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山上,江洞玄带着李萧等人找了坊市购置一应补给时,整整八块天一院腰牌,轰动了整座坊市,购齐之后想着赶紧上飞舟避开众人好似要扒光他们衣服的目光,却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江洞玄竟然取不出飞舟了。
好在,江洞玄听到了某人传音,一脸惭色领着几人快步出了坊市,老老实实步行下山去了。
在一片青黑的悟道山顶上,府主欧阳释有些哭笑不得道:“还不出来走走,这娃儿都快睡傻了,想当着一群弟子的面破开阵法离去?堂堂东淼惊涛阵不要面子的?”
旁边的徐鼎微微一笑道:“如此心性才会有梦道这般夺天地之造化的天赐。”
欧阳释瞥了一眼徐鼎道:“有事?”
徐鼎无奈道:“龙枯佛和剑圣整出那么大的动静,我想问问情况。”
欧阳释嫌弃道:“坐多大椅子就操多大的心,小小掌玄问这么多干嘛?”
徐鼎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早就习惯了为老不尊的欧阳释这张破嘴。
欧阳释讥讽过徐鼎后还是道出了实情:“龙枯和宁藏岚是去杀魔躯的。”
徐鼎惊讶道:“不是说魔教三圣行踪隐蔽,天机又隐晦难测,算不出丝毫踪迹吗?怎么会被逮到,魔教三圣岂不是只剩魔念还没被抓出来?”
欧阳释呵呵一笑道:“也不知道为何,魔躯一直呆在西荒边境不动,还抛头露面出过几次手,天机一道无功,西荒的斥候们却不瞎,龙枯和宁藏岚这才亲自去确认,消息嘛的确是真的,可龙枯这老秃驴太过无用,竟然让魔躯给跑了。”
徐鼎眉头紧锁道:“魔躯行窃天之道跻身真圣了?”
欧阳释越发笑得开心,说道:“并没有,和你境界仿佛,都只差一层糯米纸,可魔躯那小子有些邪门,应该是将圣域磨碎炼入整个身躯了,和宁藏岚互换了一招,听说宁藏岚剑心差点为此蒙尘,因为他扎扎实实一剑竟然没有刺透魔躯身体,反而被魔躯一脚蹬得圣体崩溃,神魂不稳,魔躯还硬生生从老秃驴的圣界中撞了出去,甚至直接凭肉身撕裂空间,给他逃掉了。”
徐鼎神色凝重道:“确定他没死,而是逃掉了?”
虽然不是圣心境真圣,可徐鼎对空间法则的领悟可以说天下最强,他知道只凭肉身蛮力撕裂空间钻入其中是个什么后果。
欧阳释惊叹道:“千真万确,老秃驴对空间一道造诣不高,可至少能看到他在空间乱流中躯体未溃,艰难横渡而去,魔躯肉身极强,但伤了却很难恢复,估摸着受损的地方得重新蕴养炼化才行。”
徐鼎有些担忧,叹道:“魔教不除,人族内部难安啊。”
欧阳释嗤笑道:“魔教是个好东西,没有魔教人族只会更乱,从天启元年起,人族在妖兽的压力下一直拧成一股绳,之后呢?才刚刚有了些许优势,就开始分裂建国,有了家国之别,宗教之分,门户之见,如今妖祖纷纷入了极地,或圈出一块人族难以生存的祖地,龟缩其中,天下渐渐安定,你以为要是没有魔教,北玄还会存在吗?”
徐鼎摇摇头道:“四大势力看不惯北玄我能理解,其实就像一家五兄弟,前面四个年龄差不多,共同扛过了许多磨难,而最小的弟弟却活得相对容易得多,而且还仗着哥哥们些许余荫崛起得很快,甚至超过了一俩个哥哥,那么引起哥哥们的嫉妒不满是肯定的,但只要弟弟不自己作死,非要耀武扬威超过哥哥还趾高气昂,顶多就是被教训一顿,怎么说都不至于被直接打死。”
欧阳释啧啧不停道:“不愧是儒家二先生,天下之争被你说得如此通俗易懂,可惜的是,天启前就流传的一句话叫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言道尽人这个东西,离不开内斗,也根本不会顾及那点同源之情,你儒家不是也说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对于其他四家来说,北玄发展如此之快自然有他们俩千多年来不断抗击妖兽的功劳,不然那点不起眼的村寨族群,早就被空出手来的妖祖灭了。如今北玄发展迅猛,资源不少,这么大一块肥肉有了一个不得罪其他三家的理由,谁不想动手?哪怕我道家如此清心寡欲一心探究天道,都有些蠢蠢欲动,更别说你们了,退一万步,就算没有魔教,没有北玄,一旦妖兽都退入极地祖地后,其余三家也会找理由朝最弱的南黎下手。人族,一旦稍稍安分,日益强盛,就会想要搞些事情出来,你信不信就算天下最终一统,奠有万世不衰之基业,内部再也不出幺蛾子,人族也会不顾死伤往四大极地,甚至九天之极,黄泉最底去探寻?”
徐鼎俊逸的脸上满是复杂和忧伤,半晌后缓缓道:“也许吧。”
“什么也许,你不就是看了世间人太多的劣根,对儒家是否真能教化天下产生了怀疑,才慢慢钻进了圣言里的一处牛角尖,自此寸步不进?承认吧,儒家想要肩挑众生,问过众生没有?不可能的。”
徐鼎强自扯出一个笑脸,深吸一口气,恢复坚毅之色道:“我这些年也不是寸步未进,众生蒙昧,又多疾苦,教化自然难比登天,可教化了一个,他也许会影响一家,那么一个个下去,点点萤火或可燎原,世间自吃自作苦犹不自知的痴人总会越来越少,总有人族皆从心所欲却不逾矩的那一天。”
欧阳释闻言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跌坐在地上,取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酒,说道:“一人教化一家?确实,有这种门风极好的世家,但俩千多年来可有长盛不衰的世家?中礼张家,二代儒圣后裔,传承不过八百年,因老祖一念之差,偏袒了一位自己喜爱的族中子弟,引起了少数人的不满,好在良好的门风将其消弭,没想到的是被偏袒的子弟尝到了甜头,在老祖闭关时扯着虎皮当大旗,不断影响小一辈子弟,甚至动摇了一些长辈,张家渐渐不分,五十年后,老祖去世,短短五年,整个张家乌烟瘴气,胡作为非之气大涨,最后动了边军大批的军资,引得圣院出手制裁,就此衰败,如今好像就剩下几脉后裔,最强不过一个通灵境了吧?这你比我清楚得多。看看,只不过是当时的老祖见那位子弟实在是神似自己早夭的幼弟,动了一瞬私念,结果三十多年后,近千年的盛世之家垮得干干净净,还有西荒的帝族已易主几次,百年前东淼下属最大的三莲宗如何弟子散尽分崩离析,南黎的几大世家的兴衰,源自于何?后人一丝邪念微动,先祖百代高楼将倾。”
欧阳释又喝了一口酒,舒缓叹了口长气,严肃道:“况且,要想教好一个弟子有多难?你清楚得很,把李萧三人当半个弟子小心翼翼教了十多年,这才有了一些信心去收自己的开山弟子,传道授业之事,最是让人如履薄冰,极有可能一句话不对,让弟子记了一生,也坏了一生,这事还是你比我更清楚,这他娘的也是我最看不起庄老头的地方,让一个勉强算行得正却说不出的半大弟子去教另外俩个弟子,弄得三人皆乱,你们俩人出走,大弟子也断了一半圣途,估计是最弱也最短命的儒圣了,他自己倒是怕成为第一个坐化圣院的儒圣草草赴死。”
徐鼎刚要反驳,欧阳释一声大喝:“闭嘴。”
悟道山上风起云涌,惊雷隆隆,竟是动用圣念沟通了天地来压制,让徐鼎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既然自己都知道为人师表如此不易,你儒家各地所开圣院,无数讲学教书传法的先生,有多少够本事有资格教人的?半桶水哐当响的一大半,只会想会做不会说的再去一半,知道道理,会说会教却自己做不到的再去一半,剩下的一小撮,够吗?更别说这剩下的一小撮也有不少因教学一事被权贵世家欺压过的,学生们懵懵懂懂对先生惊若天人,对书上所述所著心生向往,结果看到先生在自家或别家父母仆从面前低头哈腰谄媚不已,那么先生所教还有多少站得住脚?真真正正的那一丁点可称圣贤的硬骨头,要么身死,要么隐于市井陋巷,有几个能在圣院扶摇直上帮你们儒家教出下一代种子的?”
徐鼎颓然盘膝而坐,咬紧牙关,面色惨淡,欧阳释还不停嘴,继续道出最诛心的那句话:“所以,你们中最聪明的秦毅行离开了儒家,虽然他之后弃道入佛让我很想打死这个兔崽子,但不得不说,他躲开了儒家这副能砸死人的担子实在是无比明智。”
徐鼎闻言,整个人便垮了,喃喃道:“那么该怎么办?”
欧阳释一愣,麻利站起,将酒葫芦往腰上一系,拍拍屁股消失不见,留下一句话:“他娘的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关我球事。”
徐鼎双目无神,愣愣看着面前的光滑地面,良久无言。
许久之后,日暮西垂,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怎么办就能不去做吗?就能放着不管吗?就能因为害怕教得比先前更错所以就不教吗?如佛道一般对门外人只授人以鱼独善其身吗?”
徐鼎蓦然起身,双眉挑起如三寸剑锋,抬头挺胸背手,雪白衣袍飘摇,风姿翩然,对迎面拍来的疾风斩钉截铁般吐出俩个字:“不能!”
狂风骤停,云朵冻凝,周遭的一切像是被惊住,半点不敢动弹,可一会儿后又缓缓由微至疾。
因为山顶上的白衫先生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念叨着:“天杀的老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个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