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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千里团圆愁说梦 两番争斗喜逢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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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青篙点水,小舟轻过桥洞,岸上十余座瓦舍一列排开,当中传出《望海潮》的曲调。歌者正值豆蔻芳年,口中吐字如珠,一双纤纤玉手时缓时急,叩响红牙板,座中诸客听得这缠绵软糯之声,只觉心驰魂荡,忘却今夕何夕。

    此调出自风流才子柳耆卿之手,歌中所咏,正是江南杭州富庶光景。当年这位柳三变自恃满腹才情,意图求取功名,本以为能凭满纸艳词丽藻一举中第,然而仁宗一句“且去填词”,便生生断送其青云之路。柳才子灰心丧气,索性自称白衣卿相,就此流连市井巷陌,倾情娇花嫩玉,以烟柳为良侣,视富贵如浮云。当其身殒之际,汴京城中与之交好的妓女结成队伍,浩浩荡荡上坟哀悼。想柳永一生放浪形骸,享遍世间艳福,饱尝人生极乐,还能在死后惹得千红万艳为他同悲,可叹女子的芳唇与眼泪,未必不如千秋功业、万代荣勋。

    摇船的后生扶着楫头,敷衍地划出一道圆弧,小舟又走慢了些。舟中妇人薛氏不由得掀开竹帘,朝船头轻笑道:“你日日都听,还听不厌么?眨眼工夫而已,都要贪听。”后生看她容貌温柔,着实可亲,憨笑着用家乡话应道:“甜味味嘛!唔笃弗亦讲伲姑苏话‘吴侬软语’?听弗腻!”薛氏听懂了大概意思,无奈一笑,寻思道:“江南男子果然斯文温吞,竟迷恋这阴柔腔调,真与燕京豪士之风大相异趣。”转念一想,她又觉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姑苏人爱听姑苏话,正是恋乡的印证,实乃人之常情。思及此处,她盼望与家人团聚的心情,不觉又迫切了几分。

    薛氏忍不住催了后生几句,后生这才不情不愿地稍稍加快行速。透过舟窗向外望,只见碧流潺湲,鱼藻影绰,点点杨花于水上轻逐嬉戏,一会儿又各自分散,飘向远方。前方不远处,柳枝儿软拂乌蓬,系住行船,依依似有情。薛氏抬眼,见远天隐隐灰黄,日头微微熨在云层中,不似亭午,却像曛黄时分。不多时,细雨迷迷蒙蒙飘将下来,如小飞虫一般叮湿人脸,按说如此天气,正该催人时时欲眠,薛氏却半分睡意也无。

    一个多月来,她一直在重复做同一个噩梦:极寒的冰窖内,层层厚冰垒起九尺高台,台上有一人端坐,人影依稀,难辨雌雄,观其姿态,宛若老僧入定。她正欲近身细览,猛地遭到一团火焰奔袭,原是那人运功击掌,向半空打来,力量威猛无穷,竟攒聚成熊熊烈火。火势并未向周遭蔓延,而是紧紧缩成一个火球,顽童一般撵着她左冲右突。她在梦中狼狈逃命、垂死挣扎,上下一顿折腾,竟似真真切切发生了一般,拖得她筋疲力尽,饶是她武功不浅,几枚豆大汗珠也在她紧蹙的眉头上渗出额间。每次醒转时,她只觉胸口压着千斤重物,非得吐纳数十次真气,才能从梦魇中渐渐缓过神。

    连绵噩梦之外,便是长开眼的漫漫长夜,她辗转反侧,怎样都睡不着。德妃王氏取笑她:“你好歹也是蜀中唐门短兵派的武学奇才,名医的爱女、用针的高手,竟不懂针灸安神的法门吗?”

    王氏乃汴京丐帮女侠,与她志同道合,交情深厚,亦通岐黄之术。薛氏苦笑着向她问道:“依姐姐高见,该当如何?”

    王氏不相信她会束手无策,问道:“妹妹入宫日久,当真忘了立身修行的根本?”薛氏生怕被人看轻,可她性子实在温柔和软,虽然心里有些委屈,面儿上却只是笑,拿一双盈盈的眸子望着王氏。王氏无奈道:“将真气运行一个大周天,然后刺督、手少阴、足太阴三脉,在百会、神门、三阴交三穴施针,你的夜来神针又不同于寻常针石,自然更见奇效。”

    薛氏长叹:“如你所言,我是名医之后,岂敢丢了家学?别说这法子,便是更古怪的偏门,我也早试过了,全无作用。”王氏奇道:“那真是奇哉怪也。”沉吟片刻后,她突然反应过来:“我差点儿忘了,你身怀六甲,与常人情形不同。”

    元符三年,端王赵佶即祚,次年改元“建中靖国”,万象更新。三年后,国孝已满,皇帝大选天下好女充实后宫,薛氏列于其间。薛父将女儿送进后宫,当然有他的用意,一来江湖各帮派之间关系错综复杂,势力此涨彼落,若是寻了皇家做靠山,不愁仇家上门为难,亦不愁粮绝炊断时没个钱财的来处;二来听闻皇帝好色,不少中官为了献媚君王,纷纷效仿唐玄宗时期的“花鸟使”,大肆掳掠良家女子入宫,害她们遭人欺辱,据说这些女子当中就有唐门的底层学徒。薛父正气凛然,派爱女薛凌涛从四川剑阁星夜出发,越过迢迢山水,不远千里来汴京参选帝妃。纵然江湖儿女势单力薄,不能引领弟子抗击权贵,好歹能帮她们在挨打受伤之后疗治一二。

    薛凌涛甫入宫时,只感到世间新奇与奢华尽集于此地,雕梁画栋、绫罗绸缎,差点迷了她的眼睛,尤其是少年君王俊美无双,温柔多情,更是迷得她险些忘了入宫的使命。待到美女增多,君王移爱,她才渐渐醒悟过来,自己无非是万花丛中一短枝,久而久之,便有了些看淡世事的意味,不愿学那些争风吃醋的小女子,每日只潜心修习武学,此外便是为那些吃了棍棒、染了风寒的小宫女疗伤治病,也不辨她们是否为唐门弟子。宫女们受了她的恩惠,对她很是感激,她待众人便愈加亲厚,虽有主仆之称,并无尊卑之别。

    她这厢对皇帝的心意倒是淡了,可皇帝有时看倦了王皇后、郑贤妃,腻烦了李贵妃、金美人,也会时不时想起她来,传召她去侍寝。崇宁三年腊月某夜,皇帝一时情动,驾幸暖泉宫,播撒露泽,天人感应,龙子结胎腹中。

    “哎,也没听说过针灸疗法对孕妇无效啊?难不成我怀的是个鬼胎,特地来折磨人?”薛凌涛打趣道。王氏作势要打她的嘴:“你可别瞎说!小心他听到了,气得龙须倒挂,让你也像咱们救过的小可怜儿一样,吃个百八十棍儿的。”薛凌涛吐了吐舌头,笑道:“他气去吧,反正我铜皮铁骨,经打得很。腹中娃娃受不住,那也是他的种,掉了便掉了,正好让他尝尝心疼的滋味儿。”

    王氏却道:“未见得他会心疼呢!衮王和荆王夭折的时候,我也不曾看他掉过几滴猫尿。”薛凌涛不禁大发感慨:“我听李贵妃说,当年衮王去世,郑姐姐三天滴水未进,眼睛都快哭出血了。唉,当爹的哪能比得过当娘的呢?他年纪轻轻,儿女都将近十个了,这头儿的死了,还有那头儿的。新鲜女人跟韭菜一般,一茬割了还有一茬,哪愁没人给他下崽子?”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咿咿呀呀的歌声飘于耳畔,将薛凌涛拉回现实。眼见河面渐宽,已是从寻常水塘行至松江与江南运河的交汇处。自隋朝炀帝年间运河开凿以来,这一带因着地理优势、水陆便利,云集了熙来攘往的商贾,不分晨昏,热闹非凡。

    码头上,跨月酒家的朱红旆子随风招摇。未及小舟靠岸,薛凌涛便隔着柳叶的丝丝缝隙,一眼瞧见了酒楼大堂中正襟危坐的父亲。她心急难耐,蹭蹭两步登上船头,将脚尖利落一踮,腾空施展一招“鸿雁飞度”。船坞里的丫鬟追赶不及,嘴里直叫:“好姑娘呀,一年都快熬过了,竟等不了这一时半刻!”薛凌涛充耳不闻,凌空迈了半步,顷刻间便飘飘然落在堂倌眼皮子底下。堂倌正东奔西跑地招呼食客,这会儿被她唬得一愣,眼睛眨个不停,而后看清了她的容貌,方才笑道:“女侠好身手啊!您打尖儿还是住店?”

    堂倌从小在码头做事,常年应付天南海北的客人,乡音自然不重,有时为了方便和汴京来的人交流,讲话甚至会故意带些中原口音。薛凌涛听得明白,对他说:“找人。”说话间一边抬手指向薛从朴,一边小跑着过去了。父女将近一年未见,此刻骤聚,不消开口,早是四目相对,热泪盈眶。好半天,薛从朴才缓缓开腔,声音颤抖道:“柔、柔妃娘娘……”薛凌涛原本还在伤感,一听父亲的称呼,像是兜头遭了一泼冷水,瞬间止住眼泪,从容说道:“父亲何苦如此?这里并没有外人。”薛从朴这才点点头,想揽一揽女儿的肩,终究觉得不妥,攥着拳缩回了手。亲人分隔良久,一时间竟找不到话说,周围众客喧嚣,更衬出父女间沉默的尴尬。

    腹中胎儿轻踢了薛凌涛一脚。薛凌涛下意识捂腹,脸上显出温柔的神情。薛从朴见状,恍然道:“我真是糊涂了。原先听到消息,说娘娘已……说你已身怀龙种。方才见你施展轻功,就该提醒你,这段时间宜休养调息,尽量少运功。”薛凌涛不说话,心想:“还不是因为太想你们了。没见到人还好,一见到人就忍不住赶紧跑来嘛。”

    在同父亲说话时,薛凌涛始终会时不时地瞟向桌旁那个头戴白色幂篱的女人,那是她的母亲宁望卿。

    宁望卿是蜀中唐门玄霜派的女弟子,天生丽质,性子娇俏,武功又颇有修为,深受同派众多男弟子追慕。其中一位追慕者名唤刘希逸,与之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结成夫妻,生下一子,蜀中门派无人不知亦无人不羡其佳偶天成、神仙眷侣。无奈天妒良缘,多年前的一次蜀中门派会武中,刘希逸被道门青城派“碎骨花脸”金问松的流星锤击伤头部,流血过多,最终不治身亡。不到一年,他们的儿子不慎误食放有“塞上断魂酥”的月饼,立时丧命,当时他还没过四岁生日。先遭夫丧,后有子亡,一连串打击使宁望卿伤心过度,神思恍惚,长年累月下来,渐渐积郁成疾。

    她这疾病,于体质、功夫并无害,而是折损心智,令人变得痴傻。薛从朴等短兵派弟子精通医道,却只能治体疾,无法救心病,眼睁睁看着她时而无故发笑,时而滴泪自闭。其实薛从朴自年少时便对宁望卿一往情深,只是看她和师兄恩爱非常,身为君子,岂能插足?因此一腔柔情,深深埋于男儿痴心。然而刘希逸已死,心上人饱受痛苦折磨,日渐消沉,疏于自理,更是荒废了武功修习,自己岂可坐视不理?于是薛从朴直接向大掌门提出要迎娶宁望卿为妻,求其做主。大掌门不置可否,吹了吹胡须,打发他去求玄霜派小掌门、宁望卿的师父林霭,他这才明白,原来这些前辈并不支持自己的做法。

    为了娶到宁望卿,他完全没理会掌门的意思,绕过林霭,悄悄找到宁望卿求婚。宁望卿看他一脸憨样,又听他说话吞吞吐吐、含混不清,像喉咙里卡了块儿臭肉,心下只觉大有生趣,咯咯笑个不停。薛从朴心虚又无奈,手心捏出汗来,小心翼翼问道:“笑的意思,就是答应了?”宁望卿骤然止住狂笑,面无表情,将他从头到脚地盯了半晌,而后唇角挑起一丝笑,点了点头。

    对宁望卿来说,再嫁这种事,完全是无可无不可的。薛从朴看起来老实温顺,想来对自己应该不坏,嫁便嫁了。

    这桩婚姻彻底得罪了林霭。林霭性情急躁,江湖人称“爆火胭脂”,同时也是出了名的爱徒心切,只要事关徒弟,便不会讲同门情面。在她看来,薛从朴诱拐孀妇,欺辱同门女弟子,实在是无耻之尤,不仅应逐出唐门,还须废去全身功夫,从此在武林上销声匿迹。再者她武功极高,眼界自然不俗,打心底里看不上所有同门男子,因而终身不婚。薛从朴所作所为,正好坐实了她的成见。

    玄霜派内部一向齐心,弟子们知道师父痛恨薛从朴,一个个都主动疏远他,进而上升到整个短兵派,唐门的派系隔阂由此产生。林霭对大掌门同样心怀不满,明里暗里没少讥刺他,或当面直骂,或私下暗讽:“我只恨唐门没得个好主人,连句硬话都说不起。我也不晓得他屁股歪不歪,虽说明面上没给那狗东西撑腰,哪个晓得背地里有没得他的亲信煽阴风点鬼火,鼓吹啥子真情痴恋?”之前短兵派有几个男弟子声称薛、宁结缡实乃武林佳话,男子不嫌弃女子曾委身他人,爱之如初,当真难得。林霭闻言,当场纠合徒众与之厮斗,刀光剑影,削掉好几个男子的臂肉,若不是大掌门及时赶到制止,只怕那些男弟子都要被同门师姐妹送上黄泉路。

    薛从朴同派的几个师弟看不惯林霭,壮了胆子说:“有本事,您就去拆散他们噻!本来嘛,一个巴掌拍不响,感情的事,两厢情愿,周瑜打黄盖,咋个只怪我师兄?”林霭抽出霹雳火刀,直直向他们砍过去,边砍边骂:“狗崽!下回你们干脆说是我家望儿勾引那狗东西好啰!”那几个人连退一百步闪避,仍是招架不住,只好跪地求饶。

    林霭气息均匀,脸色如常,高高昂起脖子,切齿道:“狗东西趁人之危,不晓得给女娃娃灌了啥子迷魂汤,老娘要是‘棒打鸳鸯’,她受了刺激去自杀,我不得心痛死?但是呢,‘挑拨离间’、‘自相残杀’、‘折辱门楣’,这些恶事,我是做得的。想给老娘扣大帽子,尽管扣!想来玄霜派挑事儿,尽管来!霹雳刀、万毒蛊,且等着伺候你们呢!”

    没过多久,大掌门辞世,众人哀悼,林霭则冷笑:“死得好!就该换个有胆色的来!”新任大掌门是玄霜派“御狐毒手”苏昧,他命薛从朴跪在祠堂内立下重誓:此生唯爱宁望卿一人,不离不弃。若伤其毫发,短寿十年;若另寻新欢,唐门弟子人人可诛,死后尸身悬于剑门关崖壁,遭鹰鹫啄食、烈日曝干、罡风腐化。薛从朴依言立誓,口述一遍,又郑重将这些话写成文字,还加了一条“若他日对刘氏先兄、殇侄出言不敬,即时毙命”,之后加上血手印,白字黑字,有迹可循。

    日久见人心。薛从朴十几年如一日地善待宁望卿,对他们唯一的女儿百般疼爱,终于让林霭改了口,不再叫他“狗东西”。

    当然,自打薛从朴叫女儿进宫以后,“狗东西”又回来了。

    “呸!啥子解救弟子,啥子狗屁大义!为天下苍生做事有千百种办法,姑奶奶我从来没听说过给皇帝老儿做小也算一种办法!”林霭气得全身真气蹿流,脚下跺地踢石,手上运功聚力,差点把拐杖上的蛇头拧下来。薛凌涛宽她的心,笑道:“师祖奶奶,这是我自愿的。再说,如果爹想逼我做什么事,娘也不会答应啊。”林霭满脸心疼,摸着薛凌涛的后脑勺,无奈叹道:“你和你娘啊,都是傻子。唉,动感情的女人呐,都瓜得很。”

    薛凌涛扑闪镜目,笑得天真烂漫:“我不傻,我学师祖奶奶您,终身不嫁。”林霭奇道:“你嫁给皇帝,不是嫁?”薛凌涛说道:“我只是换个地方住而已,唯一不同的,是要同他睡觉罢了,心里又不爱他,哪能算嫁呢?我和师祖奶奶一样,没有看得上的男人,您看我今年十七了,都没有相好的情郎。”

    林霭对男人狠戾,对女人却娇纵,尤其薛凌涛乖巧灵动,在徒孙辈里最得她欢心,别说这孩子进宫的理由光明正大,便是奔着皇权富贵、功名利禄这些俗物去,只要孩子愿意,她都不会阻拦。而且薛凌涛有唐门武艺傍身,内功打底,轻功加成,又习巫蛊之术,通暗器法门,一手能用药,一手可制毒,就算真有不测,料想着也应能逢凶化吉。林霭嘱咐她,当今圣上风度翩翩,潇洒倜傥,也许是好男人,若真爱上了,也不必惊慌,只不过要在心里始终记着他还有别的女人,爱他有十分,流露出三分就好,然后再把心底那七分渐渐压下去,压到他爱你比你爱他更多为止。

    这番理论听得薛凌涛津津有味。她感觉师祖奶奶仿佛不是在教她怎么和皇帝过日子,而是在向她传授某种武功秘笈。

    薛凌涛一直认为,父亲爱母亲远远胜过母亲爱他。按说爱得多的那个是输家,然而忽忽小半生已过,薛从朴望着宁望卿,看她痴痴傻傻,懵懂无知,俨然少女娇憨之态,更加激起一腔怜爱,此中幸福,唯有自知。宁望卿的心性,早已是返老还童,一派天真,只把薛从朴当个亲近的对象,时而抱着他的胳膊撒旖旎、放娇痴,却也陶然自得。

    宁望卿对女儿总是淡淡的,两人与其说是母女,不如说更像姐妹或玩伴。薛凌涛记得,她小时候有一回坐在秋千上吃蜜饯干果,宁望卿突然从旁凑上来,巴巴地盯着她。她以为母亲想荡秋千,就跳了下来,结果母亲皱着眉头把她摁回去,撇嘴道:“我又不稀罕!小娃娃才耍这个,你坐吧。”可是宁望卿并无去意,抱臂守在她身旁,笑吟吟地望着她。

    薛凌涛浑身别扭,忍不住问:“娘,您到底要干啥?”却听宁望卿神秘兮兮地说:“乖乖,你的果子不好吃,妈妈这儿有更好吃的,你要不要?”说着她便一脸乐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乱七八糟的桃圈儿、杏仁儿、梅脯,双手捧到女儿的睫毛底下。小孩儿馋嘴,慌不迭地要吃,这时宁望卿却像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慌慌张张把东西全收回去,连连叫道:“不了不了!我刚刚忘了,这些果子里放了我的‘塞上断魂酥’,你吃不得,要等长大了才能吃。我比你大,还是我吃吧。”

    薛凌涛不解,惊叫道:“‘塞上断魂酥’不是毒药吗?你比我大也不能吃呀!”宁望卿一扬眉毛,得意道:“你不晓得,我们玄霜派个个都是耍药的好手,大家从小吃毒,以毒攻毒,将来自然百毒不侵。你是短兵派的,年纪又小,现在绝对不可以吃毒药哦!”而后她突然由喜转悲,神色凄然,缓缓道:“我以前养过一个男娃娃,跟你差不多大,就是不小心吃了我的月饼,死掉了。是我没有把他看好,是我没把吃的收好,我把他害死咯,呜呜呜……”

    宁望卿哇哇大哭起来,跟丢了玩具的小孩儿没两样。这一幕让薛凌涛从小记到大。

    她和母亲一年前分离的场景,也依然历历在目。宁望卿兀自嚼着毒糍糕,偶尔朝身旁泪眼汪汪的父女俩瞥一眼,然后包着满口糯米,含含糊糊地说:“去嘛、去嘛,我的乖乖,要好好去享福哦!”薛凌涛忍不住道:“娘,今天我一走,说不定以后就难再见咯。”宁望卿哈哈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不要把话说死噻。”

    这会儿见到薛凌涛,宁望卿果然有些生气。她正美滋滋地吃着樱桃笋肉,听到父女叙话,本来并无感想,后来听见他们说什么怀了龙种,便“哗啦”一声推开笋盘,闷哼一声道:“小丫头,一年前还威胁我嘞,说啥子以后不好见面,现在满打满算,不过十一个月,哪有啥子难见的嘛?哦哟,还怀了‘龙胎’,福气大哟,大破天了!”薛凌涛知道母亲惯会阴阳怪气,只是没想到久久未见,仍是这种态度,委屈道:“您、您不想我吗?”宁望卿道:“想啊,天天都想,哪个当娘的是铁石心肠嘛?但是你做了皇妃,就不该再出来。”

    薛凌涛不解,寻思着母亲实非拘迂之人,从未教过她女子出嫁就不应抛头露面的歪理,怎的说起此话?薛从朴则另有感慨:原来宁望卿对刘希逸的爱,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重十倍。如果宁望卿头脑清醒,她一定会为刘希逸守贞,可没想到自己前去搅扰,而她为寻一个下半生的依靠,或是图一个解闷儿的乐子,才答应了求婚。思及此处,薛从朴只觉得林霭并没看错自己,他的爱欲私心,大过对宁望卿的尊重,着实该羞。

    眼下薛凌涛撇开丈夫,专程来见娘家人,让宁望卿误以为这丫头薄情无义。宁望卿冷笑:“我要是皇帝,才不得放你一个人出来。”薛凌涛难过已极,但也懒得和她吵架,悻悻道:“我也求了他好久的。还得感谢我的宝宝,有了孩子,他才会给我这个殊宠……”宁望卿打断她:“你还提娃娃?一说到娃娃我就来气。日子不够苦吗?还要无端端折腾出一个娃娃来陪你们受苦。等他哪天死了,平白无故惹出一顿伤心,你到时候就算把眼睛哭瞎,也哭不回你娃娃的命!”

    这些话,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口不择言,新瓶换旧壶似地将往事重说一遍,在薛凌涛听来,却类同诅咒,一时只觉心如刀割,五雷轰顶。薛从朴怕妻子一发不可收拾,忙忙岔开话题,柔声安抚女儿:“柔妃……不,涛儿,你娘又不清醒了,别、别把这些话放心上。对了,你之前来信说,来见我们还有别的事,是什么事?”

    薛凌涛生生将眼泪憋回肚子里,想起来此番出行除了为天伦团聚,还为求父亲帮她降服梦魇,于是将病情和前期疗程大致讲了一遍。薛从朴凝眉沉吟,自言自语道:“当真诡异,每个梦的情景竟都一样?”薛凌涛点头答:“正是。”薛父皱眉道:“你学有所成,医术其实并不在为父之下,所以为父替你治这病,也无十足的把握。毕竟连御医署和王德妃都一筹莫展,若为父不能给你治好,那我们只能到江湖各门派去寻访高人了。”

    宁望卿一听女儿疾病缠身,态度立马和软下来,愧悔道:“乖乖,妈妈刚才不该那样说话,妈妈给你道歉。”她一面说,一面将手伸出幂篱帘子外,摸摸薛凌涛的脸蛋儿,以示安慰。纤手如荑,玉白胜脂,再加上她放软的声音娇媚异常,引起了邻桌一位男子的注意。

    那男子方才正与人斗茶。跨月酒家所用水源皆取自无锡惠山泉,因此这场胜负的关键,更在于茶叶、茶具以及如何碾茶。男子选用水芽,有芽无叶,细小如针,他的对手只拣到中芽,是茶叶中的中下品。至于茶具,二人均用建窑黑釉瓷盏,茶叶能不能上浮、上浮多久,就看烘盏的功夫。虽然水芽纤细,易长时间浮于盏面,但对手提前将中芽研磨得十分细碎,不比男子的水芽粗硬多少,因而一番酣战过后,男子眼看要落了下风。

    男子求胜心切,悄悄将手掌紧贴桌下,催动内力,使内力透木桌,加热自己的茶盏。那木桌由草花梨打造,木质粗疏,便于传热,再加上他内功深厚,眨眼工夫便救了颓势。看客的目光都黏在两杯茶上,只瞅见他那盏里的汤花儿一层盖过一层,厚密嫩白,宛若牛乳,谁也不曾注意他在作弊。

    茶水滚滚,死咬盏壁,两人生怕自己的盏内茶浪先退。一旦泡沫四散,露出水痕,便是输了。不一会儿,看客内有人惊呼“云脚散了!云脚散了”。男子本已紧张得双目紧闭、眉头死锁,这时听得叫唤,不得不睁眼细看,原是对方落败。他“呼”地长舒一口气,两腿一伸,瘫坐在木凳上,额上汗水缀线成珠。

    对手是个粗野汉子,逞能不成,竟不服输,猛地一拍桌子,破口大骂道:“妈子,哪个要耍这种母兮兮的玩意儿!”登时两盏茶水直直向半空上窜,盘旋成柱。凌空飞升七寸之后,两柱茶水交汇成一股,吃准方向,朝男子头上棒击去。男子猝不及防,慌忙抽出扇子一挡,只让茶水打到腮边。茶水虽稀少,但汉子内功了得,既注入了金刚猛力,便似飞沙滚石,砸得人生疼,若非男子反应及时,稍稍阻挡,减弱了些许力道,只怕打在头上,武功高者眼冒金星,武功低者当场殒命。

    男子见他下死手,有些恼怒:“区区游戏罢了,值得你下死手?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这么输不起嘛。”他性情温和,虽然着恼,面儿上仍挂着惯常的笑意。却不想汉子看他微笑,还道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更加火冒三丈:“妈子!换成你输了,老子看你还教训人不!”话音未落便要拔剑刺人,眼看一场恶仗就要开打。

    男子不愿接招,慌乱间只想躲避,四下张望。他不经意一瞥,目光所及正好是宁望卿一双柔荑,于是不顾汉子携招袭来,高声大喊道:“美人在前,休得动粗!”

    他这一喊,一则是出于怜香惜玉之心,二来也为喝退对方,并没料想到那人居然真的收住攻势,两眼放光。

    “美人?在哪儿?”汉子粗声大嗓,故意要引人相看。适才一番文武斗,虽已惊动店内堂倌、食客纷纷围观,然而薛家众人不在其中。此时汉子一听“美人”二字,心头愈加欢喜:这美人不爱看热闹,估计不同于凡俗女流,貌美之外,更添一种别样的傲骨风姿,甚好甚好。

    薛凌涛早就留意到酒楼的动静,只是忙于和父母交谈,任由他们去,此时听闻男子和壮汉的言语,不得不出面接话,抱拳道:“家慈身体不适,不宜与外人相见。请二位好汉自了恩怨,勿连带他人。”虽然她讨厌粗鲁汉子形容猥琐、轻浮无状,但由于是那男子先提到她母亲,所以相较于壮汉而言,她反倒更厌恶男子。

    男子稍稍后退,眼神却一直不离开宁望卿。汉子则在一旁大笑,指着薛凌涛身旁的薛从朴,朗声说道:“老子跟美人问个好而已,你爹都没得意见,小女娃娃瞎掺和啥?”薛从朴见汉子来者不善,一只手早已悄悄按剑,蓄势待发,不过是顾及医侠的身份体面,才使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看汉子越发放肆,也冷漠道:“萍水相逢,本当结友不结怨。阁下英雄豪气,何愁觅不得美人相伴?还请去别处寻红颜知己,勿叨扰敝人家眷。”

    不料宁望卿直接将幂篱摘下,大大方方露了脸。这下子众人立刻从方才斗茶的周边围拥上来,一览这位中年美妇的娇面。薛家父女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一时间心头暗暗叫苦,叹恨她怎的偏偏选这种时候神思恍惚。

    只听宁望卿并不理男子和壮汉,反而向凑热闹的店家娇嗔道:“你呀,真不愧是码头上的湖,会做生意!”那店家看她笑得甜软,瞬间呆成了木桩子,不解其意。宁望卿掩嘴,“噗嗤”一笑,用筷子轻夹起半片肉,朝他笑道:“十节笋子、三颗樱桃,配半片儿肉。嗯,不费本、不费本!”店家这才听懂她是在讥刺。

    看客们见店家羞得满面通红,立刻捧腹大笑,又看宁望卿美目流盼、灵动俏皮,恨不得将眼睛贴在她身上。宁望卿看向众人,指着幂篱笑道:“这东西碍手碍脚的。我刚才吃菜,只把帘子掀开一角,一丁点儿一丁点儿地往嘴里送,吃得也太慢了。你们看,我那么爱吃甜食的一个人,平时的什么果子啊糖丸啊,眨眼间就吃得精光,今天居然剩下那么多樱桃。”

    而后,她将目光扫过男子和壮汉,娇声道:“我刚刚戴着幂篱,眼前有帘子挡着,看不真切,不过我想,二位能以茶水决斗,想必是高手中的高手。”她一边说话,一边伸出食指,分别朝男子和壮汉的方向轻轻一点,缓缓道:“你的招式,可以叫‘碧瓯惊涛’;你的嘛,可以叫‘绿尘飞浪’。”

    男子听她言谈不俗,忙忙折腰作揖,恭敬道:“多谢前辈赐名。”汉子全然是个蠢物,听不出“碧瓯”、“绿尘”的高下之分、褒贬之意,还道宁望卿格外欣赏自己,喜道:“美人儿肚子里真有货!”宁望卿道:“你是想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汉子笑道:“嗨哟喂,哪个记得这么长一句话嘛!”

    就在这时,忽见宁望卿将脸上笑意尽数抹去,布满眼角的笑纹、挂在腮边的甜涡,霎时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冷若冰霜的面孔。看客们面面相觑,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难以相信一个和悦的可人儿竟能变得杀气腾腾。

    宁望卿冷笑一声,用微微发涩的嗓音说道:“读书,兴趣而已。咱们可是同道中人。”紧接着发出一声断喝:“看招!”

    说时迟那时快,三颗樱桃似铁丸离弓,直直打向壮汉。壮汉下意识闪避,却低估了武器的速度,未及向右后方撤开半步,便被其中两颗击中膝盖,鲜血淋漓。壮汉吃痛大叫,捂住左膝,催动内力取物,然而樱桃死死嵌入膝肉中,纹丝不动。他这厢痛得厉害,竟忘记了空中还有第三颗樱桃,等他记起时,才赶忙抬头对敌,准备出招应付,那樱桃却是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右眼。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惨叫声凄厉非常、刺耳无比,众客或惊或惧,立时作鸟兽散。

    薛家父女、童仆见状,愣怔半晌。等壮汉哀号渐微,薛从朴才低声向女儿道:“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母亲的武功减退了不少。”薛凌涛长舒一口气:“如此便好,我也不用成日担心她了。”薛从朴道:“当然不必担心。别忘了,为父一直陪在她身边。”

    薛凌涛不答话,她觉得刚才那场打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正兀自琢磨着,又听宁望卿对汉子漠然道:“我听你口音,晓得你是四川老乡,特意手下留情,给你剩一只眼睛。下次若是再让我碰到你,我便要问问你是哪门哪派的败类,到时候,等你家前辈来清理门户,省得让我结果你的狗命,生生脏了手!”

    汉子怒极,一时间找不到话,只拎着“臭婆娘”、“烂”几个字狂骂不休,薛从朴听得恶心,一脚将他踹出酒楼。毕竟寡不敌众,又身带伤残,汉子只好捏紧拳头,死死堵住血流不止的右眼,骂骂咧咧地走远了。

    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薛家人身边,神色犹豫,似欲发问。宁望卿仍冷着脸,向他怒视一眼。男子浑身一凛,小心翼翼道:“刚才、刚才为阻止那莽汉打斗,搬出您来劝他收手,却不想、不想他是好色之徒……唉,无意冒犯,万望恕罪。”

    宁望卿冷笑道:“搬我来劝他?我们女人不是‘红颜祸水’吗?什么烽火戏诸侯、西施误夫差,只有害男人的份儿,哪有劝男人的份儿?”男子闻言,不禁更加惭愧,只好讪笑道:“那种腐儒言论,晚辈当然不敢苟同。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唯愿前辈赐教。”宁望卿反问道:“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可知他输在哪里吗?”

    男子郑重道:“依晚辈愚见,是他反应不够快。其实您早就把樱桃夹在了指缝间,那便是遇敌的阵势,他却毫无警惕。”宁望卿笑道:“你倒是看得仔细。我就是在问你,他为什么反应不快、没有警惕?”男子答不上来,凝眉不语。薛凌涛冷笑两声,用满是嘲讽的口吻替他回答:“连这都答不了?他以为我母亲是任人欺侮的弱质女流,满心都是龌龊邪念,当然不可能想到我母亲会动武。”

    男子看薛凌涛表情阴冷,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模样,心下甚是叹服。宁望卿道:“你刚才说,你有什么问题?”男子恭恭敬敬问道:“我与他交手,知他武功不弱,怎的区区三颗樱桃,就能叫他皮开肉绽、剧痛不止?敢问前辈修炼的是何等神功?”

    薛凌涛一霎恍然,她方才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正在于此:母亲内功寻常,若想使软软糯糯的樱桃变得如铁一般坚硬,须用合欢门的上乘功夫,可她只凭发射暗器的腕力便将樱桃打嵌入肉,究竟为何?

    江湖上向人打听功夫,与探知家门无异。宁望卿轻挑唇角,笑道:“毛头小子,还想让我自报姓名吗?说与你也无妨。在你看到我出手之前,我便让他吸入了‘息肌软骨散’。此药有腐蚀肌肤、软化筋肉之效,人若在弹指工夫内吸入一斛,全身立刻瘫软如泥。我只不过用了千分之一的剂量,就足以令樱桃击其肌肉如碰软墙、撞烂絮,肌体脆弱,自然吃痛流血。”

    薛凌涛登时了然。息肌软骨丹乃母亲独创绝艺,将丹药研磨成粉,当空一撒,非常利于实战,且效果并不比丸状丹药差。但她还是搞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时候把散粉送入对方口鼻中的。男子沉思,喃喃道:“息肌软骨……听起来好耳熟。”宁望卿笑道:“耳熟吗?看来小子阅历不浅,江湖上的确有人知晓此药。哈哈哈,我也不算籍籍无名!”男子沉吟道:“您是四川人,又擅于研制药毒……啊,唐门玄霜派!”

    薛家人看他反应惊乍,都感到莫名其妙。而后,男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折扇,朝自己胸口狠狠一打,只觉胸腔内立时如同烈火灼烧一般刺痛。薛家众人听他连连大叫:“啊呀,果然、果然!您也给我下药了!”宁望卿一听,才吐了吐舌头,掩嘴轻呼:“啊哟!差点忘了给你解毒。”忙将解药递给他服下。

    原来宁望卿给二人招式赐名之前,隔空轻轻那两点,就是在施放毒药。她尚未修得将软物变硬的内力,但从指甲缝间逼出毒粉并使之切中鼻腔,对她来说则是雕虫小技。她担心男子亦是登徒子,索性向两人一起施毒,后来看他态度谦恭,便没再想出手伤他。然而男子一听“玄霜派”之名,第一反应竟是对方向自己下了毒手,这让她很是疑惑。

    宁望卿奇道:“看把你吓的来,我们玄霜派又不是邪魔外道。”男子缓缓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四姑几年前就是吃了玄霜派的‘塞上断魂酥’,至今病根未除,因而有此一惊。”宁望卿更加好奇:“你四姑是谁?若非江湖中人,怎会接触到敝派至毒?”男子叹道:“说来话长,一时难以尽叙。”

    宁望卿还想追问,被薛从朴低声劝阻道:“我们与他素昧平生,他岂肯曝出至亲的姓名?阿望,别让人家为难……”不成想薛从朴话音未落,男子便坦然说道:“今日有缘与前辈巾帼相识,岂能辜负诚意?晚辈姓晏,名思渊,抚州临川人氏。那位四姑也并非晚辈的亲姑姑,而是我七叔认的第四个义妹。”

    薛家人方知眼前这位少年的身份。

    仁宗庆历年间,才子晏殊官拜宰相兼枢密使,家族兴盛,声名显赫。其第七子晏几道承续父亲的聪颖才智,文采风流,颇有词名。后人分别称这父子二人为“大晏”和“小晏”。晏几道自小锦衣玉食,优游自在,年少时不曾参与政事,镇日只知纵横诗酒、倚红偎翠。当时他不谙世事,难想自己后半生命运波折。

    至和二年,晏殊去世,晏氏家道中落,由此开始。世事翻覆,人情无常,当年宰相府前华盖云集,府中人哪能想到有“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一日?众人嘴上虽说喜爱小晏,然而在朝为官,一求跟对人,二求保住切身利益,因此对晏家都持观望态度,不愿与小晏过多来往。

    遭人冷落便罢,不求无福,但求无祸,可惜天不遂人愿。神宗熙宁七年,晏几道的朋友郑侠进献《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被罗织罪名,投入牢狱。郑侠家中,搜出了晏几道写给他的诗:“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政客曲解文意,指责晏几道作诗讽刺新党,将其逮捕。晏家人为此奔忙一阵,向皇帝申冤,幸而皇帝圣心仁厚,亦有才学,深知小晏本意,很快下旨释放了他。

    经此一事,晏几道颇受打击,消沉潦倒,直到四十余岁,才得了个颍昌府许田镇监的官职。颍昌知府韩维出自晏殊门下,晏几道心性天真,以为二人关系亲厚,就向他大胆献上了自己的词作,得到的评价,是一句“才有余,而德不足”。

    晏几道德行如何,后人自有评价,不消断言。且说这薛家人得知晏思渊的来历,顿时肃穆起来。薛从朴拱手道:“原是元献公贤孙,失敬失敬!”薛凌涛也向他欠身施礼。宁望卿则张口结舌,呆望着他。

    晏思渊见宁望卿反应不寻常,眼中忽而金光一闪,脱口而出:“难道……果真是您?”

    薛家三口一头雾水:“你在说啥?”

    晏思渊缓缓吟出一首词:

    秋风不似春风好。一夜金英老。更谁来凭曲阑干。惟有雁边斜月、照关山。双星旧约年年在。笑尽人情改。有期无定是无期。说与小云新恨、也低眉。

    吟罢,晏思渊只盯着宁望卿直勾勾地看,惹得薛家父女很是不悦。宁望卿笑道:“你们文人的后代真是不同于常人,跻身武林,仍不忘掉两句书袋。”

    晏思渊闻言,脸上的光彩逐渐暗淡下去,长叹一声:“看来,我还是没找对人。”薛凌涛问道:“公子要找谁?难道也是令尊的姊妹?”

    晏思渊这才道出原委:“正是!实不相瞒,我留意到前辈,并不是平白无故的,也不光为了拿美人‘挡枪’,即使没那汉子闹事,我与几位也必有一缘。”他注视着宁望卿的脸,郑重道:“晚辈四岁时,曾在七叔的房内听过二姑奏唱曲词,奈何年幼,并不记得她的容貌。她当时坐在玉石凳上弹琵琶,晚辈个头矮小,刚好够到她的手指,因此只对她的手有印象。您的手,还有您的声音,与晚辈记忆中的二姑别无二致!适才您端详晚辈,晚辈还道您认出了故人之侄。”

    说及此处,他不由得垂头丧气:“可能只是相似罢了。唉,又是空欢喜一场。”

    宁望卿笑道:“四岁就能记住别人的特征,才子后辈,果然非凡。不过,也许你只是对美女感兴趣,因而记得牢。”晏思渊不料她会突然说笑,有些发窘道:“她是七叔的知交,待晚辈极是和善温柔,晚辈对她惟有敬意。”宁望卿敛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是吗?我仔细打量你,其实是想看清楚轻薄文人的亲戚有何仪表,并不为别的。”

    晏思渊听她鄙薄尊长,稍稍露出了愠色,说道:“前辈并不了解叔父为人,也许只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贸然定论,是否失当?”薛从朴也从旁劝道:“阿望,不妥、不妥!”宁望卿不管不顾,说道:“眼见不一定为实,传言也不一定为虚。据说晏小山个性孤傲、恃才放旷,大学士苏东坡听闻他的声名,请山谷道人黄庭坚向他转达造访、结识之意,他却以苏学士身居高位、不宜亲近为托辞,将人拒之门外。有这回事吧?”

    此事属实,晏思渊不得不点头。宁望卿轻哼一声,不屑道:“苏东坡一代文豪,又是我们川人的骄傲,就由得你七叔这么欺负。”晏思渊解释道:“人的秉性如此,终生难改,饶是他沉沦下僚,他也甘愿。如若改了,便不是他了。”宁望卿摇头道:“真是个痴人!”又道:“不过,江湖人中也不乏个性倔强之辈,当块儿硬石头,总是胜过那些奉承拍马、见风使舵的小人。”

    晏思渊心下认同,听她接着说道:“但是‘轻薄’这一点,非改不可。晏小山对每个女子都用情至深,所谓多情,不就是无情吗?”一旁的薛凌涛听了,内心深以为然。晏思渊急忙辩驳:“女子可爱,不止一种,各有长处。若遇到诸多好女,分爱于人,有何不妥?”宁望卿冷笑:“这就是你们男人的借口?我要是说男子可爱,不止一种,我们女子同时与好几个男子做夫妻,你们男人岂不掀翻了天?”晏思渊却道:“依晚辈愚见,女子若同时中意多个男子,当然可以与他们都做情人。只不过世间迂夫子何其多矣,他们并不希望女人如同男人一般潇洒风流。”宁望卿啐了一口,道:“乱扯、乱扯!世间用情不专的,有几个是女子?纵使给她们机会,她们也难辜负爱人。”

    二人你来我往,话不投机,谁也无法说服谁。晏思渊想到此次寻人不遂,已在这里耽搁多时,便生出去意。正欲告辞,他才想起未请教对方尊姓大名,却听宁望卿先道:“江湖广大,凭你单枪匹马地找人,也实在不容易。你若不介意,大可留下你家长辈的姓名,我们也帮你打听打听。”

    晏思渊感激不尽,面带愧色道:“晚辈寻找的不止一人。之前得到消息,大姑沈惊鸿、二姑阮停云,流落至江南姑苏一带,晚辈便专程赶来查探。三姑丁语蘋、四姑何步莲,原本都在大理国,一个寄身于百药门,一个投靠无量门五毒派,晚辈和她们多有往来。可不久前,三姑莫名失踪,四姑心急如焚,飞鸽传书让我协同她一起寻人。这四位长辈当中,如今能叫我知晓踪迹的,只有四姑了。”

    薛凌涛闻言,似是想起什么,问道:“你这几位长辈的名字好生耳熟,我好像在汴京听过。”晏思渊道:“姑娘若曾游历汴京,应当知道沈廉叔和陈君龙家有鸿、云、蘋、莲四位歌女,便是她们了。”这下薛凌涛记起皇帝曾唱过和她们相关的词,缓缓吟道:“‘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晏小山的词,不仅传遍汴京城大街小巷,便是在大内也赫赫……”她一激动,险些说漏嘴暴露身份,忙忙掩口,只盼晏思渊不要追问。

    近年江湖上与皇家攀亲的风气日盛,亦不独唐门一家将子弟送入宫中。晏思渊看薛家几口气度不凡,心下便猜测他们多半与赵氏沾亲带故,他是聪明人,懂得道理,自然缄口不言。薛从朴为避免尴尬,开口道:“说起来我与何女侠也算旧相识,十几年前,还专程寻访至无量山向她求药,只不过多年不见,堪堪记得一个姓名,连音容都淡忘了。今日公子一提,方才忆起。”晏思渊笑道:“晚辈荣幸,竟与侠士早有渊源。不知晚辈是否有幸听故事?”薛从朴却红了脸,薛凌涛也垂首低眉,宁望卿则嘻嘻偷笑,饶有兴致地观赏丈夫的窘态。

    当年薛从朴求娶宁望卿一事,搞得短兵、玄霜两派生出嫌隙,玄霜派尤其在林霭的授意下格外仇视短兵子弟,拒绝向其供毒。唐门暗器,天下无敌,一大妙绝之处,便是颇能融合利器和毒药。中短刀者未必身死,然而若给短刀适当喂毒,则中刀者必死无疑。一些毒物本没有致命的烈性,只是和短刀上的金属相生相激,生生催化出封喉之力。唐门子弟用惯了毒器,一时间尽用些没有喂毒的飞镖、短锏,好似勇兵陷阵却丢了长枪,终究缺个称手的兵刃。为此,薛从朴等人不惜舍近求远,跋涉至瘴雾缭绕的西南深山,从百药门、五毒派采购野葛、鼠莽、螫蝎、蜈蚣、黑蛛、赤蛇等毒物,过程之中免不了要接触何步莲等江湖人士。

    这段往事关涉儿女情长,薛从朴不愿谈论。晏思渊察言观色,知其定有难言之隐,又思及已在此地逗留许久,只向薛从朴等人匆忙再拜,说道愿求联系,好结后缘。双方当即交换名帖,留存地址。江湖人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权将跨月酒家附近的青龙驿选作收信处。

    临别前,晏思渊心中过意不去,说道:“薛前辈、宁前辈、薛女侠,三位古道热肠,助我寻人,晚辈受之有愧。若三位有事需要晚辈出力,晚辈定当竭力相报。”薛从朴笑道:“任侠行善也好,悬壶济世也罢,不求挟恩图报,但求无愧于心。我们帮你,顺手之劳而已,岂会别有所图?”

    宁望卿吐了吐舌头,白了她丈夫一眼,然后拿胳膊肘杵他一杵,说道:“人家侠士高义,就希望能帮咱们做点事,不然人家于心不安嘛。眼下不正有一件事求人吗?”说着她便亲亲热热地挽起薛凌涛的手臂,向晏思渊娇声道:“晏少侠,我女儿最近被梦靥侵扰,你四姑有教过你什么治病的好法子吗?”

    晏思渊未及回答,薛从朴就抢先说道:“阿望,你忘了为夫的本业了吗?涛儿的病,我能治好。”宁望卿啧啧道:“朴郎,你又假正经。你刚才不是还说吗?涛儿的医术不一定在你之下,她自己都治不好,你多半也没奈何。这会儿天赐侠士,又是你旧相识的亲戚,人家好意相助,你却推辞,看来你还是把人家当外人嘛!”

    宁望卿说话不给薛从朴颜面,但她声音娇软,面容带笑,让人无法生气。薛从朴也觉得不好当面拂意,叹道:“好吧。”晏思渊看这丈夫招架不住妻子娇嗔,着实有趣,心底里偷乐起来,一面从怀中掏出药包,一面忍笑道:“晚辈这里有一包‘惜气固元散’,是四姑亲手制作的安神药。切记用量:一日一次,最好在黄昏时分,每次只取三钱,就热水服用,要是用得过多,保不齐三日不醒。”薛从朴接过药,当下高揖相辞,不消烦絮。

    薛家男仆和丫鬟早在二楼上房打理好床铺。当夜,薛从朴运功替女儿疗治,仍无效用。之后几天,各种针刺、点穴之法一一试过,穷尽医书所载,用遍旁门左道,病情端的是毫无改善。宁望卿一直劝薛从朴试试惜气固元散,说:“人家跟你无冤无仇,你又不是啥子富商大贾、武林耆宿,也没啥子利禄啊秘笈啊让人惦记,哪个要害你?”薛从朴终不放心,念叨几句“防人之心不可无”,然而眼见女儿病势不退,也只好放下戒备,想着宁望卿的话也不无道理,终于将那药包看了又看、闻了又闻,轻抿浅尝几口,没觉出什么异样,才按晏思渊的吩咐给薛凌涛服下。

    不料接下来几日,薛凌涛的沉疴不仅没有痊愈,反倒一夜比一夜更重。以往只在梦里被那团不明火焰追个两三回便罢,自打服药后,她每天晚上都得在梦里和那鬼东西缠斗个五六回才能醒转。薛从朴一怒之下,将药包里剩下的散粒悉数抛入松江,骂道:“不安好心的贼子!我们好心替他寻人,他却这般‘回报’我们。”宁望卿嗤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们这几天哪有帮他在找人?都一门心思扑在宝贝女儿身上了。”薛从朴见宁望卿脸上没有半分忧色,心中沉痛,他有时甚至怀疑妻子对女儿并无多少爱意。

    薛凌涛心烦气躁。中夜难眠,她只想出门透气,正欲飞身上屋,仰观星辰,被丫鬟一语绊住:“好姑娘,您替我想想。陛下命我时时刻刻寸步不离,结果呢?这一路上,您支走我多少回了?您想上屋,还得捎带着我呐。”薛凌涛不耐烦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皇帝老儿知道个屁。”丫鬟讪笑道:“娘娘,好歹恭敬些吧。”薛凌涛似笑非笑:“怎么,你还要去御前告状?还真拿鸡毛当令箭,一心一意替他监视起我来了?”

    丫鬟只道:“不敢不敢。”接着她容色稍肃,条分缕析道:“娘娘别忘了,陛下神通广大,他能同意您出来十几天,其一,是因为他自己就在江南一带微服巡游,随时可以将您召回;其二,是因为龙子在腹,料想您不会与外男有染;至于其三,依我浅见,多半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知晓您的动向。当今江湖说是自由,实际上谁知道有无朝中的耳目呢?”

    薛凌涛沉思片刻,说道:“还有没有其四?”丫鬟道:“没有了。”薛凌涛笑道:“其四,他新近宠爱的小妾乔承御给他吹枕头风,毛遂自荐说自己可以替圣上监视薛柔妃,求他同意柔妃的请求,是也不是?”丫鬟脸红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这丫鬟正是赵佶的新欢乔莺歌。她从小服侍薛凌涛,也算唐门的半个子弟,随薛氏进宫后,时常在御前露脸,凭借娇俏伶俐的模样赢得圣心。赵佶在明面上仍给她保留宫女身份,私下里封她为承御,她由此可从内藏库领八十缗月俸。

    薛凌涛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他叫你不要张扬身份,你竟连我都瞒得严严实实。我没从你那俸钱里讹诈个几十贯,已经很顾念情分了。”乔莺歌羞红了脸,低声道:“我、我也是怕他得很嘛,除了听话,也不能怎样。”薛凌涛好气又好笑,啐道:“死丫头,别忘了你是从哪儿出来的,听他的话,不听我的?”乔莺歌急忙辩解:“姑娘,我的心当然是向着您的!要不然也不会求他放您出来了。您宅心仁厚,在后宫救死扶伤,我和宫人都是看在眼里的。”

    两人拉扯一阵,最后仍然是乔莺歌妥协,由得薛凌涛去了。薛凌涛没了拘束,索性施展轻功,踮脚离地,从跨月酒家飞至青龙驿,再由青龙驿飞向松江南侧的横塘路。春夜好风如水,杂花芬芳入鼻,使人感到胸中豁朗,心旷神怡。薛凌涛头顶天上渡河的疏星,沐浴清光,飘飞广袖,只觉脚下踏着轻轻流云,真不似在人间。

    薛凌涛俯瞰大地,只见横塘路上灯火未散,除了未打烊的酒楼还亮着油盏,尚有桥头的珍玩动使坊、馄饨摊、鳝鱼行、肚肺店、香糖果子棚迎来送往,熙攘热闹。包子铺的插架上,搁着兔儿、狐面、狸猫、莲花等各式各样的纸花灯,应是小孩儿过完元宵舍不得扔掉的。三两游人提灯夜行,不一会儿走到一处,灯盏聚成一线,宛如一条火龙在横塘路上蜿蜒游动;一会儿游人四散,火光慢慢化作洒落人间的赤红星辰,将黑夜照得温暖而通明。

    薛凌涛站在横塘市楼顶端,心中荡出无限感慨:繁华盛景,当为之一快,然而在这盛世表象下,北有契丹威胁,西有党项来犯,这还仅仅是外患;内有恩荫泛滥,冗官填朝,变法时废时兴,朝令夕改。江湖上诸多势力一方面对朝廷心怀不满,另一方面又无力抗争,只有另辟蹊径,或当官作吏,或填充后宫,向其渗透各自的力量。谁知赵氏强盛,并非朝夕而成,别说让朝廷受江湖帮派势力左右,即便只牵动毫发,又岂是易事?毕竟最大的江湖,在朝而不在野。

    “罢了,我区区江湖闲客,本不该做皇家的人,如今既做了,多想也无益。”薛凌涛心内感叹一番,而后把两眼一闭,就着星光和清风,在楼顶打坐栖神。

    约摸一盏茶工夫后,她只听得耳畔悉悉索索传来一阵响动,猛地睁眼一瞧,就被骤然出现的大脸吓了一跳。待她看清来者何人,才稍稍平复情绪,叫道:“哎哟,你做啥子偷鸡摸狗的!”

    乡音神不知鬼不觉从她的舌尖“哧溜溜”滑落,逗笑了来人:“表妹,你在宫里跟皇帝老儿卿卿我我,说话也是这味儿?”

    薛凌涛没好气地说:“少拿我打趣。倒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来人打断她:“我应该在消夏湾练武,为缥缈峰武猷寺的江湖会盟积极备战,对不对?”薛凌涛道:“你知道就好。”

    来人后倾身子,顺势往屋顶上一躺,弓起右腿,将左足搭在右膝上,漫不经心道:“练武练武,练得我烦死了!会盟嘛,就是各门各派友好集合一下,较量比试都在其次,怕什么?”薛凌涛冷笑道:“你也算我们唐门的一根老油条,还不知道江湖险恶?帮派之间恩怨纷纭,说不定擂台底下有人存心想取你性命呢!不然,你第一个姑父的命是怎么没的?”

    来人便是玄霜派弟子、宁望卿的侄儿宁仪行,从小父母双亡,由宁望卿和唐门帮众一块儿养大,个性潇洒,行事散漫。这回江湖上于缥缈峰会盟各路豪杰,苏昧以为年轻弟子中当数宁仪行最需要历练,便派他代表唐门前来参战。按照规矩,如果在江湖会武中击杀对方,那么杀人者不用负任何责任。因为会武是公平公开的角斗,不涉及私怨,也不属于恶意杀害,自然就不许被杀者的亲友复仇。宁望卿即便将金问松恨之入骨,也不能拿他怎样。宁仪行算不上武林中的末流,却也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届时他若死于对手刀剑之下,那也只能去阎王殿前感叹自己技不如人了。

    宁仪行“嘁”一声,不屑道:“那我就不去了呗。大掌门明知我武功一般还叫我去,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成心害我。”薛凌涛无奈道:“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

    宁仪行深吸一口气,似要将这无边月色纳入腹中,调息吐纳之间,颇感畅快松爽。他悠然道:“自古以来,都说江南风景好,缥缈峰一带更是山明水秀,我这回到此一游,才不是奉师命来跟人打打杀杀,就是为了玩儿。”薛凌涛问他:“你如果不去,那就算唐门缺席,你以为大掌门会饶了你吗?”宁仪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子,满脸兴奋地朝薛凌涛说道:“这不是碰上你们了吗?”

    薛凌涛暗叫:“这家伙,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她又回想一遍宁仪行所言,察觉出了问题,说道:“不对,什么叫‘你们’?你还碰到谁了?”宁仪行道:“还能有谁?师姑和姑父呗。放心,我没去骚扰他们。”薛凌涛道:“我记得我爹说过,他们来看我这件事,并没让众弟子知晓,只是告知了大小掌门人。你是不是去趴墙根儿偷听他们说话了?”宁仪行哼道:“别踏谑我,我可没这癖好。你忘了我是谁?江湖人称‘金箭耳报神’,消息灵通着呢,连你的皇帝老公在这一带微服出巡我都知道。”

    薛凌涛道:“行行行,你最厉害,我也不晓得今夜市楼一见,是预谋还是偶遇。”宁仪行嘿嘿一笑,觍颜道:“表妹呀,其实我是有事求你来着。”薛凌涛早料到他有此言,回复道:“你这个耳报神也应当知道我怀了皇帝的小娃娃,可没法儿代你去比武。”宁仪行道:“不是这件事,你好好养你的胎,会盟的事情我去求师姑。我是想、想求你给我看病。”

    薛凌涛错愕,担忧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只听宁仪行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大病,只是不方便让我人诊治。”薛凌涛道:“你又不说清楚,我怎么替你治?而且我这次出来,随身也没带什么药。你跟我回跨月酒家,我爹那儿药多。”没想到宁仪行大叫起来:“不不不!千万别告诉我师姑和姑父。表妹,我求你这事儿吧,不光为了看病,还想求你帮我瞒住唐门的兄弟姐妹。”

    薛凌涛越听越迷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顿时谨慎起来,严肃道:“表哥,你是不是在江湖上惹了什么事,被哪个气焰熏天的仇人砍了?”宁仪行急忙分辩:“不是不是,哪有这么夸张?唉,这样吧,你先帮我诊脉。”

    薛凌涛朝楼下一望,指着一处未收摊的茶铺,说道:“去那儿。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我现在连你的面色都看不清楚。”话音甫落,宁仪行便裹风飞身,急速下落至摊位前,从怀中夹出几枚铜板扔给茶博士,然后将右手往桌上一放,乖乖露出手腕。薛凌涛紧随其后,立刻飞到他身旁坐定,照着茶铺的光亮,用左手食指、中指为他切脉。宁仪行紧皱眉头,眼见薛凌涛的脸色一寸一寸暗了下去。

    宁仪行心内暗呼:“果然不好!便是温和如她,也要责备我了。”不出意料,薛凌涛撤回手,冷声道:“面色蜡黄,脉沉细数,是精气泄露之兆。就算你不学无术,好歹制毒多年,也通一些医理,想必你也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宁仪行双颊发烧,羞愧道:“我、我当然希望它不是虚体弱之症,奈何给自己开了几服药吃,一点未见疗效,还以为给自己诊错了病。今天找你来看,你也说是气血亏损。唉,我真是触了血霉头!”

    宁仪行丧眉耷眼,哀叹不绝。薛凌涛无情嘲讽道:“且庆幸你只是亏损气血吧!若得了病,才是真正的触霉头。”宁仪行兀自垂头闷哼,听薛凌涛接着说道:“难怪让我瞒人,原是这等隐疾,换了我,我也耻于说出口。”宁仪行哀求道:“好妹子,你可要帮我想想有什么顶好的药方。按说这亏也不是重症顽疾,怎的我药也吃了,也休养半个月了,竟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昏沉倦怠?”

    薛凌涛听他说到“半个月”,心下猜知他半月之前必有一番遭遇,因而忍俊不禁,向他款款道:“我得了好方子,自然是要给你的。条件是你得先跟我说,半个月之前,你跟哪位豪放侠女结下了姻缘呢?”宁仪行闻言,越发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囫囵字。正是:

    只一宵燃烈火,于无人处毁神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