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相父要走了，我是应该哭呢，还是该笑呢？”

    锦官城深处，层层卫兵的守卫的皇宫中，一个身披黑纹龙袍的青年男子痴痴的笑着，病态的笑中隐藏着几分忧伤与无助。

    男子面如冠玉，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但他嘴上阴翳的笑总是让人毛骨悚然，此人正是季汉后主刘禅。

    此刻的他双目有神，全无往昔的呆笨迟钝形象。死死盯着天上的那颗泛红之星，嘴中冷笑，“相父就要死了，大权终落于朕手，父皇啊，您说我该做些什么好呢？”

    刘禅如发狂般大笑，“刘玄德阿，你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将皇位传给我，因为，我会架着它驶向深渊！匡复汉室，多么可笑的梦想，你以为我会帮你实现？做梦，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会尽全力破坏，你的一切，我都不会继承！”

    “没有人比我更恨你了，在别人看来，你是个好主公，好大哥，是仁君。但我看来，你是个不成功的男人，不称职的丈夫，不合格的父亲。”

    “我恨你的一视同仁，虚伪的人格，虚伪的灵魂！在你冷血的心中，可曾有一点妻子儿女的存在？女人不过是你发泄的工具，儿子，不过是继承你伟大事业的种子！”

    “我们在你心中可曾占过一丝重要地位，长坂坡可以说是妇人之仁，携民渡江，以致惨败。糜夫人死去，两位姐姐被抓，年幼的我尚在襁褓之中被母亲抱在怀里，若非子龙叔叔相救，几频死地。”

    “如此噩耗，竟不见你落过一滴泪，你的心真是铁石铸的吗！母亲一生为你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却心力交瘁，积劳成疾，不幸离世。不过月余，你竟远赴江东，迎回了我的第三位娘亲，孙夫人。”

    “她年轻，她漂亮，待我就像亲生的一样，她会和我一起玩耍。她的性格活泼，就像小孩子一样，她常常带些稀奇古怪的玩具给我玩，我很开心，那是我记忆中最好的一段时光。”

    “但是，我却经常听到深夜时娘亲的哭声，我常被惊醒，询问她为什么流泪。她告诉我，父亲并不喜欢她。我跑去质问你，既然不喜欢她为何要娶她，一个女人把最宝贵的时光就浪费在一个老男人身上，那个男人还不知道珍惜，真是混蛋！”

    “你给了我一巴掌，责令娘亲带我回去，望着你们注视着地图讨论忙碌的身影，我真想冲上去撕烂它。天下天下，在你们心中就这么重要，重要到你们忘记身边的人。”

    “我过生日的那晚，是娘亲抱着我两个人度过，直到我睡着，都未看到你的身影。次日才知晓，你与蜀地张松谈了半夜，全然忘了我的事。”

    “我问娘亲，父亲是不是不爱我们了，我是他亲生的吗。娘亲摸着我的头笑着，‘阿斗胡说什么，你当然是亲生的，他爱我们，只不过是因为太忙而无暇照顾我们……’骗人的，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你爱的是天下！你爱的是万民，而我们，不属于万民。”

    “娘亲是孙权的妹妹，她刁蛮，她任性，她娇纵，但她对我很好。我们既是母子也是朋友，刘玄德，你让她哭，比让我哭还严重！娘亲被孙权骗走了，若非三叔四叔，我险些成为交换荆州的筹码，我相信，他肯定换不到任何东西。父亲不爱我，我，远没有天下重要。”

    “我又是孤独的一人了，回到成都，我的新家，也是我一辈子的牢笼，我再也没能走出这里。我哭着喊着要娘亲回来，你只是默然道，她不会回来了。你的身边又多了个女人，倒真是饥不择食啊，娘亲刚走，你又找了一个女人！”

    “在你心中，女人就是换洗的衣服，想换就换！不知是巧合，新的娘亲的样貌竟然有几分像孙夫人，是歉意，还是有一点点别的意思。”

    “我们的关系很差，我不喜欢她，她出身世家，有着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切都讲礼法。不同于孙夫人的天真，她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外表的温顺下隐藏着不输男人的智慧。”

    “她和父亲真的很像，都会隐藏自己真实的一面。我不喜欢她，父亲也不喜欢，可是他还是娶了，吴夫人是益州的大世家，为了笼络人心。我只是冷笑，他们的大婚我用生病推了，我望着江东的方向。那个单纯而又可怜的女子还在痴痴的等着，早已抛弃她的夫君吧，真的，不值。”

    “幼年时跟随相父读书习字，我能背诵《六书》《论语》，欢快的跑去告诉父亲，你面无表情，只一句，不错；我学习剑术，一剑劈断一颗小树，我拿着断枝告诉你，你也只是点头。”

    “为什么，我也只是想像别的孩子一样，让父亲承认我的一点进步，可你始终没有。我与人比剑，失手将人击伤，你却勃然大怒，将我关进小黑屋。我也受伤了，但你却只惩罚我，到底我是你儿子还是他是你儿子！”

    “你说‘君子不能没有大义就拔剑。’你杀的人数不胜数，你手上沾的血腥永远也洗刷不掉！在这个乱世，人命如草芥，你还要什么拔剑的理由，大义？君子是活不下去的，只有小人才能活下去！”

    “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曹操和孙权都知道，只有你还傻乎乎的遵循着什么狗屁大义，束缚你的手脚！揭下那碍眼的面具吧，丢下那所谓的傻乎乎的大义口号吧！只要你赢了，历史由你们改写，谁会知道你们做了什么！怪不得被人骂作窝囊废！”

    “父亲对百姓是温柔的，永远是笑着的，可是，我很少见过父亲对我笑过。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面孔永远是冷冰冰的，无论我多么努力，都未曾得到你的夸奖，难道我生下来就是面对你的冷眼旁观？没有自由，没有快乐，没有欢笑，只有孤独与寂寞。汉中王府，不过是一座牢笼，王太子不过是一个高贵的囚徒。你所在意的一切，我全不在意！天下，汉室与我何关！”

    “二叔三叔遇害，你不顾一切要去报仇，你全然忘了当年对我说的‘君子不会没有大义就拔剑’，你一剑下去就是刀兵乱起，血流成河。”

    “你东征孙权失败，病倒在白帝城，奄奄一息。我不知道，你们一生，到底在争些什么，得到了什么？为了这残破的天下，我失去过三位娘亲，两位姐姐；为了这天下，二叔三叔的脑袋被人割去邀功请赏；为了这天下，无数离子散家破人亡，民不聊生。”

    “这战乱还要持续多久，你死了，我被拉上皇位，被担上匡复汉室的重责，你想让我成为下一个你吗！也不想当，也不会当。”

    “皇帝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高高在上，孤零零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帝王的威严，那些唯唯诺诺的臣子表面顺从你，心里也许正计算如何对付你。父与子的关系也不是血浓于水，下一刻就会成为自相残杀的对象。帝王永远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只能相信自己。”

    刘禅一直称丞相为相父，他是除娘亲外，为数不多能给刘禅亲人的感觉。刘禅喜欢他的笑容，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纯净，最温柔的笑。”

    与冷冰冰的父亲不同，相父是对所有见到的人笑。每当刘备气急败坏要揍刘禅时，是相父像护小鸡一样护着刘禅，刘备怕伤到相父只能作罢。

    “我喜欢到相父家，那是我除了王宫所能到为数不多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好玩的东西。相父从不像父亲一样批评我玩物丧志，小孩子不贪玩反而怪了，这是相父说的。我读书习武很认真很努力，相父会在父亲面前称赞我的天赋，他能认可我的努力。”

    “我的记忆中，相父出访民间会带着我，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他会温柔的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会在竹林中弹琴，教我吹埙，丞相是完美的，没有瑕疵的人。”

    然而，在刘禅当了皇帝后，一切都变了。刘禅感觉他们产生隔阂了，他们中间有了一种君臣之别的东西。他是一国丞相托孤大臣，总揽一国大事，每天都批阅着推积如山的奏折，再也没时间陪刘禅出游，教刘禅弹琴吹埙。”

    孔明与刘禅的关系越发疏远，每天与刘禅的谈话全是公事国事。每次都要距刘禅一丈之地，神态恭敬。刘禅很不习惯，孔明会说君臣有别。

    “相父的笑越来越少了，是因为我当了皇帝吗？我终于忍不住，‘相父，朕不想当皇帝，您来做好吗？’相父第一次发怒，也是凭生第一次打人，他气的脸色发青，‘胡闹！’”

    “那种眼神，是父亲的影子，那种恨子不成器的眼神。他和父皇一样，只是把我当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你们不知道，朕早已长大，朕也有自己的想法，朕想活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你们早已安排好的生活，这皇帝还不如一个清闲的王公富家子弟！”

    “你们从来不会尊重朕的想法，将朕按到皇位上当一个傀儡，吉祥物！朕渴望着外面的风，外面的气息，朕就像一只折了翼的鸟，只能看着高墙，却永远飞不出去。”

    “看着那个倔强的老头一次又一次失望而又无奈的眼神，我含着泪在笑，不要再北伐了，汉室已经灭亡了，不会在复兴了，这天下还有谁还想它？只有你啊！你就像一堆燃烧的木柴，不断的发着热发着光，明明知道撑不过今晚就会冻死，却还是燃烧着，哪怕只是一点温暖也好。”

    “他依旧笑着，让人心酸让人心疼。出发前，我最后问了他一句，‘为何，不废了朕。’他摸着我的头，‘你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啊。’那宠溺的语气，他已经老了，五十三岁了，那个白衣飘飘林间吹埙的身影再也看不到了……”

    “他也要走了，朕终于可以当个自由的人了，朕应该笑的。为何，眼泪止不住，为什么，阿斗的心好痛啊。”

    刘禅扑倒床上痛哭，“自由的代价就是失去一切亲人吗，直到所有爱我呵护我的人都死光了，阿斗才能自由吗！阿斗再也没有亲人了，再也没有人疼阿斗了，为何你们都要离开我，都走了都走了？母亲，姐姐，二叔，三叔，父亲，四叔，现在连相父也要走了，就剩阿斗一个人孤零零！明明该死的人是我啊，老天啊，我愿用我的命抵相父的命啊，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