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福十五年六月,直隶兰京都
日食之末一年前
白绫缎覆盖上京的夜。
早春的夜风拂过面,正是子夜时分,无数缟素回荡在京堂的街巷南方,乍暖还寒的南方,也感到了隆冬止步不前,做最后挣扎的恼羞成怒。
九天之前,皇帝逝世的消息从朝堂之上传到了京堂各地。剑拔弩张的煤黑们和养尊处优的员外,还有他们的禁卫军和工委会卫队,奇迹一般的停火十天,安安静静的等待丧事处理,而后再做论断。
未等时间到,极度凶险的风暴,已经在这死一般的寂静外酝酿开来。如糖浆一般凉的水,在船下缓缓的淌过,漫长隧道里的照明灯,忽而变得昏暗,忽而变得明亮,一节一节的从自己的眼前掠过,惹得瞳孔好不舒服。
他只觉得面前,白绫缎的尽头,漫天的燃灰在空中飘洒,天空被血一样的夜幕所笼罩,所有人在其中挣扎,咆哮,最终化作万籁俱寂。在这一切的一切的尽头,是无边的黑暗,忽而听得见那无数的声音呼啸着,低语着自己的名字,而自己在黑暗中,满嘴的血腥气。
于是,紫琳丹醒了。
海文号,这艘漂在运河里的船,彻夜不眠的喘着粗气。尽管是在上一次大战中幸存下来为数不多的京堂舰只,但却也已老旧不堪。倒不是年岁已高,而是刚初出茅庐就战功无数,也给自己带来了不可磨灭的疤痕:择桠的飞炮伤过三次,京堂外围的交火打过十次,自己身上被焊接好的弹孔补丁也不下七百多个。它目睹了南朝的辉煌起航,也见证了曾经威武一时,横行河界的南方舰队在北方人的炮火中,化作了天上的群星,只留下漫天的灰烬。
开敞的驾驶室里,是高悬在天空之上的船员,工人,国家机器的血浆和洪流。他们在彻夜不休的劳作,很明显,战争的脚步已经愈加靠近了。这回可不是往前线,而是在自家门口。王座城秋落的白虎旗帜已经依稀可见,军队在集结待命,民众在慌乱逃窜,惴惴不安的度过每天。只有铁民,那些将自己的肉身嵌入机器内的钢铁战士们,在保障着街灯亮起,机器不停,枪炮上膛,列车呼啸而过。
工子弟紫琳丹正在年轻气盛的当口中。尽管年岁如是,但在稚气未脱的脸下,是早已粗糙不堪的心。或许是这不论国事,口舌缄默,埋头做事的铁民性子,让所有的男孩子们统统变成了这种性格。如果换成是别家的铁民,十几岁入行,师傅带练,也就如是而已。紫琳丹则是京堂的高材生,尽管如此,却不显山不露水,比那些在战争年代,奔去基层的豪门鸦雀们要内敛的多。
紫姓的孩子,在这五百万人的京城之中,更似偏门左道的姓。传言道,河间造物之主娲神降临河间中地的伽兰山巅,以七彩云观撒满人间。至此,恩惠之种随风飘扬,混沌之源渐渐初开,便有了这千百万的河间故事。以色成性,以颜为裳,便成了这七色溯源之家。现如今,紫姓之人或许自诩高贵,但也仅仅是听从远古的神话,给自己个落魄的安慰罢了。谁让这当代的世俗,不是以你“神谕”的来由定型呢?之时,却往往忘记了自己怎么来到的。
紫琳丹便是如此。母亲在遥远的过去便已无从追寻,而父亲则在前朝的浩劫中被戕害殆尽,只留着孤单一身在世,或许,不孤单?
上京城的人们早已经沉醉在滔滔江水滋润下的城郭,而忘却了他们或许传说中的过往。在当代人对神明嗤之以鼻,却在享受着古代众神们留下的遗产。却看这座城郭,在天地之间,人力所能及之处,那也的确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了。传言道,神出伽兰,神雀向南,白虎往北,龙伏东海,玄潜日落,便大致指点如此。现如今,日升与日落之所已然随着河间的战争而荒芜,这朱雀盘旋之地,便是这奇观所在。厅堂楼阁是星罗棋布,似那仙境棋局一般,布置鲜明,空天舰帆在天穹之中永远排布。
晚饭的晌刚过,拖船的帮工们早就错了饭时。如果是平常时候,众人饥肠辘辘,只等着那交班号一响,便能甩开膀子,吃那些铁民中资质一般的船工菜。船工菜中的上乘,不过是盐碱的馍,萝卜菜疙瘩和淡入清水的咸盐汤,工友也叫它塑料汤的一种汤。但这时候,任谁也不敢多想,谁都没有心思多吃东西。只等京堂十天一过,政权更迭便在这一瞬间。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了
“哎,你们说,今晚咱们能越过边界吗”
刚从京师讲堂毕业的实习生,一脸的稚气,又不好多问。
“要是能打过去,咱明早就有水饭吃了。”
就在所有人咽下口水的时候,在一旁满脸煤黑的副管带说话了。他年纪有三十将近,黑黝黝的滋泥在胳膊上盘旋。
“别瞎想了,自打开战来救没吃过水饭,别想了。”
众人正在这嘀咕当中,却不瞧见那塔台之上,矗立之人,默默的盯着前方浅色的航向,一言不发。
管带紫琳丹身着一袭的紫心工衣,打着头巾,扎紧了套袖,一身的油污虽比其他的煤黑要浅些,却也似那炉灶中爬出来一般。在这空气混浊的前台之上,顶着玻璃罩外的煤烟,应着落日,向外观瞧着。
“别吵吵”管带这压低嗓子,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不准多言,而船副廖子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二十岁下,大踏步上前,将毛巾甩在身后,顺着管带的眼光向前观瞧。
一片雾气茫茫的夜色之中,船下所处,是上京城郊。郊区以外,无数的火亮照亮天边,谁都知道,这是北方人兴师动众,趁王权之危的作为。但他们并不是看这个,在侧方向,白色雾气划过的地界,无数高耸着,黑压压的塔台之下,大地震颤,爆扩声响,在这平日丝毫见不得人踪的废料厂区,是好生热闹。乙区三十一的地界,正在火光冲天。
“瞧见了么,打桩机的轰鸣作响”廖子化忙不迭的把毛巾搭在肩膀,又是一篮子的沙铁煤甩在炉膛内
“不,不对。”紫琳丹在一旁答话了。“照说于此,废料厂区,怎能在这收班时刻开这般大工程,我们这些满城转悠的货郎,却一点不知道?”
整条船身剧烈的颤动,差点把所有人栽倒个趔趄。管带的工友们
整个工友们对这奇异事件刚想调转船头,整个拖船晃动了下,便老老实实的被那长锚钉在口岸下。船舱里的所有工友们均不敢答话,只等着这震颤结束,那挥舞的红光灯在左右闪烁,直让这些没见过如此阵势的新手们惊慌失措,就算是老手,怕也是吓呆了半截。但所有人此刻是一言不发,静候这不知所措的安排
等到一把尖锐的钢刀挑在了自己脖子上,所有人都被这忽如其来的场面吓住了。
一架黑梭不知从何处挽了上来,直接搭上了海文这条拖船。渐渐的,船被钉在了塔台下,废弃的铁架和钻井口岸,整条货仓动弹不得。
不牢靠的铁门被一下子搬开。紧跟着浓烟滚滚,冲进来的是蒙面拿枪,揣着刺刀的军汉。管带和廖子化也霎时间,不敢多言语了,所有人僵直的立在当初,大气不敢喘。只看着黑衣壮汉,甩开了大衣,在昏黄的汽灯下,站在所有人的面前。手中修长的黑线条枪像闪电一般的横在众人面前,鹰爪一般的手爪蜷在其上,一看就是刺客的行头。
“都别动,吵吵就开枪!”带头的蒙面汉子低语道,在这不大的船舱中发出嗡嗡浓浓的声音,回响在这窟窿一般的船洞里。
廖子化心想,这怕是遇到了内卫部队的狗崽子们了。这群人,在先皇身旁乱舔乱嗅,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城中胡作非为,擅杀人命,戕害民众啊。可现如今,忒良奈工会也是有自己的武装了,他们不敢拿国家的铁血做什么。现如今,却敢私自动手
“你们谁是掌舵的?”蒙面汉子中的一位站出来,用手指点着那舵盘前面的几位人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除了自家的管带
“我,便是”管带甩开了大步踏上前去,与那来人站在对眼。这刺客,身高不算矮,而那管带,更是比那些刺客要高了半头。所有刺客都要略微半仰才能对上眼神。
“你是这拖船的老板?”老板之意,除了饭馆的掌柜之外,船老板,车夫挑,甚至是鹞子当家的妈妈,也算是老板的称号。言下之意,带头之人,不问也便知如此
“不错,我是这船的管带。”紫色工衣的汉子直直的盯着来人,巍峨之气,可见一斑。
“兄弟,俺们几个再下面忙活差事,既然你来赴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没别的事,至少今天,至少现在,我不敢拿工会的人怎样。只求,今天借船一用,讨个方便吧。”
管带眉头一皱,稳了稳神态,便出了这样一句“交班的时候,怕是行不得方便了。”
话音刚落,那带头的人让身后的人一抬手,刺客们纷纷亮出了黑袍之下的利器,这些快枪,是这些工友们此生未见过的。就算是专门负责兵工厂的差人们,或许也没有向外说。这些兵器,通体银龙花纹,上一排扣,金色火绳捻耸在手中,轻轻一扯便是自动滑膛。在这些快枪的手柄上,无不雕着长形的龙。这正是皇帝亲卫团,所能拿到的绝佳装备。
带头的蒙面汉子扯起了公鸭嗓,笑嘻嘻的对着管带说
“跟着我们的坐标走,别问废话。”这话说完,蒙面的黑衣战士们撸开手中的铁枪,铁民们连型号都未曾见过,但随即赶紧低下头,除了紫兰朔和副驾驶廖子明之外,所有的人都闷声不语。加料的加料,控盘的控盘,其他的则在就近的栈口快速下船。所有的人都被锁在了船长室,无人敢多言语。
黑衣的人蒙着罩纱,来到星盘面前,刷刷点点几笔,航道线跃然其上。船自动向着这伙人规定的方向呼啸而去,海文号货船倾吐着那永不停歇的白雾,喘着永不休止的粗气
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的光景,船长室们的闸点开,这是示意廖子化和管带开船了
“管带,这,你看“廖子明把紫琳丹拽到了炉边角落,压低声音问道
紫琳丹赶忙用拳头捅了下廖子明的前胸。
“他们说什么,咱们就怎么办,别多问,低头!”紫琳丹这样回答
便瞧着这庞大的黑影穿梭过闹市,像一只快色的梭,裹挟着风嚎。
紧跟着,枪声大作,厂矿区的对角线尽头,那琅琅书声渐渐消散。
身后已然是动静皆无。
廖子化硬着头皮把船闸栓顶开之后,来到了货仓的船肚里。这迎面而来的景象,让人倒抽一股凉气
地板上,墙壁上,铺满了殷红的血迹,甲板上也有被血水拖过的痕迹。就算是往好了想,京堂成的屠宰铺杀了牲口要犒劳众位,一是这战乱年间,这含量的肉已经不好寻觅;再一个,离仓库或者加工厂隔着半座城市,这何来的牲口?
众工人们抬头过来,仔细看了看,这地上似衣衫划过,不用想,这舱里装过什么,大家心里便有数了
“管带,你瞧,这”众人聚集到了后面的仓房,面对着这满地拖曳的鲜血痕迹,不禁倒抽一股凉气
年轻的船长也不敢多言,直到廖子化在一旁扯着嗓子喊道
“管带,管带?紫管带,紫琳丹!!!”
年轻的管带想到这,也凝了凝神。
“这,怕是要出大事了。京堂学院危险了”
年轻的管带把半句话咽了回去,那便是这国家最后的镇国大器。
一条暗影出现在了房间之内。
紫琳丹只不过扭身回头观瞧过去,那铁钉竹片便已经摸在了脖颈之上。
身后是一条汉子的声音,紫琳丹半步不敢再动一下。
“嘘,别出声!”那汉子低声的说道。紫琳丹便随着那名汉子磨蹭到了房屋边缘,看着外面那火把阵一溜烟的涌进了厂区,映亮了窗纸。
紫琳丹只是一回头的功夫,那持刀的刺客便窜到屋子角落,半蹲在地,显然是压抑着喘息的粗气。面前是一蒙纱的男子,一身黑衣旋绕在周,软缎面布鞋,夜行人带的短刀。猫一般的卧在角落,不敢大声喘气。显然捂着胸口,正是刚才那刀口擦过而已。
“你好啊,钢铁兄弟。”那刺客显然在气喘吁吁之中,勉强抬出了笑脸
“你去找你姐,告诉她北军进城,正向着她们的学堂区奔去。赶快,动作快!”
一阵眩晕过后,紫琳丹站定扭头看,再定睛观瞧,一切安静如初,但那些火把纷纷消失不见了。
“如果你们有个兄弟在敌人的手上,你们会怎么办?”
铁民们面面相觑,不知所答
“搬救兵,救他啊!”
只见这刺客们成群结队的从这里出发,跳出舢板,外面学堂则是火光冲天。
“快去找到总指挥部,告诉青总督,北鬼已经进城,正向着我们这边奔来,速来救兵,否则便来不及。十万火急。赶快去,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