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薛凌涛看他扭扭捏捏、吞吞吐吐,气不打一处来,起身欲走。宁仪行慌忙扯住她的衣袖,缓缓道出原委。
原来他连对方叫什么名字、来自何门何派都不知道。他看到对方第一眼,只见人家眼角眉梢皆是风情,红唇如牡丹花瓣一般娇艳可爱。那厢秋波流转,丰唇挑笑,他立时便给人摄了魂。常人说“一见钟情”、“不可自拔”,便是如此了。
女子放诞不羁,当夜成其好事,欢乐无极。他本想再多盘桓几日,谁想女子神出鬼没,踪迹难寻,他在驿馆内搜搜摸摸好几天,都没发现女子去了何处。这段露水情缘过后,他渐渐觉得体力不支,腰膝酸软,夜里还遗精盗汗。身心日益倦怠,练功也无法专心,他这才恍恍惚惚地后怕起来,觉得自己多半是碰上了噬人精血的狐鬼。
他用了好些医治肾阴虚的药方,一点儿不凑效,至于找江湖郎中,一来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来他认为那些半罐水的医术未必比他高明,左思右想,只好硬着头皮向薛凌涛求助。
薛凌涛听罢,只能摊手,看表哥一脸欲哭无泪的模样,心里又对他生出几分同情,说道:“你以后可别在江湖上瞎混了,好生将养着,我想想法子。”宁仪行诺诺地答应着,听薛凌涛又道:“唉,初出茅庐,在剑门关逞个英雄还行。天地广大,鱼龙混杂,表哥啊,得亏现在人家只要你的精气,哪天谁若是要你的命,后果更不堪设想。”宁仪行理亏,只好连声应答:“表妹说的是、表妹说的是。”又补上一句:“所以这次武猷寺会盟,就拜托师姑啦。”
薛凌涛叹道:“这要看她同不同意,你也知道,娘很有自己的主意,旁人都奈何不了她的。”宁仪行道:“说的也是。”又接着说起他的病情:“妹子,我这腰啊……唉。”薛凌涛道:“听你刚才说,你把熟地黄、鹿角胶、龟板胶都用上了,还是没起色,看来这不是寻常病症。这样吧,我试试夜来神针。”
宁仪行大喜:“好哇好哇!都道夜来神针杀人能一招毙命,救人能起死回生,我还没切身领教过呢。”薛凌涛白了他一眼,道:“看你这样子,好像巴不得生病受伤似的。”宁仪行嘿嘿一笑,道:“这里不便施针,我们还是回青龙驿馆吧。”薛凌涛却道:“去什么青龙驿?来都来了,还不跟我去跨月酒家和你师姑、姑父打招呼?”
宁仪行顿时变成缩头乌龟,口中大叫:“别、千万别,尴尬死了。”薛凌涛道:“我又不叫他给你把脉,也不会泄露你这些破事儿,怕什么?”宁仪行还是心虚,低头不答话,纠结半晌,莫名说自己口渴了,唤来茶博士点了一碗“虎丘玉兰”,咕嘟咕嘟牛饮入腹。薛凌涛知道他在刻意逃避,嗤笑一声,悠悠道:“在你眼里,我爹不是悬壶济世的活菩萨,倒像个阎罗王。”
宁仪行叹道:“姑父正气凛然,武功卓绝,对师姑一往情深、忠贞不渝,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似我这般一心想要在烟花巷、脂粉堆里混得风生水起的浪子,怎会不遭他鄙视?”他一边说,一边直摇手,“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我刚到姑苏,就遭逢那么厉害的角色,岂不是自食恶果?唉,罢了罢了,见什么面?白白地自取其辱。”薛凌涛道:“可你到时候去求我娘帮忙,还是要跟他们碰头的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宁仪行恹恹道:“能躲一时是一时呗。”
宁仪行自哀自叹、满腹委屈的模样,一点儿不像半月前还和“狐鬼”酣战的勇士,倒像个被人抢了零食的可怜孩童,显露出几分天真的神色。薛凌涛关在宫中日久,虽然时时习武,但通常以修炼内功、安神提气为主,施展拳脚的时候不多,有一回在御花园和王德妃练手过招被皇帝撞见,还遭受了一番训斥。这会儿眼见宁仪行窘态,她忽生兴致,想要“欺负”一下表哥,于是笑吟吟道:“这样吧,我们比试三招,你若在三招之内赢了我,我就去青龙驿给你针灸。若你输了,就乖乖随我回跨月酒家。”
宁仪行哼道:“你这是存心让我吃败仗,明知我最近身体不好,还说比武。”薛凌涛道:“我肚子里还怀着宝宝呢。而且,我的身子也不算康健。”当下便把自己遭梦魇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了。宁仪行托腮,猜道:“奇哉怪也,你说我俩最近是不是撞鬼了?”而后忽地恍然:“要不然,就是咱们唐门得罪了江湖上什么人,他们故意整唐门弟子!”薛凌涛摇头道:“你还真是异想天开。我好端端在宫里呆着,能得罪什么人?”又数落他:“倒是你,天不怕地不怕,脸皮厚似城墙,惹事生非惯了,人家整你,意料之中。”
宁仪行却道:“不然、不然。你们女子的纷争,一点都不亚于江湖乱斗。我去瓦肆里头听人说书,都讲你们宫里的什么贵妃啊才人啊为了皇帝老儿跟谁睡觉的破事儿,天天窝在房子里争风吃醋。”
薛凌涛闻言,陷入沉默。宁仪行言及的话本故事,虽不全真,倒也非虚。去年夏天,就有个皇妃为了争宠而杀害了新出生的小皇子,导致小皇子的生母恪妃罹患狂疾,久治不愈。那皇妃原本是想把杀人的罪名嫁祸给恪妃宫中的顾承御,可是她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顾承御在事发前几日便身患重疾,四肢乏力,恪妃许她卧床养病,所以她并没有伺候在恪妃和皇子左右。没过多久,顾承御去世,御医署说是病亡,然而宫中一直有传言称,她是被杀婴的皇妃报复才丢了性命。
皇帝盛怒,下旨诛杀害死皇子的谨妃,谨妃也不辩解,亦不反抗,当场飞身上了屋檐,在众目睽睽之下轻烟似地遁走了。皇家卫队重重包围,几个轻功尚佳的卫士左蹬右踢,对其穷追不舍,结果三两掌就被打将回去,头破血流,终究让她逃之夭夭。自那以后,皇帝命人全力搜查宫禁,同时在江湖上张贴告示缉捕此人,甚至命令谨妃的娘家青城派调动人马,积极配合皇家的搜捕。
青城派有一些人恨毒了谨妃,此乃后话,不消多言。总之,不少青城子弟佩剑纵马,誓要比皇家卫队更先找到谨妃的下落,打着清理门户、护佑天子的旗号,在江湖上搅了个人仰马翻。可这谨妃好似人间蒸发一般,叫人寻不出半点儿蛛丝马迹。坊间纷纷猜测:青城派中,既有大公无私、匡扶正义的弟子,便会有那包庇罪徒、狼狈为奸的小人。狡兔三窟,定然是有同伙替她掩护,帮她藏身,她才得以逍遥法外。
薛凌涛和王德妃谈论过此事。王德妃说:“妹妹不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蹊跷吗?”薛凌涛早有疑惑,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一边琢磨一边说道:“我就是没想明白,谨妃杀皇子有什么好处?嫁祸给顾承御又有什么好处?”王德妃道:“正是。恪妃和顾承御都不是最受宠的人,谨妃也没个一子半女,那些皇子公主的存在,并不会威胁到她。无冤无仇,又无利可图,杀什么人?”薛凌涛想不出动机,随口道:“可能有什么阴谋吧。她如果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也不会叫我们知道呀。”
王德妃接着说:“还有一点,也很古怪。”薛凌涛道:“姐姐请讲。”王德妃缓缓道:“就是皇帝的态度。他不见得多么疼爱子嗣,对他而言,死了一个还能生十个吧。从前衮王和荆王去世,他没伤心几天,就和别的女人睡觉去了,大晚上乌漆麻黑的,郑贤妃熄了灯兀自在丽泽宫哭,他也不去安抚。但是这回,他居然能动这么大肝火。看他平时也不常传召金氏姐妹,能气成这样,也真是稀奇。”
在王德妃眼里,赵佶是个无情之人,没有多少父爱。薛凌涛却认为,虽然赵佶的父爱比不上嫔妃们的母爱深重,但也不至于到那种对孩子的性命全然无所谓的地步,于是说道:“这次当然不一样。衮王和荆王,只能说是老天无情,将他们收回去了,可小皇子却是惨遭人祸。换作我是这孩子的父母,我也不可能放过那个天杀的禽兽。”
王德妃叹气,哀伤道:“谁说不是呢?”而后她稍稍调整情绪,复又平静道:“怪事也就来了。大内中发生恶性杀人事件,杀的还是皇子。皇帝呢,悲痛至极,又怒又惧,还会武功,既然如此,为什么追击谨妃的时候,他却没有跟上前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薛凌涛思来想去,只能想到一种可能:皇帝认为杀害皇子并非出于后宫争宠,而是另有更大的阴谋,所以他故意让谨妃逃走,欲擒故纵,顺藤摸瓜,想要追查谨妃是否和江湖上的反贼勾结,弄清她背后除了青城派之外究竟还有何势力。不过就事情的结果来看,薛凌涛觉得皇帝失策了,如今别说谨妃背后的势力,便是她本人都已销声匿迹。
眼下宁仪行提到了后宫争斗,她蓦地忆起往事,便想咨询一二,反正宁仪行对庙堂和江湖的传闻几乎了若指掌,没有隐瞒他的必要。宁仪行听她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件旧闻,只撂下一句:“我相信谨妃是冤枉的。”薛凌涛问依据,宁仪行则顾左右而言他。薛凌涛又说出自己对皇帝的猜测,宁仪行寻思片刻,说道:“有几分道理。”
夜静更深,虫声渐歇,茶摊行将打烊。宁、薛二人走在横塘路上,一前一后,被剩余的零星几盏夜灯拉长身影。只听他们一个说道:“你如果真想知道皇帝老儿在想什么,直接问他不就得了?猜来猜去累不累?”另一个答道:“皇帝嘛,最讨厌别人揣测他的心思。想想也有道理,没有城府,怎能震慑臣工和后妃呢?”
“倏、倏——”突然间,半空中似划过两颗流星,激起风动,惊得宁仪行猛地回头张望。待他定睛一瞧,竟是两枚银针迎面冲来,发出刺破柳叶一般的“泼哧”声,眼看就要射进眼里。宁仪行惊慌之中转过身来,急急运功,脚下如生出飞轮一般朝后退去。可银针紧紧追逼,飞驰如电,丝毫不亚于他后撤的速度。而且,由于他身子虚弱,不一会儿工夫,就耗去不少气力,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这时候他只看到银针飞得更快,心中大呼“不好”,慌乱间抬手将右臂一挥,拂袖挡住暗器,一枚针叮咣落地,另一枚却深深扎进了袖口中。薛凌涛见状,稍稍收势,朗声笑道:“跟你说了半天话,差点忘了要和你比试三招。这算第一招,你没接住!”宁仪行气得双眼圆瞪,喊道:“那也不带你这样背后偷袭人的!”
薛凌涛看他生气,更加乐不可支,笑道:“我说你今天是不是憨掉了?既然已经发现了我的针,为什么不直接挡,反而向后逃?你逃得过我的针吗?”宁仪行啐了一口,骂道:“没良心的妹子!方才拉扯半天,不就是跟你说我的、我的精气被那‘狐妖’吸光的事儿吗?挡你的针,得耗费我多少内功?要是挡不住,直接就扎进肉里了。我、我可不就只能用轻功逃命吗?”
薛凌涛咯咯直笑:“谁要你的命?你刚刚不是讲,想领教我的夜来神针吗?看招!”她大喝一声,又是两枚银针脱手而出。宁仪行斗志陡增,欺身向前,聚集浑身真气全力迎战,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啸如熊咆龙吟。他只道这两枚针仍是冲着他的双眼而来,便盘算着聚力于掌,使内力向十指灌注,然后用指缝准准夹住银针。
可就在他将要触及银针的瞬间,银针竟凭空消失,遽无踪影。他杵在原地,懵了一阵,手掌处的经脉内尚有真气乱窜。尔后,他只感到一股刺痛直钻胸腹,难以忍耐,原来两枚银针插进了他膻中、肓俞两处穴位。薛凌涛紧蹙眉头,急忙道:“你的真气紊乱,快将内力送至足少阴肾经,运行一个大周天!”宁仪行依言照办,方感舒适。
经此两招,宁仪行不由得感叹自己实非表妹对手,投降道:“我服了、服了!表妹,你这招‘夜来移星’,当真已入化境!”
这“夜来移星”是薛凌涛的独门武功。对手眼见针沿着一条轨迹直冲而来,殊不知那是虚晃一枪,准备躲避或接招时,针早已不在眼前,而是从别处扎进要害。此招诡变莫测,出敌不意,当中奥妙惟有薛凌涛一人知晓。按照江湖规矩,若能练成独门绝技,即便是他的至亲也不可轻易打探背后的秘密,除非他愿意开门收徒,传授功法,那自另当别论。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我跟你去见师姑和姑父便是。”宁仪行坦荡道。薛凌涛却说:“不急,我还有四处穴位要刺呢。刚被你打飞一针,刺进袖口一针,第三招里还有两针。”宁仪行这才明白薛凌涛已在一招一式中为他针灸,心头顿生暖意。说罢,她又向宁仪行的小腹飞去三针,分别施于关元、气海、神阙三穴,然后旋风似地围着宁仪行绕一圈,一枚银针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腰后的肾俞穴上。
宁仪行感激不尽,连连作揖。薛凌涛道:“先别急着谢我,还不知道管用不管用呢。”宁仪行心中欢喜,嘿嘿傻笑两声,不住嘴地说“绝对有用、绝对有用”。薛凌涛笑道:“你呀,要是真心谢我的话,还不赶紧跟我去见长辈吗?”宁仪行苦笑一声,摇着身子跟她去了跨月酒家。
进门前,薛凌涛问店家借了一顶帷帽帮宁仪行遮脸,生怕父亲发现这家伙脸色不对。薛氏夫妇二人一见,果然觉得他有异样,盘问半晌。宁仪行扯了一堆谎,说最近犯华盖,诸事不顺,吃脏东西拉坏了肚子,练不了武,参加武猷寺会盟的事儿怕是悬了。一旦哪里说得稍微不妥,薛凌涛就从旁帮他掩盖,替他把谎话圆回来。薛氏夫妇又问他的脸怎么了,宁仪行一时答不上,薛凌涛就说消夏湾的蜜蜂厉害得很,看人舞刀弄剑,以为人要害它们,就扑上来把人蜇了一脸包。而且消夏湾湿气重,蜂针上的毒格外厉害,没个十天半月,毒包还消不下去。薛从朴闻言,立刻就说要给宁仪行敷药,宁仪行慌得差点钻进桌底。
薛氏夫妇听他二人说话磕磕绊绊,举止又十分反常,心下狐疑,不过他们只道是宁仪行贪懒胆怯,不愿和参加会盟的武林高手过招,在这厢胡乱找借口,丝毫没有往别处想。宁望卿伸出食指,隔着帷帽的帘子在宁仪行的前额上一戳,笑道:“你啊,丢死个人!以后出去,你可千万别说是我唐门玄霜派的弟子。从小服毒的人,居然还被区区毒蜂欺负了。”
宁仪行只好怯生生说道:“都怪、怪我懒,其实、其实我好久没往吃食里放毒了……我就是馋嘛,那些鲊脯啊梅瓜啊都好好吃,我就想尝尝它们本来的味道。”末了又干笑两声,掩饰心虚。薛从朴听得直摇头,对他是恨铁不成钢。
宁望卿问他:“你奉大掌门之命去缥缈峰参加会盟,如果我们替你去了,大掌门怪罪下来,谁负责呢?”宁仪行拍拍胸脯,凛然道:“当然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逼您去的,当然由我去领罪。”薛从朴正色道:“大掌门可不会这么想。我们是长辈,你是晚辈,你不去参加会盟,自然是我们娇惯的。”宁仪行闷哼一声,不屑道:“真麻烦!”
宁望卿附和道:“的确麻烦。说实话,我也没搞懂苏昧他到底安的什么心。上次逸郎出战,给人打死了;这次他还偏要派你这个黄毛小子去参加大会。怎么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要去送死?这大掌门是不是暗地里恨我呢?”
宁望卿此言,实在有些意气用事。当年苏昧逼薛从朴立誓,宁望卿觉得十分可笑,她私下跟薛从朴说:“师父和大掌门疼我,所以让你放狠话,但你不消理睬。如果老天爷真能听进世人的说辞,咋会收走我男人的命?我天天祈求他平安,他还是死了,老天不开眼,祖宗们也都是些死人,保佑得了哪个?所以你以后厌弃我了,只管去娶别个,纳妾啥的都随你。你放心,我不会恨你,老天和祖宗也不会给你降灾。”
薛从朴知道,这是心死之人才会讲的话。然后他又听宁望卿絮絮叨叨地说什么不喜欢苏昧、总觉得苏昧不是好人。他一向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这会儿妻子言及大掌门,又提起伤心往事,他便温柔安抚道:“阿望,你放心,大掌门也是为了他好,想让他磨练一番。江湖上不乏豪杰之士,看他资历浅,肯定会让他几招。”
宁望卿一想到前夫,情绪就剧烈上涌,听丈夫说到“资历浅”三个字,忽然不悦,冷笑道:“是啊,逸郎他资历不浅,活该别人不让他,活该给人杀死了。”薛从朴自知失言,登时满脸涨红,默默噤口。薛凌涛颇感窘迫,赶忙拉回正题,道:“依我看,换人这事儿,我们还是给大掌门修书一封,说明原委,申请同意吧。”宁仪行则慌张道:“不行、不行!他那么严格,肯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还要专程过来逮我上山呢!还是先斩后奏、先斩后奏吧!”
三人皆不语。宁仪行观望半天,看师姑还是没有答应替自己上阵,心一横,索性放一个大招:“师姑,我听说这次武猷寺会盟,‘碎骨花脸’金问松也要去,您有机会报仇呢!”
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宁望卿胸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火气几乎要从眼中喷出来。她咬牙切齿道:“狗东西、短命鬼!我誓要送他到秦广王面前向逸郎忏悔道歉!”薛氏父女素来最不愿意见到她被恨意所刺激,眼下宁仪行挑事儿,父女俩便先冲他开火。薛凌涛怒道:“丢人玩意儿,你说的是不是人话!再鬼扯,我把你帽子扯下来!”薛从朴这厢宝剑已出鞘,往宁仪行肩头直刺。宁仪行闪避不及,肩膀留下个血窟窿,只听得耳畔薛从朴断喝:“臭小子,以后再敢说混账话害你师姑昏头,就不止今天这么简单了!”
宁仪行自悔失言,忙忙下跪,朝薛家三口扑通扑通磕头三下,郑重道歉。宁望卿扶他起来,温和道:“你别理他俩,大惊小怪的。你的忙,我帮定了。”薛从朴担心她闹出大事,也不想再帮忙,向宁仪行冷漠道:“这事儿你师姑做不了主。玄霜派弟子众多,你一向又最吃得开,去求你朋友吧。”
薛凌涛终究心软,寻思帮人帮到底,跟他父亲耳语:“您要是不答应,娘更生气。算了吧。”薛从朴看宁望卿恨恨地斜视他,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好,我答应。可是阿望,到时候我劝你,你一定要听,我怕你激战起来,失了、失了分寸。”宁望卿不声不响,把头偏向另一边。
宁仪行受了薛凌涛恩惠,却给人家惹来小风波,自觉没脸逗留,过了两三天便打算悄悄溜走。
日出东方,天光大亮,他正准备去马厩牵马,来个不告而别,不料迎面撞上了失眠散心的薛凌涛。薛凌涛拦住他,问道:“我看你面色好多了,可尽痊愈了?”宁仪行道:“差不多了。我叨扰你们许久,也该走了。”他捂了捂肩头,感到有几分尴尬。薛凌涛翻他一个白眼,撇嘴道:“看你平时脸厚的,突然间竟懂事起来,还晓得害臊,真不习惯。”看他脸红,薛凌涛又关切地问道:“果真好全了吗?”宁仪行低眉,点了点头。
薛凌涛趁其不备,飞快朝宁仪行的腰肉上轻轻一掐。宁仪行吃痛大叫,连呼三声“好疼”。薛凌涛笑道:“你这个病人,也太不让大夫放心了,这也能叫好全?如果病没好,就是我没给你治到位,我就不能居功。”宁仪行只好道出实情:“其实这两天也就脸色正常了些,能见人了。夜里仍然盗汗,腰也还是跟之前一样痛。”
薛凌涛托腮道:“不应该啊。”她思索片刻,又道:“难道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得找到那位女侠给你治才能好?”宁仪行苦笑道:“她害我如此,怎么肯治?”薛凌涛道:“那也说不准。江湖上奇人多的是,她兴许只是为了戏弄你呢?”
宁仪行神色悻然,心中只觉不妙,暗暗决定找其他法子一试。他只道不愿再叨扰师姑一家,郑重作别。薛凌涛看他去意已决,也不再虚留他,随意寒暄几句便准备回房,这时又忽地想起什么,向宁仪行道:“表哥,我还有件事要麻烦你。之前我们曾受人之托,帮他寻找沈惊鸿、阮停云、丁语蘋三人。你可知道她们?”
宁仪行思索道:“这名字好耳熟……啊,是沈廉叔和陈君龙家以前的歌女,后来送给晏家的鸿、云、蘋?”薛凌涛笑道:“不愧是‘金箭耳报神’。你可知晓她们的行踪?”宁仪行大略讲了讲他了解到的见闻,与晏思渊所言不差多少,其余的他也不甚清楚。
薛凌涛道:“那么,此事就拜托表哥你帮我留心。”宁仪行正欲开口打听何人委托、有无画像,只听楼上传来一声冷喝:“他险些把你害死,你还帮他的忙?”原来是薛从朴晨起练功,无意间听兄妹二人交谈,方才有此一语。
薛凌涛道:“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并非恶类,是我这病太古怪。”便把大堂间纷斗、晏思渊寻人和他送惜气固元散的事说与宁仪行听了。宁仪行笑道:“哦、哦,原来是他!我听说过他,就是个没落的公子哥儿,身手不错,心眼儿也不坏,偶尔劫富济贫,给那些受欺负的乞丐啊、老头儿啊、弱女子啊打抱个不平。他长得俊俏,身边莺莺燕燕的,艳福不浅。”薛凌涛见他一边说着,一边流露出欣然神往、艳羡不已之色,只在一旁无奈摇头不止。
却不知晏思渊告别了薛家众人,在江南一带遍寻不休。他之前并未得到鸿、云二人习武的消息,便推想她们还操着旧业,兴许仍在哪户官宦人家以歌舞吹奏为营生。然而他如今的身份已与过去悬殊,金户霞扉近不了身,高墙深院摸不到门,只好从江湖帮派中探听一二,问过姑苏丐帮,求过缥缈子弟,要么是一问三不知,要么得了假消息,徒劳奔波一阵。
倒是有人提醒过他,也许他这两位姑姑已经落魄章台。他一琢磨,觉得也不无道理,连主家都日薄西山,这些下人的命途又怎么会一帆风顺呢?姑苏烟霞催风月,青楼楚馆清歌吹。他钻到花街柳巷寻觅一番,顺道又消遣几夜,仍是无果。还有人说,世道险恶,人如飘萍,好歹佛家慈悲、道家容人,焉知她们没有投身佛寺或道观,做了方外之人?于是他又栉风沐雨,披星戴月,跨过紫金庵高槛,敲过天庆观大门,访过澄虚院女冠,问过伽蓝寺住持,竟无音讯。
遇事不遂,晏思渊难免灰心丧气。他顺着山中溪泉一路下行,来到山麓下一片约二百丈见方的榆树林前。春来树发新叶,满眼青翠,树木或颀长笔挺,枝柯上指,向苍天泼洒树冠上的油绿色彩;或倾斜半攲,天然形成拱门、桥洞之态,依依似有迎人之意,又似倩人来扶。林中时有鸟雀啁啾,野鹿幽鸣,微风穿林而过,草木芬芳四溢。
晏思渊身心劳累,得此宝地一栖,又追随麋鹿脚步至小潭中掬水而饮,霎时间神清气爽,自觉宛如上仙。他双手指掌交叉作枕,往潭水边的石盘上一躺,打算小憩一阵。午间日光刺眼,好在榆树叶密密匝匝,绿意盎然,颇能冲凉日色。透过叶子缝隙,细碎光线落于晏思渊微闭的眼睑,那张英俊的面庞上顿时光斑粼粼。密林幽静,风日甚好,催人昏睡,两个时辰轻悄悄溜过去。
待他醒来时,日头已偏西。他默念内功口诀,定心醒神,然后三两下拍去身上尘土,又用葫芦装了些潭水,干净利落地向树林另一端走去。一路走,他一路想:按说姑姑们没必要改名,就是被人强行改了,也该自称与晏家有旧交,哪怕旁人不信,至少也有个“扯谎骗人”的流言从她俩那儿传到江湖上。此中古怪,使他百思不得其解。
抑或是,消息本身就不可靠?
晏思渊脚力非凡,时而运起轻功,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走到榆树林尽头。眼见树干渐稀,视野逐步开阔,听闻水声汩汩,淹没林间虫鸣。晏思渊加快步伐,一条小河蓦地撞入眼帘,夕照落水,金光四溢。三两只野鸭闭目养神,顺流而动,时而回头梳毛,时而懒懒扇翅,格外悠闲自在。河流对岸,数十亩平地上青草萋萋,雏鸟低飞,此外更无一人。芳草外,远山依稀,斜阳辉映,红翠交加,斑斓可爱。清风过耳,殷勤送来山寺的一两声晚钟,禅韵幽幽。
这地方说是河谷,可又并不狭窄,说是平原,却也并非一望无垠。晏思渊以为这里是老天爷在人间的一处私藏,自己颇有些闯入福地的意味。他走到河岸边,两脚张开,拱膝而坐,一边欣赏满目风景,一边兀自琢磨他的疑问。
正当他凝神沉思之际,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清亮而妖媚的女人笑声。他惊得立时站起,四下张望,野外空空荡荡,哪有人影?可笑声愈来愈响,震耳欲聋,他不得不捂住耳朵,环顾着四周,大声喝问:“敢问是何方高人在此?为何不现身相见?”
笑声持续下去,过了六个弹指,才慢慢停止,转为柔润媚软的娇嗔:“你呀,笨死了!”晏思渊不答话,继续问道:“敢问是此地主人吗?若有冒犯,请多担待,还请现身,也好叫鄙人当面认罪。”女声似在咕哝:“哎哟哟,你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在说些什么嘛!人家隔得好远,听不见呀!”
晏思渊方才反应过来,这是远处有人向他内功传音,要他也运内功才能搭腔。毕竟自己在暗,她在明,且能观望到他的举动,一番相逢,怕又是免不了了。他当即屏息打坐,合上双眼,驱使全身真气遍绕十二经脉运行三个大周天,最终使之沉入丹田。而后,他腹中响起人语:“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有何见教?为何与鄙人搭话?”
女声娇柔道:“人家是帮你排忧解难的嘛!”晏思渊警惕道:“鄙人无忧,亦无难处。”女声哼道:“瞎逞强!”又道:“人家知道,最近你为了找姑姑,特别苦恼对不对?”晏思渊腹腔中怒声大作:“你究竟是谁?再不现身,休怪刀剑无眼!”
女声哈哈大笑起来:“你便是想使枪弄棒,也找不到我人在何处啊!男子汉大丈夫,干嘛这么小心眼?人家说你笨,你就恼了?”晏思渊知她不好对付,只能放缓语气,顺着她的话平静道:“阁下既对鄙人了如指掌,想必是江湖中出色之辈。敢向阁下请教:鄙人笨在何处?”女声道:“你要找人,干巴巴拈几个名字找,谁要理你?连张画像都没有,叫人家怎么帮忙嘛?”
画像不是没用过。但无论是晏思渊自己作画,还是找丹青妙手吮墨弄笔,都画不出三人美貌的十之一二。王荆公云:“意态由来画不成。”实非欺人。晏思渊全凭一副口舌辗转各处打听,他性子直爽,为人热络大方,开口探听消息之前,往往要与对方攀谈许久,好取得对方信任,不拿他当个疯子,一来二去,倒是结下不少江湖良缘。
晏思渊只挑另一个原因回答她:“鄙人与长辈江湖不见,已有数年,不知其容颜如何改换。”女声“啧啧”两下,叹道:“倒也是。不过嘛,人家一路跟着你,眼看你人缘还不错,怎么就是不能从那些雌秃驴的嘴巴里撬出你姑姑们的下落呢?好生蹊跷。”
晏思渊闻言大惊,原来这女人已经跟踪他十几天,他竟毫无察觉。听她言语间对众尼不尊重,晏思渊不由得心下不快,腹中声音低沉:“鄙人无才无德,阁下只管挖苦鄙人就好,万勿轻慢旁人。”女声咯咯笑道:“你倒是个好人,我背地里说她们都说不得。可你又不是个好人,不然我也不会盯上你了。”晏思渊讽刺道:“阁下是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盖世豪侠吗?鄙人是好是坏,是圣人君子,抑或奸佞小人,由您一句话断定?”
女声放肆大笑起来:“替天行道、匡扶正义?人家可没这么大心胸,更没什么兴趣。可是你呀,胜之不武其一,眠花宿柳其二,油嘴滑舌其三,通身毛病,说是罪行也不为过!你服不服?”
晏思渊觉得好笑,问道:“后两条我认,第一条是什么意思?”女声“扑哧”一笑,说道:“跨月酒家斗茶,人家在二楼围栏上,看得可是清清楚楚。”晏思渊心头又是一惊,回想起当日作弊的情景,即使厚颜如他也不禁双颊臊红,感叹道:“鄙人不料阁下那时便已紧随身后,真是佩服、佩服,失敬、失敬!”女声笑道:“所以呀,你真是笨!这没想到也就算了,刚才你在树林里睡着了,人家逗你,你都不知道!”
晏思渊又是一头雾水。他仔细回忆方才午休时有何异样,只想到有一会儿睡梦朦胧,迷迷糊糊间脸上濡湿潮润,似乎是什么小动物舔他的口鼻。他原以为可能是小鹿相吻,与他亲近,便没有睁开眼,翻了个身子继续睡。
“等等,不对劲!不是小鹿,难道是、是这个诡异的女子?……啊!”思及此处,他双颊上两道绯红登时涨了满脸,一时间真气乱窜,无法传音。女声幻化为银铃般的欢笑,须臾之后,才说:“人家看你眉头紧皱,面色赤红,这是怎么了?传音太久,内功支撑不住了?”复又笑道:“是不是这几夜在那些烟花女子身上耗散太多元气,伤了身子?”
晏思渊万分尴尬,好不容易调整气息,缓缓运功,腹中声音却是颤巍巍的:“不是、不是……”女声仍笑道:“哈哈,那肯定是想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晏思渊被她一激,险些又心性错乱,忙忙控稳内力,听她接着道:“瞧你,平日里轻薄女子惯了,让人家脸红心跳的。今日被人家稍稍轻薄一下,居然这样受不住。”而后她笑了半晌,才慢悠悠解释道:“人家才不稀得亲你呢!人家只是摘了根狗尾巴草,用潭水蘸湿了,扫扫你的脸而已。”
晏思渊半信半疑,但也比刚刚镇定了许多,听得她娇声嘟囔道:“你的脸上有虫蚁,人家帮你扫掉,还不领情。哼!”他心想:“这女子当真诡秘莫测!她内功不寻常,我若再跟她耗费内力,还不知道要遭个什么后果。罢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我且告饶吧!”索性不再运功,开口高声道:“用内功传音斗法,鄙人自认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
良久竟无回音。晏思渊暗想:“难不成她离我很远,听不清我说话?可是她明明能看到我的脸色和动作,她是在哪里呢?”又寻思道:“刚才我没有运功,她就能让我听见内功所传的声音,这又是何门何派的邪术?”他想不出所以然,便只好再开口道:“阁下苦苦尾随,目的应当不止与鄙人斗法那么简单吧?”
话音刚落,河中央凫水的野鸭突然间“嘎嘎”狂叫不休,大的立刻展翅飞远,小的晃着身子,摇摇摆摆,拼命朝最近的河岸游去。众鸭四散惊逃后,一道碗口粗的雪白水柱从河心喷射而出,高达一丈。紧接着,水柱中传来嘈嘈切切的水花声,恰如飞瀑击石、急雨骤落。
晏思渊看情况不妙,从河岸往后直退三十丈。眨眼之间,他见水柱忽又向左右两边扩散,拉伸成将近两丈长的水幕。河面上水气蒸腾,直往水幕里蹿,当中的水滴颗颗攒聚,汇成一方雾白色轻纱,飘荡在半空中。落日和彩霞透过轻纱,投下胭脂似的颜色,煞是好看。
晏思渊大感奇异。未及细想,一位妙龄女子已出现在他眼前。
女子正是从水幕中款款走出的。她轻抬右手,撩起水幕的一角,姿势宛如闺中女子掀开绣房的珠帘。待她将将走出,轻纱似的水幕便飘然而落,重归河面,消失得无影无踪。那番轻烟胧雾映照霞光的绮丽景色,竟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女子慢慢向晏思渊走近。离他还有数十步距离时,女子忽然童心大起,脚下生风,像孩子戏弄猫儿似地“轰”一声欺身向前,故意吓他。晏思渊以为身遭突袭,电光火石间果断伸出右臂,用劲捏住她的左肩,打算先将她抛向半空,再用内力隔空击一掌,把她推回河岸。此招存了怜香惜玉之心。毕竟他此刻真气不足,使用内力出招,明显要让自己吃亏,留对方性命。
不料女子反应极快,不仅没被控制,反而死死扣住晏思渊的手腕,且她的力气非比寻常,这一扼腕,生生阻断了晏思渊体内输送的真气。晏思渊施展轻功,双腿离地,在半空中稳稳悬浮。他本就高出女子大半头,眼下轻易便用左手劈开一掌,砍向女子右侧脖颈。女子抬手接掌,挡了回去。
女子武功高强,出乎晏思渊意料。他飞快思考对策,想到河中鸭子蹬腿游水的情景,干脆凌空向后一个蹬脚,同时下手拿住女子右肩,任由她再次扣住自己的手腕。他俩一个握肩,一个扣腕,紧紧连成一体。晏思渊抓住时机,顺势翻过女子头顶。女子只见眼前突然天旋地转,一时慌神,放松戒备,手上的力气自然而然减去七八分。
晏思渊的身子离地面还有三寸,手上既得了空隙,连忙飞身脱逃。女子来不及收势,眼看就要重重砸地,赶紧使了一招“蛟龙滚泥”,扬尘飞土,滚出三丈开外。晏思渊看她狼狈,一时后悔不迭,竟又折返回来,痴问道:“龙女姑娘,你没受伤吧?”
那女子功夫颇好,这一遭下来没添什么伤痛,但女子尤其爱美,被他反手一扔,弄得浑身污秽,肮脏不堪,岂能不恼?她正想整顿精神,狠狠反击,猛然间听晏思渊叫她“龙女姑娘”,不禁愣住,将这傻子细细打量一番。晏思渊面容俊美,此刻更对她流露出心疼、关切之色,真如赤子一般无邪,即便是武林中最铁石心肠的人看了,多半也能消掉些戾气。
“谁是龙女姑娘?把人家恨得咬牙切齿,又把人家打得落花流水,怎么这会儿又亲热起来了?”女子掩嘴轻笑,拿一双溢出水似的杏眼滴溜溜地盯着晏思渊。晏思渊虽听见了她“人家”、“人家”地说话,却也像充耳不闻一般,眼里只有她秋波含情、朱唇欲滴,差点儿没注意到她就是一直以来跟踪自己的人。只听女子眉飞色舞,继续说道:“有叫我‘狐狸精’的,有叫‘女鬼’的,还有叫‘猫妖’的。‘龙女’这名字,还是头一回听到呢!”
“敢请教尊姓大名?”晏思渊呆望着她,脱口问道。女子笑道:“人家本也想告诉你姓什么、叫什么,可我们掌门定了规矩,在江湖上行事,不许轻易暴露姓名,更不能随便说出门派。”她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轻笑一声,又叹口气道:“唉,武林中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都管人家叫‘邪魔外道’呢。不然,谁愿意整天偷偷摸摸、见不得光?”
“那、那我该怎么称呼你才好?”晏思渊追问。
女子唇角挑笑,娇嗔一声,故作恼态,嗓音如绵:“怎么就你在这边一直提问?人家还想问你呢!你姓什么?叫什么?来自何门何派?”晏思渊笑道:“姑娘真会说笑,你一路跟着我,暗中看我打探姑母的消息,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姓甚名谁?”女子撇嘴道:“光知道个姓名有什么用?你的武功是谁教的?投的是什么门派?”
这女子来历不明,似乎带着莫名的邪气。纵然她美艳不可方物,晏思渊也只敲打自己万不可被她迷惑,还是守口如瓶的好。他肃然道:“武林中人,不论正派邪教,皆讲究以诚相待。姑娘来意不善,又不露门楣,我岂敢自报家门?”女子又媚笑一声,说道:“好不识趣!人家喜欢你的功夫才问你,不说就算了。”晏思渊道:“恕鄙人愚钝,实在不明白姑娘何意。内功传音,责骂鄙人是个罪行累累的坏人;眼下说话,又似乎对鄙人青眼有加。呵,我真糊涂了!”女子道:“此一时彼一时,人家以前觉得你坏,现在觉得你很好。”
晏思渊忍俊不禁,只觉这女子虽妖艳神秘,可仿佛又带了些孩子气,叫她一声“龙女”,竟得了她几分欢心,再听她道:“你们是不是也有禁说门派的规矩?为了找到你那几个姑姑,你这一路上给数不清的人报姓名,一个劲儿说得直欢,却半个字不提你的门派。人家都道你是名相之后,那些不懂的,更把你当成了皇亲国戚,愈加恭敬三分。难不成,你的门派也不光彩,令你无法启齿?”
自晏氏家道中落后,晏家子孙四散流离,或在地方上做芝麻大小的闲官,或典当家宅买田种地,或山居归隐,或仗剑江湖。为了立足活命,晏思渊很久以前曾在江陵拜过一两个师父学武功,由此投身于他们的帮派。他惯做闲云野鹤,一直游离在帮众边缘,众人差不多都快忘记了帮里有他这么号人,他也只把“云梦船帮”写在名帖上不起眼的角落里。
江汉平原上,湖泊星罗棋布,单看如珍珠,串连起来则缀成密网,合称“云梦泽”。云梦泽北抵汉水,南接长江,商贾往来、物资集散,无不需要人力,只凭一艘船做营生,实在势单力薄,很难承受大客商的需求。再者,江汉一带水文情况复杂,不知名处往往潜藏暗礁、堆积险滩,如果缺少同行知会、照应,行船难免不安心。为了接到大单、避免险情,便有几个船家结成同盟,组建船队,“云梦船帮”始成。除了接单以外,船家各自习武,彼此之间又互相团结,抵抗了不少水盗团伙、流氓小贼的劫掠,这下使得船帮跻身武林门派。
云梦船帮算不得什么名门大派,非正非邪。成员鱼龙混杂,有壮夫力士以一敌众,一口气打跑十五个水贼;有英雄好汉智勇双全,从乘客言谈中推知船窖内捆绑着被拐卖的良家女,神不知鬼不觉改换航线,把一船人贩子送到了荆州衙署。但也有贪财的势利鬼趁月黑风高打捞沉船,私吞船货里的珍宝;还有人无意间捞到淹死鬼,亲人寻来,竟挟尸要价,开口就是八百缗。
晏思渊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答,却忽见女子张指袭来,朝他怀中抓去,原是要抢他的名帖。他飞速闪身,左右格挡,女子出招越来越快,一会儿擒拿他的手肘,一会儿要点他的孔穴。晏思渊不料她经刚才一战,速度竟丝毫不减,甚至尚有闲暇大笑:“你的名帖上定有来处,快让我看看!你若是邪魔外道,我就不祸害你了;你若是名门正派……哈哈,我今夜定要在你身上好好采补一番!”
采补?一听这两个字,晏思渊的脸色忽地刷白。近一个月来,自己夜夜春宵,全无顾忌。这会儿有这么一个妖女寻上门来,多半是因为此前遇到了此女的同门。据说江湖上习采补之术最精者,当数合欢门一众弟子。合欢采补,采者神采奕奕,被采者精气耗竭,若采补失当,则采者自损身心,被采者毫发无伤。晏思渊身心无恙,正说明那个与他交欢的女子被他反噬,眼前这位,兴许是来给她同门报仇的。
晏思渊神思涣散,心乱之际,终被女子夺去名帖。但见女子将名帖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查看一遍,最终把目光落在“云梦船帮”四个小字上。
说时迟,那时快,女子蹬脚飞身,小腿微翘,直直向他冲来。晏思渊弄不清她到底又要发什么疯,下意识稍稍回退,准备抬臂接招。不想女子半空一个翻滚,狠狠朝晏思渊肩头踹了一脚,晏思渊猝不及防,踉跄几步,紧接着迎面而来的竟是十几个巴掌一记赛一记地重重击打,一气呵成,不留空歇。
这招根本不像武林人士交手,倒像是市井泼妇打架打得眼红,胡乱使蛮劲、发脾气。晏思渊眼冒金星,嘴角渐渐渗出血,胸中一通邪火更是被她越扇越旺,终于按住铁鞘,蠢蠢欲动。好在他本性和善,饶是这般怒火中烧,终究也没拔出宝剑,而是以剑作脉,声东击西,将真气通过剑鞘传输送至百丈外的河心。河水受气而动,激浪惊鱼,响起三五处水炮,分散了女子的注意力。
趁她分神,晏思渊赶紧从暴雨似的巴掌里脱身,向河面使一招“碧瓯惊涛”,一根水柱霎时袭向女子。女子一个闪跳,晏思渊也用一招“老鱼跳波”从她头顶跃过,然后以鞘尖点地,右手抓住鞘尾,来了个倒立悬空,身子笔直不动,如旗如枪。
女子见他静止,以为得了机会重打他,哪知他是虚晃一枪,偏趁女子挟掌袭来时松开右手,弹鞘而飞。人早已飞出四十多丈外,聚了真气的剑还插在原地,周围形成气阵,帮他挡了女子的猛招。
女子掌力不弱,此刻突然遭到气阵反弹,瞬间呕出鲜血,坠物一般跌坐在河岸边。晏思渊忙急步上前,说要为她运功疗伤,女子也不拒绝,兀自红了脸,好像小孩子打架输了似的惭愧。晏思渊本以为她又要乱打一气,看她芳唇紧抿,不置可否,又看她双颊潮红,艳若桃李,心下更对她怜爱又好奇。只不过这女子心机颇重,她这会儿倒是乖巧,焉知她没有在动坏心思?晏思渊又是怜惜,又是警惕,半晌无法开口问她。
女子见他神情犹豫,便猜知他有一肚子疑惑却不敢说,笑道:“人家好几次跟你动手,都输了,而且人家不笨,知道你存心让了人的,甘拜下风,甘拜下风!你又好心给人家疗伤,人家若再出手伤你,简直丧了良心!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人家肯定知无不言!”
女子笑容和悦,声音婉转,实在动人心弦。晏思渊放下心来,一一问将过去。
她果然是合欢门下弟子,如今在襄阳紫煦观修行,取道号“妙无子”,为人一向浪荡多情,不愿拘束自己,最近在江宁、无锡、杭州、姑苏一带游历。晏思渊这一路相好的女子中,并没有合欢中人,所以她跟定晏思渊,不是为了什么替同门寻仇,纯粹只为看上他的美貌,好选个良辰吉日在他身上修习媚术。换句话说,晏思渊因为长相俊美,被她这只“狐鬼”缠上了。
她却低估了晏思渊流连花丛的本领。
晏思渊夜夜拥佳人入怀,与娉婷共枕,身上的元阳,大多耗在了这些女人身上。合欢采补,最讲究所采对象元阳充沛,其内功以采者取之为宜,像他这般不知葆真养气,妙无子即便贸然采之也毫无益处,必须等他恢复最足的元气才行。三天、五天、十天、十五天,妙无子迟迟不能下手,越发心急如焚,到了昨日,是再也不愿等了,打算立刻行动。正好今天他们无意间闯入宝地,钟造化神秀,集日月精华,她寻思着择日不如撞日,且不管晏思渊昨夜消耗多少精气,想来他下午已经补过一觉,一不做二不休,便用降霞神功撬开他十二经脉,唤醒其内力,使之无声无息流转于全身,因此他才能听到内功传音。之后便是以内力斗法,让晏思渊把真元耗在她身上,便于她行采补之术。
晏思渊边听边叹,暗自佩服合欢子弟内功之高。他自诩内功不弱,但同样是用内功传音,他须稳坐于平地,眉头紧皱,额头冒汗,稍有失慎,还搞得真气紊乱,一发不可收拾。而妙无子不仅人在水中,且气息均匀,声调频换,操纵内力之术,真如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妙无子自称最爱捉弄两种人,一为正派子弟,二为无耻小人。晏思渊心里暗自发笑:“正不放过,邪也不放过,那可不就是天下人尽数囊括进去了吗?”妙无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只说天下人中,正的只占一成,恶的也只占一成,中间那八成,都是不善不恶、不好不坏,根本谈不上正邪之分。她对付的,就是最好的一拨和最坏的一拨。
“对付最坏的人,我能理解,为什么要与好人针锋相对呢?”晏思渊问道。
妙无子冷笑道:“我正要说呢!跟无耻之徒相比,我反倒更厌恶他们,就因为这拨最好的人,是他们自己给自己算数,我才不认!名门正派之中,人人都要抢着要做圣贤,说这个奸、那个恶,真拿自己当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绝世白莲花。呸!明明他们也只是八成里的人,哪儿来的脸皮对其他人赶尽杀绝?”
晏思渊表面上默然不语,心下却不免认同,想道:“难怪她非要看清我的门派不可,若我是什么青城、缥缈、昆仑、少林等正派子弟,料应她不会饶我了。”转而又生疑问:“武林中的正派没有认过云梦船帮,她怎的一看那四个字就对我出辣招?难道她与我帮有什么恩怨?”
晏思渊正要发问,却见妙无子顾盼神飞,巧笑轻倩,惹人欲吻。她虽然出言犀利,但容颜艳丽,神情又温和,着实令人喜爱。晏思渊情动之时,竟将方才的疑惑抛诸脑后,问了另一件事:
“那么,在仙姑眼中,我算哪一种人呢?”
妙无子嘻嘻一笑,故意跟他绕弯:“人家原以为你无耻,又是作弊,又是玩女人,算坏的。不过转念想想呢,江湖上谁能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再说你和她们都是两厢情愿,也没什么不好。后来人家喜欢你的功夫,又喜欢你对人家出手留情,还喜欢你不计前嫌,帮人家疗伤,你就算好的了,而且是跟‘名门正派’不一样的好,是真的好!但是……”
妙无子吐了吐舌头,故意拖长尾音,好半天不说话。晏思渊等得紧张,一双眸子盈盈闪光,满是期待之意,显得有些无辜。他着急地催妙无子:“但是什么?”
妙无子大笑:“哈哈哈!但是江湖上人心险恶,你面儿上对人家好,人家可不知道你有没有安坏心。”她朝晏思渊的鼻尖轻轻一戳,点着食指道,“总之呀,绕了一圈儿下来,你只算不好不坏的。”
晏思渊长舒一口气,笑道:“闹了半天,我也只是个八成的人。”妙无子道:“你们云梦船帮能出个‘八成人’,已经算不错啦。”晏思渊这才如梦初醒,认真问道:“敢问仙姑和鄙帮有何交情?为何一见那四个字就下狠手?”
两人正说话间,一只通体雪白、叼着小鱼的长毛猫儿从不远处跑来。晏思渊奇道:“这猫儿真会挑地方享受。或莫不是还有养猫儿的人家居住在此?”猫儿似乎听到了他的问话,尖耳朵一动,一耸一耸地朝他扑去,将一双小爪轻轻搭上他的膝盖,吐出一尾小鱼,低低地“嗷呜”一声,好像是在反对他的说法。一旁的妙无子一把抱起猫儿,哄小孩儿似地将它举高在额前,笑道:“小东西,我说打架的时候怎么不来帮我,原来是偷偷去河里抓鱼吃了!”
晏思渊喜道:“这是仙姑的爱物吗?”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猫儿毛茸茸的脑袋。猫儿心满意足,眯缝起它宝石般的蓝眼睛。妙无子见晏思渊喜欢她的爱宠,万分欣喜,就把猫儿放在腿上,方便晏思渊抚摸它,自己也用手帮它梳理长毛,边梳边笑道:“它叫‘肃霜儿’,陪了我将近十年。当时是三九天,麻雀都要冻死了,这小家伙流浪到我家门口,身上毛都没剩几根儿,瘦得干柴一样。我喂它喂了三五天,有了感情,又寻思正好缺个玩伴,干脆就一直养着。”
晏思渊笑问道:“肃霜儿会帮仙姑打架?”妙无子道:“那得看它的心情。小时候记吃不记打,只知道添乱,这几年大了,越来越通人性,知道给我做帮手。有一次眼看我就要吃败仗,它居然一下子冲到对方头顶,蒙住了人家的眼睛,着实把我乐坏了!我逮着机会,立马朝那人的心口猛踹一脚,反败为胜!”言罢还对晏思渊飞了个媚眼,甚为得意。晏思渊朗笑两声,夸赞道:“真是只好猫!”
妙无子又道:“但它也不是每次都帮,像今天它不就开溜了吗?还有前几日,我迷住个男人,它也不知道失踪到了哪里,兴许跟我一样,找乐子去了。猫儿喜欢自由,最讨厌人驯服它,我反正是强制不了肃霜儿的。”
晏思渊闻言,低声嘀咕一句:“这一点貌似和它主人还挺像。”妙无子耳尖,听得清楚,笑问他:“你都不了解人家,怎么说人家像它呢?”晏思渊竟红了脸,不得不说道:“自由散漫,任性使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就对人出手,仙姑上辈子,怕也是只小猫。”
妙无子心花怒放,恨不得当即朝他脸上叭一个吻,终究生生忍住,只伸出两根手指捏他的耳朵,在他耳畔吹气如兰:“原来是拐着弯儿来骂人家!人家、人家今夜,必定叫你……”最后那几个字却始终出不了口。好在肃霜儿“喵——”地叫了一声,帮她补上尾音。
晏思渊神魂摇荡,不禁胡思乱想:“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晏某今晚纵使死于其床笫,此生也全然无憾了。就是不知她究竟和我帮有什么过节,我该如何帮她。”便虚着声音问道:“仙姑、仙姑,你还没回答我呢……”却又半天讲不出他的问题。
那厢却已似与他心有灵犀,笑道:“我和你们云梦船帮的恩怨,一两句话还讲不清楚,说起来,还跟肃霜儿的亲戚有些关系呢!”晏思渊疑惑道:“猫儿?难道是他们待你的猫儿不好吗?”妙无子一听“不好”二字,神情忽地由喜转悲,一时凄恻不语。晏思渊暗悔:“该死、该死!我惹她想起了伤心往事,真是大罪过!”
妙无子七窍玲珑,一看晏思渊的表情,便知他内心懊恼,连忙转移话题,说起自己之所以从襄阳赶到姑苏,为的是要搅合缥缈峰武猷寺里的江湖盛会。此次盛会乃点苍、峨眉、华山、崆峒四派广发英雄帖,征集天下好汉一聚缥缈峰头,互相指点武学,一决高下。除了有名有分的正派之外,四川唐门,以及各地丐帮、马帮、船帮、盐帮、镖局,闻风而来者多如屯云。当然,也不乏无量、百药、合欢等“邪道”中人混迹其中,心怀鬼胎。
“人家跟了你这么些天,看你舟马劳顿,好不辛苦。要不,你放松放松,跟我上缥缈峰凑热闹吧!”妙无子一旦被勾起了小孩儿心性,便开始莫名兴奋,胡乱张罗人。尤其这会儿她满心满眼都是晏思渊,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
晏思渊内心雀跃,正准备说:“仙姑如果觉得开心,我当然舍命来陪。”然而他忽一转念,突然想到云梦船帮赴会的人实在不少,一时间有些犹豫,苦笑道:“虽然我和本帮同门交情不深,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戏弄他们。”妙无子认真道:“你放心。你既然诚心待我,我自当重情重义,不会伤害你的朋友。”
晏思渊放心道:“仙姑既如此说,我便感激不尽了。”又恭维她:“帮里不乏庸众,你又武功高强,不说别的,那几十下巴掌,就没几个人能经受得住。”妙无子道:“也别看轻了他们,受是受得,就是我出手快,他们防不得。”晏思渊进而问道:“仙姑这套招式着实奇特,敢问是哪路功夫?”妙无子扬了扬眉,娇声道:“什么‘哪路功夫’?是人家自创的打法,也没个正经名字,就叫‘连环巴掌’。”
晏思渊大发议论:“我原以为女子的招数,应是以柔克刚的。河上公注《老子》,有一句‘去雄之强梁,就雌之柔和’,当为女子习武的奥义。合欢门又属道家功夫,更该参考老庄经典。再者,仙姑飘逸脱俗,宜用剑、扇、绸绫。巴掌狠辣凌厉,实在与仙姑的气质不相匹配。”
妙无子只觉此言无聊至极,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发出一连串反问:“女子使何器物、习何武功,还要你规定?我们先天不如你们男子勇武,怎能不蓄养一身猛力?人家偏就喜欢用狠辣凌厉的,不狠不辣,如何克敌制胜?真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头,柔和、飘逸、气质,顶什么用?”
晏思渊哑口无言,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还留着从前那身骚人雅士的毛病。行走江湖,凡事讲究实际效用,诗情画意、风花雪月,早该搁到一边。自己本想借这番武功之论稍稍抒发曾经的文艺情怀,却不成想唐突了佳人。他当下道歉,连连说不该质疑仙姑的独门绝技,任打任罚。妙无子好哄,肚子里气还没攒成团就烟消云散了。
二人结伴而行,翻山越岭,同床共枕,颠鸾倒凤。妙无子喜欢他,与他交欢纯为享乐,并不使坏;晏思渊久历花丛,阅人无数,从未遇见过这样可爱的女子,因此也对她毫不提防。再加上两人皆生性爽快,十多天下来,早已当彼此是知交好友,虽未互许终身,但也亲密异常。
侠客习武,体力消耗多于常人,吃得也就更多,饮食开销便大了。晏思渊和妙无子白天过招,夜里双修,因而每日中午要吃四盘春饼、两条酿真鲷,晚间啖六两烧猪肉,有时中夜醒转,还要喝几斤白云泉,走到缥缈峰下的消夏湾时,他俩身上几乎已经分文不剩。晏思渊无奈,只好当掉了随身许久的建窑兔毫盏和磁窑梅花杯。
妙无子跟了晏思渊没多久,就把从紫煦观带来的盘缠花得一干二净,一直吃他的、用他的,多多少少觉得不好意思,便暗自琢磨挣钱的法子。正所谓心想事成,到水湾洞口附近的茅店投宿那日,肃霜儿趴在她肩头不住叫唤,引起老板、堂倌和来往住客的注意,不时还有小孩子来抚摸、逗弄。妙无子眼见肃霜儿招人喜欢,立时心生一计,当下与老板热络攀谈起来,看老板聊到兴头上,更是半骗半哄地跟老板说,肃霜儿是西域来的奇物,可致财源通四海、贸易达三江之福,但不可随意接近,摸一次,得要一贯钱。
那老板长期身处偏僻之地,没见过大世面,再加上妙无子妩媚灵巧,他早被勾得只剩半条魂儿。妙无子说话三分真、七分假,他只认假作真,把肃霜儿高高地供在了柜上,又在它旁边摆了个收钱的铜盘。妙无子暗喜道:“小东西越来越招人疼了!不止能帮我打架,还颇能帮我趁钱呢!”肃霜儿用小脑袋蹭蹭她的手,仿佛在说这次合作依然很愉快。
妙无子原本和老板说好,肃霜儿赚的钱由他们三七分成,老板得三,她得七。然而三五日下来,肃霜儿挣了一百贯,超乎妙无子意料。俗语云:“穷大方,富小气。”钱挣得越多,妙无子反倒越舍不得分出去。三十六计走为上,趁着月黑风高,妙无子将老板枕边的一盘钱串尽数偷来装好,然后抱走肃霜儿,封住自己和晏思渊的气脉,在茅店大堂点了一把迷香,脚底抹油开了溜。
晏思渊一路憋着笑跟她逃跑,嘴上只说她这般狡黠,却是用错了地方,自己当掉名贵瓷器换来的钱,够他们用好一阵儿。妙无子笑道:“一来是为了钱,二来更是觉得好玩儿,不然的话,人家早就去当‘名门正派’的‘君子’了。”晏思渊直摇头,越发好奇那些正派是如何得罪了这位姑奶奶。
夜晚不宜上山,两人一猫,只能将就到山水交接处的一个天然洞穴内住宿一晚。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晏思渊吹亮火折子,牵着妙无子摸索进五十丈的地方,依稀听到汩汩水声,他拿火折子进前一照,原是一眼活泉。山洞背阴又灌风,泉水散凉,更添湿气,肃霜儿不由得蜷缩起身子。对人而言,若内功寻常者居此,定然浑身冰冷,倍觉凄清。好在晏、妙二人内力浑厚,且相拥取暖,逍遥快活,又是欢欢喜喜的一夜。
翌日清早,晏思渊出洞伸舒肢体,瞥见洞穴上方刻有“桃源洞”三字,怡然想道:“陶靖节《桃花源记》写山中小洞,‘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此洞不窄,尽头也只是山壁而已,哪能通往什么人家村庄?然此中无穷至乐,岂亚于桃源?可见赐洞名者智慧。”他一时遐想无际,竟不觉生出幽隐之思。
便在此时,一张字纸从洞口上翩然落下,轻飘飘躺在晏思渊足尖。晏思渊将其拾起,展纸念道:“旧情如纸。”翻过来再看,又是四个大字:“色胆包天。”
晏思渊纳罕,四望无人,也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他皱起眉头,端详“旧情如纸”四字,回想平生经历,猜测自己是不是曾经辜负了哪位姑娘。他风流无边,但从不曾与女子说终身、谈真爱,更不要女子对他忠贞。然而,是否有女子会错了意,自作多情地把他认作丈夫,怨恨他多年?
但这样也说不通。他反复念“色胆包天”四个字,并不觉得其中包含什么怨怼之意,倒像是调侃嘲谑,若真有深仇大恨,早冲出来把他和妙无子一刀一个砍杀了。他实在不解其意,想了半天没头绪,便也不再费神,只把纸揉作一团,塞进袖中。正是:
色胆真同肝胆共,旧情非与艳情关。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