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空山新雨剑茫茫,不负少年郎。
江南烟雨,穿过杏花桥,洛水分支净月湖旁有家打铜铺子。
李老头是顺风铜铺的掌锤老头子,清早掌锤老头子训话是行里规矩。
古牛镇是南边陲小镇,天下铜器十之八九出自于此。
天蒙蒙亮,学徒爬出暖洋洋的被窝,打好师傅们的洗脸水,泡一壶蒙山大叶茶。
瞧时候差不多了,李老头烟袋锅子在门槛上敲了敲,灭了烟火,耳尖的学徒听着声音,抓紧了手头的活计。
“娘的少给老子打马虎眼。”李老头晃晃悠悠在院里巡视:“爷们儿活了大半辈子,啥门道没见过,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跟爷玩这套。”
“谁说不是李爷南闯北的湖了,大宁成的楼子门清。”王老五嬉皮笑脸,打趣看李老头笑话。
“小五子,老子就知道你小子闷着坏,光屁娃娃净他娘的往老子茶壶里灌黄汤子,不是看在你老王家是独苗,割了你三条腿下酒。”王老五是李老头看着长大的师傅,他那点糗事李老头一说一个准。
“多少年的事了?李爷记着它做甚。”当着学徒面被揭短,王老五面子挂不住了。
张铁接茬打圆场:“嗨,老五不是心思李爷您见多识广,给大伙说说外面的事解解闷。”
这话李老头乐听,道:“铁子说的是句人话,话说回来了爷活了大半辈子,见过读书不成的穷酸秀才,见过一窑烧的倾家荡产的花儿爷,唯独没见过饿死的打铜手艺人。三教九流,打铜这玩意儿最不入流,但养活人,不是铁匠手里的两把锤,爷们们都用心点别给东家丢了人。”
“李爷您放心吧!古牛镇咱们顺风铜铺也是有一号的,啥时候出过错了?”王老五放开膀子,对照着图纸,准备开工。
师傅们跟掌锤老头子说笑扯皮,学徒们可不敢放肆,生火备炭准备着开炉前的工作。
三缕青烟,一团炉火,段,砸,修,补到最后成型全凭打铜师傅一双手。
铜器古朴优美,每件都是独一无二,深得富贵豪门喜欢,故此打铜师傅们的日子过得比较滋润。
江南的烟雨悄无声息,敲击着青石地板,街道上空空荡荡的,雨季生意也是淡季,过了晌午已经没有活计。
徐风扒拉着饭,大碗白米饭上面扣着香喷喷的鸡腿和卤菜,一壶甜美的米酒。
“徐风你怎么不喝呀?”柱子知道徐风不喝酒,但是米酒清甜可口不醉人。
“是酒就不喝。”酒色财气乱人心性,徐风从来不喝酒。
“徐风不喝咱哥俩喝。”二狗子上前打开酒壶封口灌了一口,舒坦!
“俺不白和喝,明天的鸡腿留给你。”
徐风笑道:“你喝好了,两个鸡腿不撑死我。”
“就是自家兄弟客气啥。”柱子抢过酒壶,生怕二狗子吃独食。
“哎,哎,柱子你给我留点啊!”二狗子看柱子灌酒的架势也急了,照他的喝法两口就没了,干脆动手去抢。
“等雨停了大家伙散了吧?得日子没活了。”张铁从外面进来,抖落蓑衣上雨水:“瞧这雨水下的,山石滑坡堵住进镇的道路了。”
“铁子把饭吃了,老天爷作祸犯不着饿肚子。现在季节山石崩塌,没个把月路开不了。”李老头把食盒里饭菜拿了出来,放到火坑旁热着。
张铁饿坏了,没等饭菜热透了,抓起来就吃,嘴里鼓鼓囊囊说:“东家说了大伙先歇着,啥时候开工在通知。”
细雨朦胧,灰色的天空,雨水不知道何时停歇。
“李爷您瞧闲着无聊,您给大家伙说说外面的事。”王老五是个闲不住的主,总要有点话茬聊。
呦,可不是李爷您给大家伙说道说道。”柱子喜欢听故事,殷勤的给李老头点上一袋烟。
徐风耳朵也凑了过来,外面的世界诱惑着这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中给爷们们唠叨唠叨。”李老头往后靠了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铺子里一年到头难得清闲,尤其是掌锤老头子,打铜生意不是铁匠铺里的样板,每一个客人的要求不同,五花八门,打法锻造云泥之别,打铜师傅可以犯难,掌锤老头子不能被难住,今儿李老头心情不错,不介意给大家说说年轻的事。
三个少年欢声笑语,李老头靠在草甸子上,抽着小烟儿,烟雾迷离仿佛回到了少年。
那年李老头十六岁,年少轻狂,跟着马帮去北方贩卖皮毛。
少年第一次出了小镇,当踏入大宁城方天地广阔,人流如洪水,形形之间,总是与小镇不同,少年依稀记得当年同行的林大哥拉着他逛青楼,上来就是三十两的红姑娘。
“他娘的。”想到这儿李老头骂了一句。
三十两银子,身家都赔上了还借了十两。不过少年不觉得心疼,反倒是恨口袋里的钱少。
一夜春宵,少年青涩低头不语,红姑娘偷偷的把钱塞到了少年怀里,并嘱咐少年挣钱不易不要乱花
蒙蒙初懂的少年不谙世事,但是知道钱没有拿回来的道理,坚持不收。最后红姑娘急了,说少年看不起她,少年红了脸不知怎么办?最后收了钱。
红姑娘看着少年羞涩的模样笑了,说是她占了便宜,那一夜他们聊了许多,彼此说了家乡的趣事,少年记得姑娘说他的家乡在洛水的源头。
此后很长时间少年都在琢磨红姑娘到底占了他什么便宜?现在想想,心头如坠石,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皮毛生意有季节性,晚了北方冰雪融化,气候回暖皮毛就不值钱了,马队在大宁城歇了两天,补充淡水物资之后连夜赶路。
那夜下着细雨,道路泥泞,马队在半山腰停了下来,三四百步的地方有十几条人影,雨夜里看不清容貌。
马队话事人金刀陈爷按江湖规矩放下百两银子,喊话:“山上的朋友,金刀陈三备下薄礼了,是朋友的卖个面子。”
山上没有动静,这让江湖黑道上颇有名气陈三爷心有不安,示意马帮这边十几条汉子抽出藏在货物里的刀棒,绿林道上讲规矩,山上的朋友对金盆洗手出水的湖面子是要给的,碰到了愣头青,也没不说话的道理。
雨静悄悄地下着,少年握紧了手里的刀,关节轻微响动,脖颈隐隐发凉,十六岁的少年没见过血,但他知道不能退一步,一旦退了,马帮便没了他的容身之地。
陈三爷抽出腰间十斤重的虎口金刀,喝道:“爷们不给面子,别说三爷不讲究,是草包是点子得看手上的家伙,哪个和你三爷先过过手?”
马队走天下以和为贵,但真遇见事不怕,走江湖的谁手里没沾过血,恶人怕狠人,气势不能弱了。
今天的事儿奇怪了,陈三爷狠话放出去了,对方没动静似乎没听着。
“小王八蛋玩这套。”陈三骂了句:“哪位兄弟趟路?不死的三爷亏不了他。”
湖见识多了,不信邪,在陈三看来对方是故布疑计,多半有陷阱埋伏,只要有个不要命的兄弟把路给豁开,对方就没辙了。
马帮的兄弟大眼瞪小眼,知道是有去无回的买卖,谁愿意当这出头鸟呢?真刀真枪的不怕,犯不着自己找死。
少年在众目睽睽下踏出了第一步,缓缓朝山腰走去,少年怕死,但不想穷死,三十两银子在古牛镇一年不愁吃喝,但在大宁城大酒楼子一道菜的价钱。
见识过了大宁城的繁华富贵,楼子里姑娘的温柔多情,少年想要银子,要么慢慢赚,要么拿命换。
陈三看着少年的背影,觉得少年好气魄,他要是不死,以后也是个人物。
三四百步壮小伙子半盏茶打个来回,少年走的如履薄冰,之后许多年,少年记得一路上的花草树木,唯独不记得走了多久。
半山腰,少年看到了荒诞不羁的一幕,十几个蒙面汉子手持兵刃围成一团,一个十三四的女孩凝闭双眼,背靠一颗大树坐着。
没人搭理少年,十几个汉子如临大敌,少年隐约感觉到汉子们比自己还要紧张,少年不明白一个清纯可人的小女孩,值得如此吗?
突然小女孩站了起来,睁开了双眼,四周的大汉纷纷后退,如临大敌。
少年这辈子也忘不了女孩的一双眸子,猩红如血比山林中的野兽还要疯狂,如饿虎杀红了眼睛。
接下来是耀眼夺目的光芒,有寒光闪烁,剑意透心凉,少年在闭上眼睛的一刹那,看见了女孩身上背着的剑匣打开了一条缝。
再次重见光明,十几个蒙面人倒地,头颅已经与身体分开。
女孩看向少年,少年低下头,女孩缓缓离去,少年知道女孩目光是轻蔑与高傲。
她是侠客吗?。”柱子最喜欢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痴迷小镇外的精彩,十二三岁仗剑杀人。
李老头掐灭烟火,外面雨停了:“说不清,马帮话事人陈爷都含含糊糊,以后也碰到过这样的人物。”
“后来怎么着了。”徐风好奇不是故事的离奇,不是一剑杀人的女孩身世,而是外面的世界。
“自然是老子被陈爷瞧中了,认了爷们当干儿子。”李老头烟杆拄着地缓缓起身:“唉,转眼十几年过去了,攒了银子娶了媳妇,学了打铜的手艺安生过日子。”
“嘿嘿,您老再没去过大宁城。”
王老五坏笑着上前扶着李老头,张铁也是挤眉弄眼,惹得李老头一人给了他们一烟袋锅子:“小五子跟爷玩这套还嫩这呢,打死老子也不说。”
王老五,张铁会心一笑,嘻嘻哈哈跟着李老头扯皮打嘴仗出了门,屋子里剩下了三个少年。
其实后来少年路过大宁城去过两次,不过少年不在青涩,红姑娘收了钱却不在跟少年谈心了,渐渐的少年口袋钱多了,更愿意去洛水支流上的花船找乐子,那位红姑娘也不是少年心中的懵懂。
“没劲,去俺家吃晚上老娘烙饼。”二狗子了然无味,在他眼中外面的故事不如老娘烙的白面大饼香。
“于先生有场子去晚了占不到好位置了。”柱子还回味在李老头的故事,心里惦记着说书先生的故事,香喷喷的白面大饼也没胃口。
“不去拉倒,徐风咱去,白面大饼都不吃了,听书听疯了。”二狗子拉着徐风衣角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徐风道:“铺子里不能没人。”
“俺明天给你送来留着慢慢吃。”铺子没生意不供饭,二狗子担心徐风没饭吃。
柱子迈出的脚退了回来:“狗子让你娘多烙点,俺家有新腌的泡菜明个也给徐风送几坛。”
二狗子拍着胸脯保证:“今年麦子又丰收了,现在缸里的面都发霉,俺爹说了都烙饼分给左领右舍,到时候叫你吃个够。”
“啥?你家麦子又大丰收了,俺就说叫俺爹种麦子他老是不听俺的。”柱子捶胸顿足搂着二狗子的肩旁,边走边聊自家地里的事。
人去楼空,铺子空荡荡,徐风提着水桶来到净月湖,传闻净月湖源头是横贯天下的洛水,洛水水文交纵,有八百里卧牛水泊,有浩浩荡荡如万马奔腾绵延千万里的松木江,有幽深探不到底的一线潭。净月湖是千百水流分支其中一支流淌汇聚的小湖泊,不起眼湖水如寒冰。
徐风打了桶水驻足眺望远方,古牛镇外多姿多彩。幼年读书识字曾是富家少年郎,七岁学问精深,文章天成,十二岁家道中落,父母先后病死,流落至今徐风没有抱怨满腹经纶无处施展,没有抱怨天地不公,唯一令少年苦恼的是小镇外的世界,少年想知道天下是否是书中写到的清明盛世,是否人心向善,是否朗朗乾坤安居乐业。
收拾好铺子徐风回到住处,一间大通铺,铺子里忙碌的时候柱子,二狗子住这,三个少年夜深人静的时候扯皮聊天,柱子长得人高马大,心里惦记的不过是啥时候能娶上媳妇,二狗子这小子走了狗屎运,毛没全家里就给他定了娃娃亲,女方是隔街的马二爷家的小翠,徐风见过长得叫个水灵,因为这事柱子没少吃二狗子的醋,嘴上总是唠叨小翠嫁给其貌不扬二狗子是掉火炕里了,偏偏人家姑娘中意,有事没事的狗哥狗哥甜甜的叫着,可把柱子气坏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徐风烧了壶热水,给自己泡一碗大叶子茶,大叶子茶水苦,徐风喝了大半碗,在被垛掏出一本泛黄的古籍,‘雅著’,这是父亲留给唯一遗物。
一页又一页,徐风的眼睛不再书上,但是知道每一页的内容,翻着书,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