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既然约好了,那我也就放心了。”任衡哲站起身,对林怀民说道,“我先去打点水,一会儿就回家取些粮票i。”
林怀民点了点头,注视着任衡哲重新走到桌旁拿起暖瓶,忽然说道:“小哲,我听说黄师傅因为救我手臂被砸骨折了,是不是真的?”
任衡哲原以为丈夫不知道这件事,只需要自己妥善处理好就行了。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知道了,一时间脸上浮现出了惊异的神情,转过身向林怀民微微点了点头。
林怀民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目光满是忧愁,恳切的说道:“黄师傅家境本就不好,这次为了救我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咱可千万不能忘了人家。小哲,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任衡哲见丈夫问自己,便爽快的说道:“虽说黄师傅这次是因公受伤,实验室不会落下他的工资和医药费。但毕竟起因是由于救你,我想好了,今晚就送十五块钱过去,算作咱们的一点儿心意。”
那个时候不仅仅是粮食,就连人们的工资也是按照等级分配的。因为林怀民和任衡哲都是知识分子,在单位的工作中起着重要的中坚力量,同时他们又都有着相关的海外留学背景。因此在单位进行工资划分的时候,分别将他们的薪水定的较高,每人每月都能拿到三十多元钱。这些钱虽然听上去跟现在的工资数量根本无法相比,但在当时,已经算是令人羡慕的高工资了。
林怀民听妻子说要将半个月的工资送去黄家,不安的心情方才略略得以安定。他之所以刚才主动提到这件事,就是希望妻子能够体谅自己,多少帮助黄家解决一心困难。没想到妻子竟然这般善解人意,已然想到了自己的前头,这倒是些许解了自己的后顾之忧。
“小哲,你说的对,这些钱虽然只是杯水车薪,但好歹也是咱们的一点儿心意。你这么做,我这心里也好受多了。”林怀民感激的说道。
任衡哲的唇边泛起了一丝微笑,顿了顿,说道:“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啊?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林怀民也露出了笑容,回应着任衡哲,说道:“小哲,有你真好。”
任衡哲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佯装不屑的说道:“别净说些煽情的话。就算是要说,也留到以后老了再说吧。到那时候,咱们那儿都去不了了,有一大把的时间说呢。”
林怀民笑着挥了挥手:“好,既然你现在不想听,那正好省了我的口水。快去快回,别让我饿着肚子等太久啊。”
任衡哲攥起了拳头,隔着虚空向林怀民挥了挥,然后便微笑的提着暖瓶走了出去。林怀民笑着注视她离开,眼神中满是爱意。
在任衡哲的张罗下,林怀民很快便吃完了饭。在他的催促下,任衡哲不放心的回到家里,安排林建国吃饭休息。当一切都完成后,她才带着十五块钱向黄家赶去。
到了黄家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昏黄的灯光下,黄家一家三代四口人围坐着炕桌,手里拿着窝窝头,每个人前面的土泥碗里都盛着稀稀的白菜汤。
由于左小臂受伤的缘故,黄虎的胳膊与脖颈用一条白色的长布带固定链接着,每动一次,都会疼的咧嘴。
媳妇桂莲担心丈夫会碰到伤口,特意将窝窝头掰成了小块,放到他面前的另一只土碗里。然而尽管如此,平日里动作敏捷的黄虎此刻却仍显得迟缓无力。
“哎,这好歹还是左手,要是右手可咋办呀?”桂莲忧心忡忡的说道,“你们单位咋说,咱们这不管怎么说也算是公伤啊?他们就没有啥贴补?”
黄虎年愈七旬的老母亲正在掰窝窝头,听儿媳这么说,也停住了手中的动作关切的看着低头喝汤的儿子。
“啥贴补?咱给国家做事,要啥贴补?”黄虎仍旧低头喝汤,漫不经心的说着。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立刻补充道,“你放心,实验室是绝不会亏欠咱一份工资和医药费的。”
“这就完了?”桂莲仍旧不甘心的说道。
黄虎抬起头i,狠狠的瞪了一眼媳妇,目光中充满了责备。桂莲知道丈夫定是在埋怨自己话多,立刻低下头去,不再多说。室内骤然变得安静,只有吃饭喝汤的声音。
砰砰砰。
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一家人讶异的放下手中的碗,纷纷坐直了身子。桂莲见丈夫看着自己,会意的站起身,i到了门口。
“谁啊?”她站在关着的门后面,询问道。
“桂莲妹子,是我,我是任衡哲。”门外的人应声答道。
桂莲转身看了一眼黄虎,见黄虎向自己点头,便伸手将门打开。只见任衡哲正站在门口,微笑的看着自己。
“任老师,都这么晚了,你咋i了?”桂莲惊奇的说道。
由于全部都住在实验室附近,又都是家属的缘故,桂莲和任衡哲彼此之间很是熟络。跟有着深厚文化功底,温婉贤淑的任衡哲不同,农民出身,豪爽泼辣的桂莲没有读过一天的学堂,但这却并不阻碍二人平日里的交往。经过一段时间的交集,二人早已从泛泛的点头之交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桂莲妹子,我听说黄师傅因为保护我家怀民受伤了,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过i看看。”任衡哲笑着解释道。
桂莲听任衡哲这么说,心底倏然生出了温暖。她伸手将任衡哲拉进了屋里,同时嘴里还说着。
“哎呀,快进i吧,外面冷。”
任衡哲被桂莲这么一拉,快步走进了屋子。她借着灯光看到黄虎三人正坐在炕上看着自己,桌上还摆着餐具,于是便歉意的说道。
“哎呀,我i的真是不凑巧,打扰你们吃饭了。”
黄虎笑着指了指炕边,招呼着任衡哲说道:“任老师,我这身上有伤就不下去招呼你了。这炕上暖和,上i坐。”
任衡哲笑着随口应了一声,跟在桂莲后面走到了炕旁。在桂莲和黄虎夫妻俩的催促下,她坐到了炕边,对黄虎关心的说道。
“黄师傅,我听说你为了救怀民受伤,就i看看。怎么样?好些了吗?”
黄虎咧嘴笑着,憨厚的说道:“哎呀,你们不用这么客气。我一个干粗活儿的,皮糙。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别往心里去。”
任衡哲唏嘘的看着黄虎,心中百感交集。她早就听实验室的同志们在背后议论,说爱人林怀民和黄虎师傅是一对心系军工建设的生死兄弟,情感极其难得。若不是二人在事业上相互扶植,默契配合,让设计和技术相得益彰,怕是很难有现在的成绩。以前她也只是半信半疑,没想到在今天这样的危急关头,兄弟俩心心相惜的表现却让她的内心接连受到了感动。
黄虎环视了一眼众人,见大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便又笑了笑,劝慰的说道。
“哎呀,你们这是干嘛啊?跟你们说啊,别说我这次伤的是左胳膊,就算是伤的是右面的,照样能跟着林工一同去造飞机,影响不了进度。”
室内的人听他这么一说,郁闷之气瞬间被一扫而光,个个露出了笑容。
又跟黄家人东聊西聊了一会儿,任衡哲决定告辞。黄虎虽然看起i依旧那般旷达,但毕竟身上有伤,还应好好静养才是。
黄虎原想跟桂莲一起送客,在任衡哲的劝说下,最终只得勉强答应不出去。只有姐妹二人出门。临别前,任衡哲从兜里掏出了十五块钱,塞进了桂莲的手里。
“任老师,你这是干嘛?”很显然,桂莲并没有想到任衡哲会这么做。
“黄师傅是因为怀民受伤的,我们两口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这些钱就算是给他补养身体吧。”任衡哲笑着解释道,“钱不多,嫂子千万不要介意啊。”
桂莲听任衡哲这么说,眼睛变得有些湿润。然而却仍是低着头,纠结的说道。
“任老师,你是知道我家老黄脾气的,他要是知道我收了你和林工的钱,只怕会生气。”
说完,桂莲又想了想,将钱递到了任衡哲的面前。任衡哲见她这样,连忙握住了她的手。
“桂莲妹子,你别多想。这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务必收下。”
说完,任衡哲不等桂莲再说话,便转身匆匆离去。桂莲目送着任衡哲的身影在漆黑的巷子里消失,方才转过身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任衡哲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黄虎便赶到了医院,说什么也要将钱退还给任衡哲。任衡哲无论怎么劝说都不起半点作用,只得求助林怀民。
“黄师傅,这是我们夫妻俩的一点儿心意,您就收下吧。”林怀民看着黄虎,诚挚地说道。
“林工啊,咱们中国人讲究做事得师出有名。我黄虎没做任何事情,绝对不能收下这钱。”黄虎斩钉截铁的说道,态度坚决地让人无法反驳。
“可是……”林怀民一时间也不禁有些语塞,不知道接下i该怎么说才好。
“没啥可是。”黄虎一摆大手,铿锵有力的说道,“这样吧,你要是真的心里觉得过意不去,那咱就握个手吧。”
“握手?”林怀民先是一怔,停留了几秒钟,他似乎悟到了什么,主动伸出手去,“好,那就握个手。”
在任衡哲的见证下,这两只粗糙程度不同的手在半空中坚定有力的握到了一起,温暖同时在三人心中无形的蔓延开i,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