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悠长光亮的路很快就到了拐弯处,他还在大刀阔斧着。原本静谧的一条路,有个声音总能壮胆些,而陈希年却异常的心烦意乱。他使劲地往冬瓜的脖子一掐,“安静呆着!”冬瓜瞪大眼睛,缩紧脖子,乖巧得像小鸡啄米眼中又有一丝茫然,“喔。”
两人继续向前走,刚过拐弯,见到一堆石人。陈希年感觉自己快要膨胀了一般,像是火山喷发了一样。全身热血沸腾着,滚流全身的血液将他的皮肤烧得烫红。脖子和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好似一条条青杆扫荡全身。那些石人很高,足有三米高。一路两排,手上都拿着石刀,个个凶神恶煞,面目狰狞不一。他仿佛看见那些石人在朝他微笑,内心片刻波涛汹涌,万浪起伏。他快步走到冬瓜面前,厉声说道,“退出去!”
没等冬瓜反应过来,他单手扛着冬瓜扔回拐弯处。
拐弯之后虽有亮光,却没有油灯。好似石壁自己就能发光。陈希年总感觉这些石人会图谋不轨,他确认自己不是眼花了,这些石人在晃动对他微笑。
他还来不及想出应对的办法,石人的脚步已经挪动开来。他慌乱地看着还在流血的手臂,咂嘴一叫,“木乃伊?”
“冬瓜快跑,有鬼!”说完这句话,他就被吞没在石人当中。
冬瓜从地上爬起来,回头舍命叫了一声,“胖子哥!”然后拼了命的迈开脚步。
石人没有跟上来……
“嗯?”男人在石棺上疑惑了一小会,然后摇摇头,双手推开石棺。下面不是死尸,也没有活人,只有一个石梯,他顺着石梯悠悠然地走下去。此时,地面上那具老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而那个年轻女人留下的骷髅变成粉末,附在天顶的灯芯上。天顶上的灯,又耀眼了几分。
这群巨人木乃伊并不想把陈希年置于死地,否则陈希年已经是一具死尸了,它们似乎都是被陈希年的血香吸引着。这股人鼻无法触嗅到的血香仿佛能续长它们的生命,应该还算沁人心脾。巨人木乃伊把他团团围住,像是一个无比坚固的牢笼。瞬间,细小通道的墙面被这群巨人压得碎裂,好似一根根铁柱穿墙而过,绕成一个铁圈。陈希年险些被这场面糊弄得晕过去,他反手撑地,双脚往前一掷,屁股缓慢的挪动到一旁,想找个缝隙穿出去。
巨人木乃伊哪会给他这个机会,原本还僵硬的身子,竟然能弯下腰,又是朝陈希年冲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笑脸。陈希年僵硬在一头。一直都没有脸色的陈希年,此刻却如同一张薄纸,苍白得吓人。这种不死不活的将人精神消磨殆尽的感觉很可怕,快要把他逼疯了!想挣脱,却还是在牢笼里。它们本相狰狞,却还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石脸。
“滚开!不然杀了你!”陈希年也不管它们听不听得懂,纯属放大话壮胆,倒是有三流绿林好汉的模样。然而它们做出一个令人费解的动作,竟双脚跪地后,立马退回原位,神情肃穆。
冬瓜不知何时,正伸着脑袋在拐弯处瞧着这一幕。冬瓜不是笨拙之人,反而聪明乖巧得很,瞧到这一幕之后,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等着陈希年发号施令后才慢吞吞出来。危险过后,他又露出轻松俏皮的微笑,“胖子哥真厉害。”刚刚他还哭着以为他的胖子哥死了呢,陈希年永远也不会知道,刚才有一个人在角落里下了一个很大决心才敢伸出头,要迈出脚。
“你说村里面流传的那些预言是真的吗?”
“我奶奶平时跟我说是假的,在梦话里说是真的,我也不知道。”他显然不在意流言的真假。每一次他奶奶说梦话,他都当做一个故事来讲给陈希年听。而陈希年因出身原因,在那个大宅子中也听过他爷爷说的故事,类似陈奶奶的梦中讲的故事。
陈希年怔忡良久,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当皇帝好吗?”
冬瓜正好奇盯着那些石人,不曾思想,随口应道,“不好。”
……
男人矫健如飞,直入地下三十米的暗黑秘洞,他却如进了金碧辉煌的金銮殿,内心尽是兴奋。不知不觉,他过了一顶桥,只知是一条像驼背老人一样的路。洞下四周无一物,他每走一步,却自行点燃一盏崭亮的油灯。油灯随步影,缓缓而行,如同亲密无间的两人。四周开阔,仿佛旷野。一路直掠,毫无停留之意,他心中早有自己的目的地。
他想起当年他父亲说起的一段话,“不管是你还是希年,都算是对老陈家有了一个交代。爹看不到你们光耀门楣,也不曾想有朝一日亲眼目睹。爹为祖宗守了一辈子,陈家人也稀里糊涂的守了一辈子。寥寥九州土,爹却未曾离之方寸,说来也苦,却不知是值不值。爹只道待你做完祖宗的事后,给爹留下个火种。”
他反问,“留几人?”
他老爹负手而立,并不言语。当他伸出一个手指,反而他老爹大笑置之,“我不信。”
他握紧拳头,不知想些什么。每次见到陈希年孤苦无依,他老爹就暗地里问他,“对你夫人那样你后悔吗?”他口头上说,“大丈夫何患无妻!”其实心里想着,“她现在恐怕后悔得要死吧!”陈希年的娘亲早就死了,只是不懂有没有后悔过……
那个年轻女人以为陈希年会死,那个老人也以为陈希年会死,其实陈希年没死。有一个屠杀千人为自己的人,也有一个屠尽千人有可能因一人满盘皆输的孝子。
深洞里头一直有一条清晰的线路,陈冬瓜看见过,却不曾留意,自然不知道。这个男人在墙外升起那团血雾的时候在里头看见了,并铭记于心。或许陈希年也会知道。那个石棺之于那口井,这个阔地之于村落中那座延立了三百年的大院。这个洞中,和那个村落一般,简单明了。
没有九死一生的路,但要过从石棺下去,过到这里,需经过一顶小桥,且仅此一条路。好在他走了几十年。
一入阔地,好比是入了那家大院的前庭。那家大院的衰败景象沿袭不到这边,这里头虽知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年头,却依旧如初,毫无旧意。因为他早就熟悉那家大院的房门分布情况,进入阔地之后如鱼得水,毫无停滞。一转眼便穿入不起眼的小石门,跟那家大院的小偏门差不多。石门没有机关,进入更不会设有什么暗门。
男人推门直入,跨了一个大步,然后回头看看,似乎还很满意,洋溢着一个快意的笑容。这个小偏门唯一还有特别的地方就是,天顶上又出现了那一盘盘灼目的灯芯。比起刚才,更甚!而且每个灯芯里头还开有一朵红花,像一个美丽的女人。
男人抬头望着灯芯,毫无感觉的冷血说道,“你是一个引子,我会记上一笔属于你的功劳。”
灯芯里头的那朵红花似乎在拼命挣扎,在求生,不堪就此沉沦。灯芯中原本只有的一点红,此刻在那朵红花挣扎中像是全部要染红了一般。
男人一眼透去,如若睥睨天下的巨人,那层红色才又成一点红。小偏门内,有件奇怪的东西在灯芯之下显现出来,连男人也感到很诧异。可见这个石屋中,他并非了如指掌。
灯芯下那个被四根圆绳紧拉着的竟是一件白衣大褂。拉得并不高,下面有四根圆木撑着,大概有一米多的高度。男人走近,伸手摸着衣服上的纹路,他也摸不出一个所以然。衣服像是粘着他的手心一般,竟然与手心紧紧凑在一起。不知是不是如同古墓中一样灵异,他仿佛被衣服吸了阳气,人变得萎靡诡异起来。因为灯芯的照耀程度,他足以寸土可见,氤氲而起的青雾,袭入他的眼帘。本来还有些疲态的他,此时却显得尤其精神,他气势如虹的问道,“两广尽在我手,放眼天下,我还哪里去不得?”相似的一个场面,一千多年前,有个黄袍人问道,“天下之地,莫非陈土,我有何处去不得?”那时有人答,“你锁于宫廷之中,无处可去。”
而今,无人应答。
……
面如死灰的陈希年终于恢复了脸色。不知他是否看重陈冬瓜的答案,只见他紧咬下巴,或许也在偷作着什么打算。厚厚的下巴也被他咬得一条血红,看得冬瓜心疼不已。陈冬瓜聪明,对两人却不藏事。陈希年看起来笨拙,心中却藏有很多事。很多事他要说出来,都要精挑细选。他心中有一个枷锁,这个枷锁解不开,他就不会让自己走到光影下。两人经刚才那一幕,并没有晕头转向,意识还清晰,走出去的意志依旧坚强。陈冬瓜因为有陈希年在身旁才如此信心满满,而陈希年,相对于他,不知他又有什么依傍。果真如他所说,他走过这条路?不然吧,否则刚才也不用抱着必死之心了。
陈冬瓜往陈希年的下巴刮了刮,他以为只是咬出印记,一刮就没印了。“没事!”陈希年拍着他的头,好似两人就在自家中打闹似的。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起先以为危险过了,沿着唯有的一条路直走着。不多时,他们好像来到一个冰冷暗黑的地窖中。原本昏暗的地窖,他们一脚踏入,光线竟从两边开,一直照到尽头。但这里头并不暖和,而外面那天寒地冻与之相比完全没有可比性。这个看似地窖的地方,其实并非一个地窖,里头也不会因冰冷而有寒冰。里头比那走廊排列的木乃伊还要阴森恐怖几分。一目了然的地方怎会让人心生寒意?陈冬瓜自己都不清楚。
墙壁颜色与外头无异,但两人走近,墙壁上却似凭空产生了一种东西,形似水蛭,有拳头那么大。那个东西就像是粘在墙壁上一样。依稀能见到它沿着墙壁伸长。陈希年走到中间,两只犀利的眼睛盯紧两边,不敢丝毫分神。这种东西不说见所未见,他们是闻所未闻。第一次碰到,心里非常忌惮。他们虽然经历过两年不生不死的生活,经历过比这里还恶劣的环境。但至少不会让他们真正感到害怕,不是知道面临死亡的那种恐惧,而是本性的一种内心颤抖。
冬瓜一动不动,像是僵化住了。因为他看见那黄色的东西爬在墙上迅速生长着,逐渐靠近他。那团黄色的东西似产卵似的生长,有水流的声音,像一股流水缓缓向周围蔓延,每过之处,都披上一层透明的“黄衣”,仿佛是墙壁为了对付这地窖中的冰寒。冬瓜本身就已经冷得站不稳双脚,不由得慌张得软倒在地上,瞳孔中的恐惧一再扩张。那团贴在墙上生长的东西像是吸血的水蛭长了眼睛般,往两人周围凑上来。陈希年思前想后却不知如何对付,欣然脱下外衣,身上仅挂着一件浅白色单薄内衣。将外衣卷得捆实,疯狂拍打上去。若是平时,他还真没这般胆识,此时也是穷途末路,才激发出这等义气。
那团黄色的东西并没有被打退,只是外衣被吞没在那黄色的东西当中,转眼即逝。连被干扰的景象都没有,它们依旧快速生长着,而那件外衣就融入了它们的身体。陈希年想起木乃伊那一幕,他快速脱手,狠狠地咬破指头逼出几滴血。臂膀大挥,血无误滴在那怪物上。那怪物比木乃伊还敏感,比刚才生长的速度还要快上一倍。往冬瓜的方向极速逼进,好似一瞬间就把陈冬瓜吞没。
冬瓜无助的张望着,眼角湿润过后,对陈希年露出一个憨笑,好似说,“来生胖子哥还是冬瓜的胖子哥,冬瓜还是胖子哥的冬瓜。”他轻轻闭上眼睛。一秒,两秒,他感到那个东西越来越近了……“终于要死了吧。胖子哥,我好想死个明白的。奶奶,我能找到你吗?”
正在幻想着多长时间牛头马面会来,孟婆汤是不是像奶奶煮的粥一样好喝,阎王爷是不是长得比自己的爷爷还丑,过奈何桥是不是和过自家那座小桥的时间一样短暂……耳边依稀传来陈希年的声音,他不哭也不笑,认真却又透着一丝委屈问道,“胖子哥,我是不是在阴曹地府里了?”
“好好活着,以后别急着先闭上眼睛。”
冬瓜摸着自己的全身上下,跟淋过雨一样,身上的衣服不少地方像是平白无故的消失了几块,鞋跟,鞋底也都没有了。回过头,看见陈希年光着身子。不由轻笑一声,“胖子哥,我们是怎么出来的?”
不过陈希年并没有回答他,好像他的灵魂还在迷失一般,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那个千娇百媚的女人音,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