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桓公子允观视着两侧列道的群臣,将位高权重或居于关键职位者一一训诫完毕后,心底涌出一阵自矜与满足感。
今年,是他在位的第十八个年头。
十八年前,他与如今的子同差不多年纪,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太子,就因一场变故,接过了当国的重担,正式继位成为一国之君。
不过,前一任国君,并非是他的父亲,而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鲁隐公息姑。
说到这,诸位敏锐的看客们应该可以感觉到,这次权力交棒的过程中,必然是发生了什么故事。
事情是这样的:当年,他们的父亲薨时,鲁桓公子允刚刚生下来不久,由于母亲身份尊贵,子以母贵,子允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
但行走坐卧尚且不能自理的幼童,显然是做不了国君的。鲁国的群臣们商议之下,推选庶出的公子息姑摄政为君,暂理朝纲。
在这个名为国君、实为傀儡的位子上,子允整整呆了十一年。
而今去回忆当年的事情,他依旧不得不承认,在他彼时幼稚而粗浅的认知中,隐公始终是对他礼敬有加,毫无僭越之心、之举。隐公虽然代理国政,却似乎并未把自己当做一个真正的国君,凡是需要国君亲自主持的大型仪典,都是采取回避的方式。
所以,子允在小小的年纪,就已经熟悉了一整套作为国君应该具备的威仪规范,他喜欢目之所及万民跪服的感觉,享受寸土之上无人匹敌、唯我独尊的地位,也在暗暗期待着亲政的那一天。
但这一天与他想象中的,有许多不一样。
鲁隐公十一年,一个寻常的晚上,叔叔公子翚忽然悄悄摸摸来到了他的居所,神色慌张道:“君上,臣……臣有急事相告。”子允平时闲居在宫中,只有出席重要场合时,众臣才会呼其为“君上”,而在多数场合,许多人依旧称其为公子允,称隐公为“君上”。
此时公子翚如此称呼,倒让子允觉得稍有些诧异。
公子翚继续说道:“臣刚刚得知,公子息姑,他说将还政于君,是假的。”
“什么?”
“就在刚才,息姑命臣入宫,说有要事相商。臣万万没料到,他竟然起了夺权篡位之心。”
“啊?”子允惊叫了一声,“怎么可能?息姑哥哥从来对我很好。”
“息姑从前对君上礼遇,那是做给臣子们看的,当年他根基不稳,为搏取贤君之名,不得不曲意侍奉于您。可如今的情况却大大不同了。现今满朝臣工,莫不是息姑的心腹,他大权在握,刀斧在手,这是苦心经营十一年的成果。君上,最关键的是,他当初对你好,那是因为你不足以构成威胁,可现在您已加冠,朝野内外,卿大夫们皆在观望,‘还政’之声四起,息姑已到了不得不有所行动的时刻。”
周礼规定男子二十冠而字,普通人家的男孩子,确实需要等到二十岁,方能行冠礼、立字,但天王之子、诸侯之子及诸侯国君,可以不受约束,根据实际情况适当提前。因为这些人承担着治理天下邦国的重任,只有形式上举行过冠礼、表明成人的身份之后,方能够威慑臣民。
“息姑哥哥难道要废了我?”
听到侄儿如此天真的问题,公子翚无奈地笑:“息姑不会废了您,他急召臣入宫,是与臣谋议弑君。”
“要杀我?”子允吓得脸色苍白,说话傻得像个孩子,“叔叔救我。”
公子翚迟疑了一会儿,跪地答道:“请君上恕臣不敬之罪,臣已答应息姑。”
“啊?”子允自然听不出公子翚是在故意卖关子,吓得冷汗直流。
“假装答应息姑,是为令他大意。弑君作乱之事,臣自知断不可为。君上若信得过,就将此事交臣来办。臣心中已有良策,纵舍命,也必竭力保君上无虞。”
“叔叔准备如何?”
“自然是,先下手。”公子翚做出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看到子允眨了眨眼,没有阻拦,便知他是默许了,继续道:“君上尽管放心,此事是臣一人所为,若事败,亦会一力承担,绝不拖累君上。”
子允感激道:“叔叔大恩,允即位后,必加倍报答。”
“若事成,臣愿为大宰,助君上调伏群臣。不使息姑余党,有作乱的机会。”
大宰之位,乃天官之首,总理百官,职权相当于后世宰相,乃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高位。
公子翚以这种方式说出来,使年幼的子允完全听不出他在求官,反在内心将这位叔叔认定为一个大忠臣。
数月后的一天夜半,子允从睡梦中被吵闹声惊醒,走出屋外,见宫中侍仆们皆神色慌张,一些年幼的女婢,扎堆躲在角落低声啜泣。
他不知出了何事,只隐隐觉得害怕,也不顾天气微凉,没穿鞋子,就向宫门的方向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忽然有一宫人认出了他,高喊一声“公子”,周边负责宿卫宫廷的士庶子们便一涌而上,将子允团团围住,一齐跪了下来。负责统领士庶子的宫伯从不远处疾步跑来,子允看到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湿漉漉的,眼神哀伤而又浑浊,他跪在子允面前,泣不成声:“公子,君上,薨了……”
子允立即领悟到——公子翚得手了!
数月来,他日日生活在惊慌忧怖之中,唯恐隐公先下手。而公子翚自那夜彻谈后,如常上朝下朝,仿佛无事发生,再没有出现在过子允的面前。
他等的心焦,恨不能跑出宫拦住公子翚问个清楚,等的时间日久,心中的疑窦也渐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受骗。
直到此刻,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子允长吁一口气,跌坐在地上,众人皆以为他伤心过度,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搀扶……
现在回想起当年这场惊心动魄的亲政过程,鲁桓公犹觉得沾沾自喜。事儿虽然全是公子翚做的,但他回忆起来,总觉得是因为自己顺应天道、具足民心,又领导有方,才能在十几岁的年纪,铲除奸佞,夺回治国权柄。
于继位后的这十八年里,也算是风光无二。
他当国后,首先与实力最强的两个诸侯国——齐、郑结盟修好,迎娶了齐国才貌独绝的公主姜氏,又屡屡插手别国的内政外交,使鲁国在国际上声名鹊起,引得诸多小国来朝。
最让他得意的,莫过于是在即位后的第十年,因为发生了一些龃龉,齐国、郑国、卫国三大国联军攻鲁,双方基本打了个平手,这就使得鲁国一战成名,声誉更盛。
另外,也不得不说,鲁桓公确实是运气好,在他执政的这些年里,郑庄公、齐僖公先后逝世,两个最强大的诸侯国都进入到权力交接的间隙,尚且自顾不暇,也就放松了对国际事务的掌控,这无疑是其他国家喘息与发展的良机,也是让鲁桓公在国际舞台上一展身手的良机。
一时间,没有了两位亦友亦敌的老熟人的掣肘,鲁桓公不禁有些飘飘然,在国际事务上能插手处则插手,甚至不把他的大舅子,也就是齐国的新任国君齐襄公放在眼里。
这次,齐襄公邀请他们夫妇前来赴宴,希望两国重归于好,主动摆出了低姿态,这倒是让鲁桓公颇觉受用。
他望了望身旁的文姜,柔声道:“登车吧。”
文姜“嗯”了一声,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疾步走到子同面前:“娘回来之前,好好在宫里呆着,不许乱跑。听见没有?”
这话虽然说的轻,但两侧靠的近的官员还是有不少听到了。
当着百官的面如此嘱咐,让子同稍有些丢面子,不过他还是轻声乖巧道:“知道了。”
驷车缓缓开动,随行的虎士整整齐齐护卫于两侧,鲁桓公坐于车中,掀开帷幔,耳听虎士们的步伐声,放眼远眺国家山川。
朝雾散去,山河大地一洗尘垢,于晨曦中闪着微光。
他自矜于自己这十八年来的功绩,不禁轻轻哼唱:“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膨胀的自信,使人看不清赫赫功勋下的暗流涌动,看不见春风得意之时,旁人谗妒的眼神。这是鲁桓公一生事业攀至顶峰的时刻,他岂会料到前方已是危机四伏。
子同目送着父母的驷车远去,内心忽然轻松了起来,长到这么大,终于能有机会不受管束一回。
自得知父母都将出行的那一刻,他就暗中与自己的心腹党萌谋定了出游的计划,为这,党氏一族已经忙活了半月有余。
此时的子同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