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读者朋友们大家好:

    我是晏听,在整本书的最前,我想与各位分享一下自己动笔写这部作品的原因。

    几年前,机缘巧合下,我有幸在武汉大学参加过一段时间的经典古籍读书会,主讲人是文学院的葛刚岩老师。由于读书会是对外开放的形式,所以无论是本校外校学生,还是社会业余爱好者皆可参加。

    我现在依旧可以轻松回想起,那年冬天,人文馆老楼古代文学教研室里那张长桌、坏了的空调、杨伯峻先生的注本、围坐一圈的青年,还有葛老师讲课的声音。当时,我们正在逐句读编年体史书《春秋》《左传》,参会者每人轮流解读一年的经、传,然后集体讨论释义。

    《春秋左氏传》十八万字,皇皇巨著。从鲁隐公至鲁哀公,两百多年历史,逐年阅读的过程中最具乐趣之处有二:

    一是在历史事件的留白之处(也就是作者左丘明没有抄到的史料部分),历代注家、大儒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现代学术界又有许多补充,甚至在场的青年们,时不时会蹦出新的理解,我们享受把各种说法罗列在一起对照的过程,它们有的互相矛盾,有的互为补充,在历史的空白处,填补上许许多多的可能性。

    二是以人物为线索研讨。若将某一历史人物出场的传文全部剔取出来,便可以推知其为人、处境、每一动作的意图、思想乃至思想的变化曲线,很有推理破案的乐趣。我记得有很多次,《左传》中历史人物的行为逻辑,令我们在场许多人都惊叹得笑出了声。葛老师曾说“不能以为古人愚笨。因为文明是持续推进的,古人的文明虽然达不到我们现在的程度,但他们的智慧与今人其实差不多。所以,在面对类似的困境时,古代人和现代人处理问题的方法,经常是一致的。”这段话我当时深以为然,如今根据回忆整理下来,希望能大致传达清楚老师的意思。窃以为,这段话,也可以作为“我们为什么要读《春秋左传》”的答案。

    如今,由于工作,我离开武汉已有一年,听说葛老师的读书会犹在持续,只是已搬到了新的教学楼;听说参会人数不断番倍,只是已换了许多张新面孔;听说读书会在当地小“火”了一把,武大本科生院决定给予支持……

    斯音恐不得遇,斯人恐难再逢。我只能隔着许多座城市遥表祝贺。

    现今,杨伯峻先生的《春秋左传注》犹在我桌头。时隔多年,我计划将自己所学所思,以小说的形式表达出来,与大家一起探讨。所以这本《失秩》,与其说是小说作品,不如说是我的学习笔记。它要讲的,就是春秋时代天下大乱的故事。小说的主体情节,我将会大致依照《春秋左传》进行叙述,辅之以《史记》《公羊》《谷梁》,但细节部分,会进行大量的艺术化改编,以区别于科普性读物,不至于以史废艺。

    小说将起始于鲁庄公时代,原因如下:一是春秋首霸齐桓公活跃于鲁庄公时代;二是我最初听葛老师讲《左传》,也是始于庄公元年。

    【2】

    在《失秩》的故事开始之前,我们先以《清华简》[1]对西周的时代背景做一个交代吧。

    《清华简·系年》[2]中大概记录了这样一段历史:

    西周末年,周幽王先从西申国娶了一位女子,立为王后,即申后,申后诞下太子宜臼。

    后来,周幽王又从褒国娶了褒姒,非常宠爱,褒姒为他生下王子伯盘。

    也就是说,周幽王现在有一后一妃两个老婆,这两个老婆各为他生了一个儿子。那么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的规矩,理应是王后的儿子——宜臼被立为太子。

    但是幽王宠爱褒姒,欲废嫡立庶,立王子伯盘,就驱逐了太子宜臼。

    太子宜臼逃至西申国,也就是自己的外祖父家里。

    这个时候,周幽王大概是预感到西申国可能会对自己不利,便先起兵包围了西申,想让西申国交出太子。

    西申自然是不肯给的,这不仅是因为血脉相连,也因为他们是指望着太子宜臼将来即位做天子,想跟着一起发达的。

    西申没有选择坐以待毙,主动联合曾国一起投靠了西戎,并联军攻打周幽王。

    战争的结果是,西申胜利,幽王与王子伯盘俱死于战祸,西周宣告灭亡。

    不错,这一段所记述的内容,正是我们所熟知的西周末年,但出人意料的是,根植在我们记忆里“烽火戏诸侯”的桥段完全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父子相残的政治斗争。

    而后文,更是掀开了周王室最后一块遮羞布——“两王并立”。

    《系年》中继续写道:

    周幽王死后,各国诸侯、周室的卿士们拥立了幽王的弟弟王子余臣,即携惠王。二十一年后,晋文侯杀死携惠王,从少鄂迎回周平王(太子宜臼),将他拥立在京师。三年后,周平王东迁,来到成周。

    这段记述看似平淡,却隐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它否认了周平王即位的合法性!

    且看,在周幽王死后,诸侯卿士们从“父死子继”的角度考虑,发现幽王已没有继承人了:王子伯盘被杀,而太子宜臼反叛弑君,是乱臣。

    既然幽王的两子都不能即位,按规矩,便只能采取“兄终弟及”的方式,册立幽王弟——王子余臣。所以,在《春秋》这本史书开始之前,西周正统的君主,应该是周携王,而非周平王!

    这大概也就是《春秋》为什么选择在隐公元年(即周平王快要崩卒时)开篇的原因,因为在此之前,鲁国保存的史料,很有可能是站在以周携王为正统、周平王为乱臣的角度写的。这要是抄下来,那就表明整个东周的建朝就是有问题的、不正当的,若让天下人看到了,还怎么心甘情愿地遵守周礼、臣服于周王?这显然是《春秋》的作者孔夫子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3】

    现在,我们可以相信,“两王并立”的这段历史,应是在东周后被刻意抹去了。时代的祸乱需要一个替罪羊,老百姓们更愿意倾听易于理解的宫闱秘闻,愿意口耳相传妖妃与昏君的爱情传奇,愿意将一切复杂的对立简化为善与恶的斗争,而无暇去缕清权力斗争的繁杂过程。

    在美人褒姒担下灭亡西周的主要责任后,一个干干净净的东周时代开始了。

    鲁史《春秋》也开篇了。

    这是一个混沌的萌芽时代。

    这是一个旧秩序刚刚出现裂痕,而新的秩序尚未建立的时代。

    这是一个殉道者,改革家,野心家并立的时代。

    此一时,官方的宣告里,周天子依旧是神圣而正义的化身;但各国诸侯们,翻开国内所藏最为隐秘的史册,依旧可以看到当初不堪的真相。

    此一时,人们口称周礼,却又陶醉于违礼带来的利益与畅快。

    此一时,争霸的概念即将破土,灭国却仍被视为凶残。

    此一时,人皆预感礼将崩、乐将坏;人皆不知前路在哪,却都在埋头做自己的事:要挟周室,略地称王,复辟商礼,坚守周礼,锐意改革……

    混乱的大历史洪流中,人人都是迷乱的飞蛾,有人扑向了光亮,有人扑向了火。

    【附】

    [1] 清华简:指的是2008年,清华大学经校友捐赠,收藏的2388枚战国竹简。时任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的李学勤教授称:“这将极大地改变中国古史研究的面貌,价值难以估计”。

    十多年来,经全国最为顶尖的一批古文字、古典文献专家学者们毕其全力考证释读,《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成果已发布至第八辑,内容堪称惊世骇俗。

    说来有些宿命的荒诞感,《清华简·系年》推翻了司马迁《史记》的“烽火戏诸侯”,证实了《竹书纪年》所载的“两王并立”。而《清华简》与《竹书纪年》,又有着相似的命运——不断被指斥为伪书。

    这里我就不再对其真伪作探讨,我相信它是真的。套用一个极具说服力的观点——如果《清华简》确系伪造,则造假者需同时精通古文字学、易学、算数学、史学、古典文献学……其学术水平已压倒性地超胜当今任何一位相关领域学者。

    [2] 《清华简·系年·第二章》: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王或(又)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盘。褒姒嬖于王,王与伯盘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师,回(围)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廿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晋人焉始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正东方之诸侯。武公即世,庄公即位,庄公即世,昭公即位。其大夫高之渠弥杀昭公而立其弟子眉寿。齐襄公会诸侯于首止,杀子眉寿,车轘高之渠弥,改立厉公,郑以始正。楚文王以启于汉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