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洞玄带着一行人回山购置补给之际,北玄吴州的一座精致大宅中,有俩人正谈论着李萧。
“在其他七家那里,有亏有赚,基本没有出入,可东南李家的李萧,没有干掉。”一个菜贩打扮的妇人对房中坐着品茶的老者道。
老者端着青釉茶杯的手颤了颤,面无表情道:“虽然只是一步试探,但因为李家特殊,所以下的功夫反而比其他七家还大,动用了一队特殊死士,竟然徒劳无功?看来主上的猜测没错。”
妇人问道:“再试一次?”
老者抿了口茶道:“不急,看看北玄接下来的反应,也许就知道了预言中的人出自哪家。”
妇人凝重道:“我不觉得墨阴会这么蠢,自露马脚。”
老者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自信道:“这和蠢不蠢无关,是北玄赌不赌的问题,而我们输得起,北玄输不起,他们必然会有所动作。”
这时,一个身着青色窄袖长襟袍的中年男子进屋便是抱拳一拜道:“多谢老先生妙手回春治好母亲的重疾。”
中年男子名沈重,蜕凡境修士,在这座丕麻郡城中担任都尉一职,沈家势力不弱,此时还有一位寿元无多的仙体境老祖在苟延残喘,就是放到整个吴州,也算能说上些话的家族,沈重在家中排行老三,从小天资聪慧,为人和善,孝顺父母,在军中深受袍泽喜欢,在城中风评极好,甚至在父亲择选下一任家主时主动退出,让给大哥,一时沦为一桩美谈。
老者唏嘘道:“老朽何谈手妙,只是老夫人福缘深厚,命不该绝,唉,老朽学艺不精只能施展如此偏门邪法,脏了沈都尉的手,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沈重不悦道:“老先生哪里的话,不过是杀俩个死囚,以血救母罢了,沈某杀妖无数,杀人亦不少,怎会嫌脏手?”
老者有些开怀道:“沈都尉能如此想自然最好了,那老朽便直言了,老夫人神虚体乏,精气亏空,一年过后可能会旧病复发,以后还需要行此法续命,只是此法用得过多,可能……需要更多人的血啊。”
沈重迟疑了会,咬咬牙道:“真到那时,为了救母便顾不得了,牢里的死囚应该还够。”
老者笑道:“不够又如何?”
“不够便买奴杀仆。”
老者意味深长道:“要是之后唯有至亲血脉之血能用呢?”
沈重神色巨变,之后坚定道:“那就只能用我之血了,要是还不够,便杀子救母!”
老者脸色突然一变道:“不至于如此,老朽只是推测,兴许过上一年老朽能想出新的法子。”
沈重松了一口气道:“那是最好不过了,多谢老先生。”
在一边的妇人突然开口道:“就这样吧,不用试了,天生的我教中人。”
沈重大惊道:“你是何人?何时藏于此处!”
妇人冷冷道:“别装了,我先前故意露出一丝气息,你早就发现我了,只是不敢妄动。”
老者不满道:“还没引到那一步,你这是干嘛,这下不入教就只能吃了,明明最近都有些撑了。”
妇人回道:“你太着急了,他刚刚已经起戒心,我干脆帮你们省掉中间那些弯弯绕绕的试探。”
妇人直视沈重的双目道:“沈重,开门见山,我们能帮你突破仙体境甚至更进一步,能让你成为这一郡的地下皇帝,吴家都动不了你,你不用再费劲心思强装个好人生怕你大哥对你下手,更不用赚取民意和那点可怜的袍泽情义用来当万一之后的逃亡后手,加入我们,加入魔教,你能把那个偏爱你大哥的老祖宰掉,自然也能把你大哥当狗使唤,至于那个你恨之入骨一心勾引你儿子的大嫂,你怎么玩,我都能保证她活着。”
沈重眸子一缩,神色变得冷漠至极,冷静道:“我的资质,蜕凡境已经到头了,你们如何保证我能突破,要是那缩减寿元激发潜能,突破后遗祸无穷的方法,我沈家也有,可对我无用,我天生神魂孱弱,破开识府直面天地等于找死。”
老者和妇人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齐声说道:“凭魔念之名,够不够?”
妇人上前一步,沈重只觉得天地一变,本来无处不在的灵气突然一丝都无,周身却充斥着无数凝实神念,如深潭泥沼,只是一瞬后又恢复如常,再联系俩人说的话,他失色惊呼道:“圣域?魔念!”
沈重突然哈哈大笑,快意迸发的笑声仿佛要将沉重的屋脊掀翻,沈重笑得气竭,缓了缓气后将下袍一撩,单膝下跪恭敬道:“那么魔念大人,您需要我做什么呢?”
老者沉吟片刻,微笑道:“唔,先将你母亲的头取来吧。”
沈重犹疑不定,却是抬头打量着老者和妇人道:“究竟谁是魔念大人?”
俩人齐声道:“魔生万念,万念归一,我们皆是魔念。”
沈重一惊,恭敬后退出屋,不过几十息的功夫,便提回来一颗满脸疑惑的老妪头颅献上。
妇人看向老者淡淡道:“这样一来,主上要求选定的八大护法就只差一人了。”
老者笑道:“正好我们处心积虑养了近三十年的弟子差不多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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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淼边缘的一个小村子中,一个穿着破烂的男子跌跌撞撞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刚刚埋葬好双亲,用不多的钱财打发走狮子大开口的同乡,独自在俩座新坟前坐到傍晚时分才启程下山。
双亲是自杀的,为了不拖累他,当然也有他媳妇的原因,男子神色疲惫,好像随时可能倒下。
他七岁时,生了场大病,病好后手掌不管碰到什么,都会碎裂成渣随风飘散,惊慌失措下毁了不少东西,还好他机敏,到处求助倒也忍着没去碰人,直到找到当时在村里教书的老先生才被控制住。
老先生对他说这是天赐,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但村中许久没人觉醒过了,再加上一路毁了几家的院墙篱笆,众人都有些害怕他,他便一直把这当一份诅咒,从来都不想要。
从那次之后,这份诅咒偶尔会显现一下,小伙伴不再和他玩了,村中的大人们见他便绕道走,他竭尽全力想要讨好村中的人,却总是好心帮倒忙。
帮着打水会把井口的辘轳捏碎,帮忙抓鸡,手上只剩血肉模糊的半边,抢着干农活,农具会只有半截,本来父亲勤奋半辈子换来的不错家底,也东赔西赔去了不少,久而久之,他被村里的人称为扫把星。
今天挨顿骂,明天被人赶,成了经常的事,好在爹娘一直护着他,教书的老先生也一直开导他,少年本就心善,一直记着老先生教的,我对世人好十分,世人总会回我三两分,一直相信人心都是好的,只是偶尔会办坏事,也一直认为,好人有好报,更是发自内心觉得,哪怕有万般不好,自己也要做个好人,因为这样的话,好人才会越来越多。
所以当他终于控制住这份诅咒时,对帮助村里人格外上心,本来大家还有些怕,后来没有发生不好的事情后,便放下心来,兴许是为了发泄曾经对男孩的恐惧,村里人使唤起男孩来格外理直气壮,而同龄人试探着欺负他,发现他只会傻乎乎笑后,渐渐拿他取乐。
男孩丝毫不生气,反而有些开心。
许多年过去了,男孩长成了少年,同村人的使唤越发肆无忌惮,同龄人的拳头也渐渐难以承受,少年疑惑地问父母,父母对他说,忍忍就过去了,他可不能去打人。
少年也问过教他识字的老先生,老先生对他说乐于帮助他人是一种难得的美德。
于是少年抱着总有一天日子会好起来的想法坚持了下来。
他经不住村里名声败坏的小寡妇苦苦哀求,将她娶进了门,受着流言蜚语,唇枪舌剑,他坚持了下来。
偶有无赖找他借谷子,家里渐渐揭不开锅,他坚持了下来。
媳妇生下了大胖小子却偶然知道了不是自己的,又没人认,他忍了忍,看着嗷嗷的孩子,也坚持了下来。
父母同时染上重病,媳妇怕被传染,都不与公公婆婆照面,当村里的郎中帮他开了药后,整座小村子都知道了他要什么药,半村人上山采药却不是为了帮他,而是抬高了一倍的价钱,最后,当父母双双悬梁自尽,他用家徒四壁和苦苦哀求换来父母入土为安,媳妇却怕染病不肯带孩子来送最后一程时,他好像有些坚持不住了。
男子想了想,他还有什么?一个不是自己的种,时常和媳妇一起骂自己没出息的儿子,一个常常宿在别人家的媳妇,一间空空如也的祖宅,一只养了近十年的老狗,哦~还有村头住着的老先生。
好像还没那么糟?男子强提心气,加快脚步往回赶,媳妇虽然千般不好,但至少会做一日三餐。
男子回了家,进院便察觉不对,碰到了正往外走的媳妇,问道:“大黄去哪了?”
媳妇道:“送人了。”
男子皱眉道:“送谁了?养了这么多年还能送出去?自个儿认路的。”
媳妇突然笑着说:“骗你的,我炖了,我和娃儿吃过了,锅里给你留着。”
男子怔住了,过了会儿,双亲去世都死死憋住的眼泪滚滚而出,冲到灶旁揭开锅盖,看到那颗烹熟的狗头,也不顾烫,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院里的媳妇跟过来看到这一幕,不屑道:“家里都没粮了还心疼一只畜生,少了张嘴多了顿肉,这买卖多划算,行了,你哭着吧,我出门了,今晚不回来歇了,老王家的小子可比你得劲多了。”
男子盯着媳妇的背影,目光悲凉,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快十岁的儿子听到动静从里屋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锅边道:“爹,你哭什么?这肉你不吃我吃了,我都没吃饱。”
儿子伸手便去够锅里几乎都是四爪尾巴的狗肉。
“手撒开!”
男子怒吼出声,儿子被吓得一愣,随即破口大骂:“我吃块肉怎么了!你就这么凶我,多大人了还哭,羞不羞啊,娘说得没错,你就是个废物,扫把星,当初娘就不该可怜你嫁给你,大娃狗蛋他们说得对,我不是你的种真是太好了!”
男子脸色涨红转紫,青筋爬满脸庞,瞳仁赤红,嘶吼一声,死死掐住了儿子的脖子:“闭嘴,闭嘴!”
媳妇刚出院门就听见男子的怒吼和儿子的骂声,骂骂咧咧又折回来,看到儿子被掐,尖叫着冲过去就准备一顿抓挠,突然她又顿住了脚步,一动都不敢动。
她看见儿子的头掉到了地上,没有出血,整个脑袋从脖子伤口处渐渐崩散成灰,身体也一样,而她一向不当回事的男人回头望向了他,面庞紫红,青筋遍布,双目血丝纵横,活脱脱一只恶鬼降世!
她的身体颤抖着,双腿之间有水渍扩散,想起了男子小时候的一些传闻,转身跌跌撞撞向外跑去,边跑边喊:“中邪了!中邪了!扫把星中邪了!”
男子并没有急着追上去,以一种刚刚好的速度跟在她身后。
第一个闻声冲出来的就是隔壁老王家的小子,他见相好从身前跑过,男子变了张脸一般追在后面,抄起扁担就冲了过去,当头砸下。
男子轻飘飘一掌扇了过去,连扁担带人扇成俩截,残躯渐渐化成飞灰,闻声出来的老王和老伴看到儿子惨死,上前拼命,也成了风中的一线烟尘,一家人混在一起渐渐飘远。
邻居们见此急忙往外跑,一个个跑的比男子的媳妇更快,有那心狠的人估摸着男子是在追媳妇,顺手一棍砸伤了她的腿,最后女子哀嚎着爬到一户院墙下,精疲力竭,男子蹲下身来,轻柔地捧起她的脸,女子奋力挣扎着,嘴里含糊不清道:“不是这样的,不是我们想这样的,是……”
话音戛然而止,女子的下半张脸化为飞灰,一路蔓延过女子惊恐不甘,带着后悔的双目。
男子望着自己妻子随风而去,神色渐渐平静,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双手,笑了笑,木然向村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