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期,人们将宽阔的大路称为周道。相对于蜿蜒曲折的小路而言,周道确实会稍为平坦一些,可毕竟总是土石地,也就免不了坑坑洼洼、凹陷凸起。
贵族坐在不具备减震功能的木轮车里,颠簸晃荡,其实并不比全程步行的兵卒们好受多少,若行进速度过快,车内之人很容易出现胸闷恶心的晕车症状。
男子们长年外出,或许还能受得住些,但对妇人而言,坐车实在是一种折磨。
由于此次文姜相伴的缘故,鲁桓公一早便下令全军慢行,中途凡遇景致秀丽之处,便停下来歇息片刻。
如此不紧不慢地行进,原本几日可至的路程,硬生生拖了十日。再加上入齐国国境时,需要立誓、谒关人、受入境劳等一系列仪节,等到达齐国远郊时,已过去了大半个月。
前来行远郊劳礼的是齐国上卿高傒。
高傒刚过而立之年,身材挺拔高挑,眉目明朗,光是站着,便能感觉其神采不凡,于众人中卓然。
尽管鲁桓公相比约定时间迟到了好几日,但高傒脸上却并无不悦之色,待驷车一停下,便率众上前,客客气气道:“在下高傒,奉寡君之命前来郊劳。鲁君有礼。”
文姜听到这声音,掀开帷幔下了车,欣喜道:“祖望!”
高傒,字祖望,号白兔,世袭上卿,因为出身贵族,自小与公室之人打交道。他相貌俊朗,为人机敏、仗义,当时齐国的公子、公主们,对他的印象都不错。如今的齐侯诸儿在上位前,就有意拉拢高傒,故常常在妹妹文姜面前称赞其为人,久而久之,文姜也就视高傒为友。
离齐十五年,对母国的思念日益加深,许多老友的面容都已模糊,此时听到故人的声音,如何能不欣喜万分?
文姜望着高傒,与十五年前那个少年相比,如今的高傒,相貌发生了挺大的变化,大约是这些年上战场的次数多,肤色黑了些,面容也出现微微苍老的迹象。
不知怎的,高傒虽笑脸相迎,但文姜望他脸上皱纹的走势,总觉其长年蹙眉,便猜想或许这些年高傒在齐国过得并不顺心。
而高傒见到文姜从车里下来,内心一惊,顿时陷入慌乱,匆匆道:“鲁夫人有礼。”
齐候派遣高傒来此郊劳时,只告诉了他鲁侯将至,并没提到鲁夫人。高傒很自然地认为,既然文姜的父母皆已薨逝,她也就没有了回齐归宁的理由,谁想到这鲁侯竟然违礼把她给带回来了。
高傒感觉头脑发涨,他是真不愿意在齐国的国土上见到文姜。
年少时,因为与公子们亲近,诸儿与文姜那档子事情,高傒知道得一清二楚。当时齐僖公四处找人接盘,好不容易把这个女儿嫁了出去,诸儿伤心不已,高傒一边安慰诸儿,其实一边在心里暗暗称快。
如今文姜忽然回来了,最可怕的是她容貌依旧,甚至比年少时更加艳丽,高傒恨不能现在就把她拦在远郊之外,就地派车给她送回去。
鲁桓公没察觉高傒脸色的变化,忽然开口道:“这位就是白兔先生啊,久闻其名。”
文姜笑着点点头:“正是。”
鲁桓公这倒不是客套话,他是真的对高傒这个名字怀着好奇、戒备乃至微微怨恨的心理。
鲁与齐表面和谐,但两位国君皆是野心勃勃之辈,都想在国际地位上压对方一头,所以交流甚多,摩擦也甚多,近几年就发生过几次战争。故此,鲁桓公十分关心齐国的军事情况,而上卿高傒掌握着齐国一部分军事力量,叫他不得不戒备。
高傒道:“鲁侯、夫人,先入馆舍吧。”
一入馆舍后,鲁桓公和高傒两个人便开始三揖三让,互相赠送布帛、玉币等礼物。
送礼后,还不能立刻接受,要先经过三番推辞,一个行拜送礼,一个行拜受礼,才能收下礼物……
如此一整套仪节行下来,已近天黑,二人都疲惫不堪。鲁桓公心头无事,送走了高傒之后,倒头就睡。
但高傒这一夜,却是睡不着了。
因为第二天一早,他就要陪鲁桓公一起出发前往齐国近郊,入住近郊的馆舍,而齐襄公也会亲自来行近郊劳礼。
他需要连夜想个办法,最好是能不让齐候知道文姜已回国,就算知道了,也要让齐候与文姜见不成面。
然而想了许久,并不能想出万全之策。高傒有些着急,吩咐自己家的家宰(即卿大夫家的总管):“传令众介,不得泄露鲁夫人姜氏的行踪。”
高傒说的“众介”指的就是今日在场这些协助他迎接宾客的官吏们。每每遇到迎送宾客或出使别国的任务时,国君会任命一些臣子为介,这是一个短期的职位。
吩咐完后,高傒又修书使人快马回都城通知自己的好友国懿仲,请国懿仲留意齐候的动态,确保不让齐候知晓此事。而他自己,则会在前往近郊的路上,想办法劝谏姜氏,让她自己折返。
一应事情交待完毕后,已是次日晨朝,高傒累得小憩了片刻,天就已大亮,他匆匆整束了衣冠,率众介前去馆舍为鲁桓公夫妇引路。
然而,馆舍前的景象,却让他彻底傻了眼。
馆舍之前,乌压压地排满了人。高傒走近了,才认出这里面许多都是齐宫中的仆侍。
守在馆舍门口的,是石之纷如,齐襄公跟前的大红人,宫中的戍卫之首。高傒赶忙上前问道:“宫伯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石之纷如看到高傒,拱手道:“高子,这几日辛苦了,君上说接下来的接待事宜,他会亲自督责,不劳烦大人照管了。”
高傒大惊:“为何?”
石之纷如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歧义,忙解释道:“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鲁国是姻亲之国,君上想亲自接待,并无责怪大人之意。大人你也知道,这鲁夫人是咱国君的亲妹子,鲁侯是妹夫,都是一家人,君上自然想礼数周全一些……”
石之纷如大概是在门口站的无聊,好不容易抓着个能说得上话的,准备有一搭没一搭聊几句解乏,哪能理解高傒此时的心情。
高傒问:“宫伯大人和君上,是今日一早到的这里?过来也得几日路程,岂不是辛劳。”
“是啊,我们这些士庶子倒还好,平日走惯了。那些个干细活的小奴,没走过急路,这两天白天日头又大,路上昏过去好几个。”
“想必是君上与鲁侯有要事相商吧。”
“那我们哪能知道。高子,你倒算是落了个清闲,这迎来送往的‘摈’不好当吧。”
高傒道:“我无碍,只是辛劳了君上。”
“君上不觉辛劳,半个月前就开始盯着侯人问鲁侯夫妇的行踪了,一听说他们入了国境,君上着急忙慌地就过来了。十几年没见,一家人团聚嘛,可以理解。”
高傒这回是确认了,敢情不是边境的关人们走漏了消息。这鲁夫人,压根就是齐侯主动邀请来的,所以齐侯盯消息盯得比谁都紧,而他高傒反倒成了最后一个知晓的人。
高傒忍不住叹了口气。
身旁的石之纷如诧异道:“你怎么了?”
“没事,只要君上高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