要。况且她百年前因着我的莽撞受罪,我又何必拿这些事烦她。司命有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秉性,我若道出个一二三四,她能再抓两把瓜子直吃到卯日星君当值归来。
当下道无事,凑近瞧见她一对眼睛一只极尽的漆黑,一只极尽的猩红,讶然道:“你这对眼睛怎么……怎么……”
后头的话便不晓得怎么说了。她落得现今这个形容只怕还是因着我。
司命从袖里掏出把瓜子吃得尽兴,挑了眉道:“你晓得,百年前么,本君元神里一点邪念惹了乱子,商陆用他的经文并你的精血好容易制住她,叫她能平和地来同本君谈心。这一场心谈得她愿意同我并成一个,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只是后来恢复得不十分好,留下了这么一对眼睛当个念想。不过你却不用觉着自责,本君一对眼睛本就生得好看,如今成了一对异色的眼睛,模样生得更称本君的心意。”
旁人不晓得,我却知晓司命还有个良好的秉性,便是行事从不与旁人打虚晃的一枪,她若说称她的心意,大抵便是真称了她的心意。我承她的情,却不能真确地不用自责。她的元神里的那道邪气,与我却不止百年前的那一段渊源,千余年前那道邪气能初初降世,里头有我出的一份力。
我出的这份力却要从万年前,天帝历的一道情劫谈起。
天帝原唤作胥俞,我同长昀长他几轮年岁,但天地初生时,世间仅能寻到我们这么三位神仙,是以他勉强也可算是同我们一个辈分。
胥俞他虽然年岁了几轮,但禀赋却一丝不落,年纪轻轻时便修为了得,比不得长昀,比我却绰绰有余。后来天地孕育了诸多后辈神仙,长昀不爱管事,我在管事上亦没多少天分,胥俞不同我们两个,却管得十分好,外加他一身昌盛的道行,是以备受这些后辈神仙们的推崇做了天帝。
胥俞确是个很有责任心且有悟性的神仙,有一日他发现自己的修为再无存进,晓得自己需要几块滚刀的石头磨一磨心境,便有了后头他下界历的那个情劫。起初我们谁也未尝料到他历的这个劫,它居然还是段甚曲折的情劫。
但不管是情劫还是旁的什么劫,胥俞总归是下界历了劫的。人间百年不过是天上一日,我同长昀坐下论个道的功夫,胥俞已然历劫归来,从威严的仙界天帝一跃成了不修边幅的邋遢叔父,怀里抱了个垂髫的女娃娃络虞,同胥俞时候生得一个模样的俊。长昀不说话,我懵了,后头跟着迎接的一众神仙也面面相觑地懵了。
胥俞归来时很伤情,整日里就待在寝宫里头一个人默默地伤情,撂下我同长昀盯着臂膀里的络虞成日里大眼比眼,没办法可想,直愁得恨不能揪下几撮毛来。我未尝情爱,先晓得情爱是个很折磨人的东西,譬如它丢下一只颇能闹腾的娃娃,笑时很要命,哭时亦很要命。
彼时我们一众都是打着光棍的神仙,未有人披着两分为人父母的经验。我怜惜络虞打上天没了娘亲,亲爹自顾着一旁伤情权将她当作丢与我的一架烂摊子,她又落在我们这一众光棍神仙手里头,她亲爹虽然浑蛋,与我同长昀却是莫逆的交情,便总忍不住要多惯着她些。
这一惯便惯出个祸端,将她惯出个说一不二的秉性。她自没爹娘在身边,晓得她亲爹宁愿待在寝宫里头,也不愿她在眼前晃荡,我同长昀又是摸着石头过河似地教养她,难免教养出差错,将她的性子教养得怪癖不服管教。待到我同长昀发觉,已然到了不可逆的境地。
恨又能怎么?悔又能怎么?到底是自己一手教养出来的娃娃,再怎么舍不得过分地罚她。她闯出来的那些祸,我能一手摆平的便算了了,实在摆不平的便只得押着她上门请罪。兴许是押得多了,她对我生出很大的意见,一日比一日不爱与我讲话,到后来便只同长昀一个嘀咕。我很受伤。
络虞渐渐出落成个亭亭玉立的姑娘,随处一戳,自有年轻的后辈男神仙们红着脸围着争相攀谈。她便开始懂得收敛些霸道嚣张的作为,尤是在长昀跟前。我虽仍旧很受伤,却很为她感到欣慰,以为她到底将我的话塞进了耳朵,只是因着性子含着别扭的成分,不能拉下脸来理一理我这位长辈。
长昀同我见天地黏在一处,她喜好同长昀说话,长昀又恰好是不喜说话的性子,通常睇她一眼,此后自去悟他的术法。他那时还不像而今进退有度,并不擅长与除我之外的人打交道。我满心以为络虞便能就此同我多说几句话,她却一丝儿不觉着受了长昀冷落。我心里一阵喝了醋的酸,我自一手带大的娃娃,竟与旁人比我亲近,即便这个旁人不是别人,乃是与我千千万万年待在一处的长昀,我也醋。
我酸溜溜地扯了长昀:“你倒是同她搭句话。”
长昀到很给面子地开了尊口:“我没什么同你说的,你回去罢。”
我将一双手捂住他的嘴时,她已然将这句得来不易却忒不仁义的话过了脑子,面上如遭雷击似的一点一点白了。我眼见着亲手带大的娃娃,竟受了这样大的罪,使了大力一拳砸在长昀肩上。
这一拳我施了七分力在上头,长昀面色不改,络虞却勃然变了脸色,盯着我们两个,看我的眼神尤为愤恨,指着我同长昀的手颤颤巍巍,说不出话来,半晌跌跌撞撞地出了长无殿,险些撞着殿门。到殿门外头,又魂不守舍地凝视着门上的匾额,黯然道:“长无殿长无殿,长、无,我总该想到的。”
此后她真真再不同我搭话,看到我也只当没我这个人,成日里到处厮混。我一颗心浇了一盆滚水样的煎熬,长昀见我这没出息的气派,开导说:“她总要长大的,总有一日要回到胥俞身边去,便是胥俞,也总有一日要放她自去。”他说的这个道理我亦门儿清地晓得,却仍是止不住霜冻似的寒。
此间一晃而过不知几千年,魔界从哪个不知名的犄角旮旯里冒出头来。彼时我们天界早了魔界近万年的底蕴,并不很惧它。未料到它魔界虽是初生,实力却已积聚得很有规模。天界胜了,亦成功将魔尊重黎锁进了无尽渊,却是打得一场元气大伤的惨胜。我们这些神仙近万年来相安无事得惯了,平日里受着凡间的香火显得几回灵满足三两个愿景保佑四五个凡人是信手拈来,于打架一途上,除却长昀,都实在不具几分天赋。我后来能落得个战□□号,也是因着凑巧一日仙魔之战后清扫战场,满庭往日里仙众济济如今竟仅存百八十个,戚戚焉之下顿悟了,聚得十来个仙友元神。
这十来个仙友元神里就有我亲手带大的女娃娃,胥俞的亲生女儿,我的干侄女,络虞。许是因着这一项聚魂的恩,终于有一日她主动来寻我,虽则与我说话的口气仍存着不自在,却十分恳切。她这一行,是为着无尽渊里的重黎,说是缚着重黎的玄铁锁链不够吃紧,雷罚亦不够足,要借我的两成修为加筑刑封。我欣悦她终能同我平和地搭话,同她老子一般的有担当,朝她要的那两成修为里增了半成,遂将这事撂在脑后忘得六根清净。
不料过了几日她泫然欲泣地找上门来,拉着我的手将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我因着屏气细细地听,理出个前因后果。道是她先时加固刑封乱了次序,反倒使得缚着重黎的铁链子日复一日的亏弱。她后头仍旧说了旁的什么话,我未当着心,抄起我的一把弓就十万火急地杀往无尽渊。
待我赶到,九天雷钧劈着一方浩浩荡荡的空台子,缚着重黎的铁链子已碎成废铁一条条,上头确有我的仙元,络虞她没拿谎话诓我,她确实尽了力。我只道重黎已挣脱,拎着弓急匆匆再追出无尽渊。
甫一出无尽渊,百八十个在天上的仙家备着形形色色地仙器戳作一堆。我也只当是他们都得了重黎挣脱的消息,此番前来是打着同我一道将他再拿回的主意,与他们点点头,便腾起云来。
百八十个仙家里走出位有些资历的老神仙伸手将我拦一拦,又派出位资历稍浅的年轻神仙进去一番查探,得出个“我这个开天辟地的初代神仙确实放走了魔尊重黎”的论断。
我很觉着他们这个论断荒唐,我以为这样荒唐的论断大约是没人信的。但一众神仙加起来千八万有余的仙龄,竟没一个为我说话的仙家,可见我平日里确乎不会做人。
他们一口一个诘问,什么缘何玄铁链子上确是我的仙元,缘何我在无尽渊一现身,重黎便恰好挣脱。我结结实实地晕了一晕,压着满腔满心的悲心平气和道:“本上仙要见一见络虞。”
他们厉声道:“亏得络虞公主的通报,我等才能晓得上仙的这个丧天良的作为,上仙如今是捉住公主要报复么,我等却容不得上仙见这一面。”
我气得浑身发抖,一眼瞥见络虞掩在仙众里冷冷地笑,浑身的怒火叫一桶冰水刹那浇得透彻,我亲手养大的娃娃、我亲手养大的娃娃,竟对我用了这样的机心。
长昀赶到时我已自行剔去仙骨,被逼得揭下面具,叫别人看猴子似的瞧没脸的怪相,因着这副怪相,益发无有人信我嘴里嘟囔的辩解的话。那时我很想不通,仙界长得歪瓜裂枣的神仙并不在五指之数,便是四海龙王那般顶着个龙脑袋,面上多多少少持着几分化形前的部分的亦有不少,如何到我这里,不过是少了眼鼻口并一双眉毛,就成了罪无可赦。想来神仙的胆子虽说比凡人大上几成,乍然见了丑成我那番模样的,亦不免惊怕下生出恶心来,伸出五个指头戳戳点点。
我拖着血津津的一副身子站在南天门前,直觉络虞对我不起,九重天一众仙家对我不起,长昀竟同他们站在一处,也对我不起。我且恨且悲,恨络虞诓我,悲长昀不帮我。彼时我被滔天的怒意烧成一条发了疯病的恶犬,也就没留意长昀将将才至,我跳南天门又跳得那样急,他纵使长了十条腿,也赶不及捞住我哪怕一条胳膊。
其实长昀又有什么错处?我那时亦并未料想到,万儿八千年的相处里头,我对长昀早已存了念想。欢喜一个人,除却盼着他时时安好,还盼着能在他心里占一分位置,且是个迥殊的位置。倘若一日突然发觉他待我同待旁人并无不同,便会觉着失望,便会生悲,继而生恨。
我怀着恨意落入凡间,因着剔了仙骨,一身修为去了六成半,前半辈子风风光光的一位上仙落地也成拔了毛的土鸡,为了苟活仗着剩下的一成修为抢了月老的活计,做起牵人姻缘的营生。
起初我做这桩营生,已不信世上会存着什么真情,是以面上牵人姻缘,背地里却将他们命理拨乱,叫本该是天生的一双硬生生做了对苦命鸳鸯。等到幡然醒转时又手忙脚乱贴了修为元神补救,乌七八糟再过了百余年,我终于悟得对长昀存的那个念想叫情爱,它确乎是个很折磨人的东西。
我顿悟之下修行近千年重又爬上天庭的那个时机,却是个实打实的好时机,正遇着魔界与仙界打架的第二回。仙界变得我很陌生,胥俞已走出千年前伤情的阴影,突然兴起着人著仙史的念头,着的那个人不是哪个旁人,正是络虞。我在那本仙史上扮的是个十恶不赦的角儿。司命是字灵,世间但凡有字的物什便都可做她的化身。我对络虞怀着恨,她对我亦很不待见,编到我出场的部分心里仍生着怨气,这点怨气透过她的一双手诉诸笔端,就化作了司命的一点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