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跟陆翊明照面的还是绕大舱溜弯的水手长黄虎成,
“呵,年青人,很能坚持嘛!”
“信天翁彪呼呼的?”
“哎,一个整岛!”
“?”
“肚子里装满了塑料泡沫,那遍地烂掉的都是幼小的信天翁。那
是一个繁育的季节,信天翁将飘在海上的东西当着食物给了它们的
孩子。”
“这我知道,狗屁股里都能泄出避孕套。”
“呔!”
“地平线”号一路向南,天气不错,海面愈加温顺,天空飘来了
洁白的大朵大朵棉花团状的积雨云,阴晴变化快的像儿童的脸,一
阵对流雨倾泻下来,瞬间又蓝天重现,上下天光美轮美奂。“地平线”
号宽大的身躯光光亮亮,巍峨高耸的烟囱冒着青烟,像恣意在辽阔
平原上的骏骑。高倍航海望远镜里若隐若现的一小块奶白色浅滩,
旁边有一条几乎不可辨认的搁浅的战舰残骸 ;如果不是“地平线”
号超过万匹马力的主机有节奏的脉动,几乎就是无影动无声息的一
片海了,很难想像就在几十个小时之前,这里刚发生过对地缘政治
影响久远的一场海战,而其规模之小,影响之深,结束之快,都完
全令人唏嘘。
海水继续升温,中午,餐厅只有加大了冷气量,才觉得怡人。
午餐备有葱油花卷和东北大米饭,主菜是鸡胳膊拐佐以胡萝卜丁和
花生米仁,每人三块椒盐小排,碧绿的蒜蓉菜心、西红柿蛋花汤,
薏米绿豆粥。餐厅里一半人用过餐后到甲板上吹风消食了。永远热
情的通化人蒋喜生,仍然在散播放着能听到的传闻,唇边泛着紫光
的唐忠信就有了满嘴跑火车的机会,近十年的海上岁月已在他原本
还算丰实的腮帮子上左右对称地刻蚀出蚯蚓状的几道纹路。一见陆
翊明走进餐厅,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艳羡和妒意,油亮紫紫的嘴
唇向外翻卷着,一副恨自己没有碰上好运气的样子。
“听说你昨天一大早上捡了个宝贝?昨天浪花不是很大嘛!”
“是没什么大浪,只是在信天翁再次起飞后,莫名其妙地来了一
个三角浪,绕圈的水手长也看到了。”陆翊明实话实说。
“你唐老鸭没这个命!”蒋喜生很兴奋。
“ 什 么 宝 贝, 怎 么 可 能! 莫 不 是 交 了 狗 屎 运? 什 么 好 事 都
有份!”
“安静用餐,噪声已塞满两耳。”于枝鸿肿胀着眼皮,语调里明
显偏向陆翊明。
“你,干钩鱼!”
“不晓得姓于?滥起外号不好的!‘唐老鸭’那是全公司都晓得,
来点小酒?”说到‘唐老鸭’三个字时,语音里故意变了调上扬,
看陆翊明的眼光却温暖有加。
“与这杯酒无关。”陆翊明啜了口于枝鸿的小酒。
“啊,凉凉甜甜的真好。”木匠任丙戍山东龙口人,近五十岁的
年纪,在中方船员里年龄最长,其身材壮实如牛,声音嘶哑,外号
‘刚果人’,他径直走到冰箱旁边,取出一大碗早餐的牛奶,“咕嘟,
咕嘟”,一饮而尽,拈起一张餐巾纸在嘴上横下里一抹。因为皮肤本
来就黑,加上他的职业主要就是手持铜卷摇尺,在甲板上测量各个
舱里压载水和生活淡水的液面,又兼特别喜好钓鱼,酷日和海风把
他的圆脑袋晒得黑亮,为了洗头方便,干脆把头发刮净了说 :“马蛋
子,用水一冲一抹,简单,爽快!”在他乌亮的眼珠映衬下,眼圈
显得清澈嫩白,给人一种非常健康的感觉。
“能是真的吗?那就开开眼!捡个宝贝,也说不准哩,这叫早起
的鸟儿有虫吃!”于枝鸿瞥了一眼餐厅所有的人。餐厅里刮起议论
的旋风,七八个人的嘴巴各说各的。有的说中国南海本就出产红珊
瑚,琉球群岛和台湾海峡都有,见多识广的二副贝汉庭甚至说到地
中海里长的是什么样,区别在哪里。
“当时海况已经好转,打上来的可能性太少。”常年坐机关办公
室的罗少刚语气沉稳地扫视了一圈 :“也许这是一个无解的秘密,不
管是不是红珊瑚,但可能真是个好动西。那几天,我不是上了驾驶
台的加强班吗?”他向上扶了扶红玛瑙色眼镜框,依然语气深沉平
缓的说道 :“早上,朦朦胧胧里,我看到一直跟着咱们船的那只信天
翁,在浪尖上飞来飞去的,一次它叼回个东西,飞回船上时,恰巧
掉落甲板上了。天不太亮,看不太清楚,有可能就是这个东西。”
政干罗少刚和大多数人起顶的情况不同,前额发髻处有一条异
常茂盛的一绺头发,似在告诉人们这颗脑袋曾经有着多么浓密而黑
的头发。因为脑袋顶部掉的精光,所以像极了农民围着自家的菜园
子种的一圈高粱,很齐整的存在着。平时在甲板上工作时戴上一顶
筒帽捂着盖着,像夏天瓜地里农民的凉棚。因为二水的作业场所大
多时候是在甲板上,海风的吹蚀,酷日的暴晒,皮肤现出灼伤性的
板结而且挺黑。开船半个多月,肤色变化最大的就是政干。他自己
常说,饭量增加了一倍,人却廋了。私下里偶尔感叹一声 :“看来这
上山下乡不容易啊。”长年爬格子的高度近视眼,眼窝深陷,眼睛巨
凸,有点像摘下来搁置时间长了的巨峰葡萄,又大又圆神气已经不
足。额上皱纹颜色的加深,让他看上去更加善于思考了。
“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一水焦鮏没好气地埋怨。
“你——,你知道的,大副在,距我很近的,他那个样子。再
说,我怎么能想到?”
“你,就是个书呆子,缺乏航海经验,大海里深不可测,什么没
有?陆地上有的,海里都有。”焦鮏毫不怜惜自己的实践经然,直爽
地给政干罗少刚上着课,全然忘了前日的窘境。
“对,一切皆有可能啊!”在国内已是二副职务的贝汉庭极具素
养的肯定。
“对,早上巡视舱面时,我捡了个木头类的东西,给我撇到物料
间了。”水手长黄虎成声若洪吕。水手长四十岁左右的年纪,中上等
个子,虎背熊腰,宽额方脸,典型的北方汉子,甲板上的阳光把他
的皮肤熏烤的像嗮了半年的豆瓣酱,曾经是共和国当家的四大金刚
驱逐舰之一的水手长,两腮的胡茬刮得干净,泛着青色。今天气色
极佳,刚毅内敛的神情中,仍然有些遮不住的愉悦在外溢。
“对证一下,如果有銘文什么的,就容易判断了。”政干罗少刚
延伸着谈话思路说道。
“不错不错,政干讲的有理,分析的在理。”唐老鸭连连点头
称是。
“都动脑子想一想,这包含着多少信息?如果真的是红珊瑚,它
是怎么上来的。据我所知,老祖宗们很早就重视南海,元初的天文
学家郭守敬就在南海做过实地测量,收集水文资料,地点在黄岩岛。
传说郑和七下西洋与明朝的建文帝逃跑有关,谁能说清楚他带走了
多少宝贝?南海是丝绸之路,也不能排除哪个商人摆在船上的物件。
船沉了 ? 也可能是一条沉船上的。”于枝鸿获得了灵感,声调刺耳。
“干钩鱼,又卖弄学问,生怕别人忘了你是个本科生!什么明
朝皇帝,丝绸之路,过往的商船,扯那么远。这兴许就是发生在这
几天沉船上的事也未可知。”唐忠信不甘示弱,干脆由否定来了个
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呛了一通,很舒心的鼓动了一下黄脸皮,脸
上的那条蚯蚓似地深沟配合着扭动了一下首尾。
“唐老鸭,你就会呱呱叫,这几天没有听到‘s’。”从昨天起,
焦鮏胃口大开,咽下盘子里最后一根菜芯,补了一句。
“哎呀,没有听到‘s’呼叫,不等于没有沉船,前几天在南
海的事,怎么就忘了呢?前几天南海不是海战嘛!沉掉军舰上的陈
列品!哇塞,战利品!这就对了……,哈哈哈,陆翊明啊,陆翊明,
你什么不好捡,捡的竟然是,可能是某个阵亡舰长的宝贝。这死人
的东西,起码是见过刀枪的,吉利吗?哎幺幺……,当然,也可能
是做了俘虏了……弄点小酒给咱——?”于枝鸿极其满意自己的推
理,不忘乘机向陆翊明勒索一下。
“看这干钩鱼兴高采烈的!”焦鮏比前日情绪高涨了许多。
陆翊明则把自己的运气好归结为自己有点胆量,“一分胆气一分
福”嘛,这是爷爷他老人家常说的。运气好,心情就好,行动力也
强,每日劲头十足,练功不辍。
下午六点多钟,用过晚餐的船员从餐厅走出,三三两两地散步
消食。
大桅上那只信天翁早晨飞起后,一直不见回来。黄虎成指着的
船尾的方向说是北飞了。因为它是那面出生的。路上它可能在黄岩
岛上落脚歇一歇。黄岩岛是那附近海域涨潮时唯一还有岩石裸露在
海面上的岛屿,据说裸露的岩石很少一块。
陆翊明正在把玩一根闪着紫光的金属管状物。
“有两个问题你还没有讲清楚,信天翁怎么就傻傻的了?”
“第一个问题,信天翁之死其实很简单。这家伙认为飘在海面上
的东西是鱼儿,所以叼回来就吃,只要是能吞下的就吃了。吞不下
去的还好。在马里亚纳群岛,有一个小岛上无人居住,是信天翁的
家园,信天翁幼仔一堆一堆的撑死在上面,剖开肚皮全都是泡沫和
塑料袋一类的东西。“桃源海”号出事的那年,我们就近将气阀划到
了那里,亲眼所见,上面全都是幼鸟的尸骨。嗨——,手里攥着什
么玩艺儿!”水手长停止了话题,以很重视的口吻,伸手指着陆翊
明手中的物件。
“玩的,笛子,笛子形状而已…… ”
“能吹响啊?”
“能,只是玩,不合标准!”
“行,能吹就成!”
“——哈,好!”
陆翊明在海院实习的时候利用一块直径两公分长十八九公分的
铜圆下脚料,镗出的,感觉不够标准尺寸,所以较乐器店里的标准
笛子少镗了一个气孔。自己调侃说 :“就是玩儿!”远洋船舶配件厂
是学校的校办工厂,也做学生的实习用。中远公司曾花重金进口了
十八台德国机床,时间已久,功能已不领先,但精度依然稳定,车
出的主机油泵油嘴的质量是国内最好的,供不应求,学生们因为能
够在实习时即能切出成品的工件,而且可以赚出利润很自豪。陆翊
明将下大料时余出的紫铜圆管利用午休镗孔、抛光,再用刮刀生生
地刮出一个个展翅飞翔的小燕子花纹,做成了一支二十公分长拇指
粗细光泽闪亮的笛子。但是他从未贴过正规的笛膜,自然也未谱出
过正宗的韵律,他说只是喜欢金属材料的特质,并不重视音乐。
不时被大船惊起的飞鱼振动着双翅发出“吱吱”的响声,然后
又一头扎到海里 ;小群海鸥出现在船尾低飞掠食。
“看,气象员报信来了。”
“哦,怎么说?”陆翊明和石克猛两个年轻的海员回过脸看着。
“海鸥在告诉我们天气不但变好,而且已经距离陆地或者岛屿不
远了。这海鸥的骨头里,没有骨髓,是空心的,一根根骨头和毛管
就好比是一个个小小的气压计,他能感知天气的变化。在暴风雨来
临之前他们就会飞到岛屿港口避风去了。他们平时最喜欢捡拾港口
内的垃圾或渔民丢弃的饭渣。”
“额,有意思!”陆翊明谦恭地回应着。
“因此,他还是一个港口清洁工。”
海面上几只海豚“扑哧”、“扑哧”从左舷跳跃过来,热情地充
当着义务领航员。正是海豚交配的季节,他们的活动能力特别旺盛,
天生的流线型滑溜溜的身子,非爆地跳跃着。几个月后,陆翊
明对于枝鸿说 :“我非常喜欢,如果能跳到大海里去拥抱他们抚摸一
下,有多好。不知那些老船员是否也这样想过。这第一次只是见到
了几只。海豚知道我们是从中国来的吗?他们对人类是否都一样的
友善?”
夜幕开始降临,向远方看去,渐趋于模糊,海天之间没有了界
线,虚无和存在皆如梦境,置身尘世之外的超脱感悠然于心,仿佛
连日来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天上开始出现飞机,渐渐的多了起来,几分钟就有一架从头顶
飞过,“嗡嗡”地飞地很低。海面上几万吨的船舶,黑魆魆的,擦肩
而过。有的像是运的木头 ;有的吃水线很矮,密封着仓盖,可能是
载运钢材、煤炭或者矿砂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集装箱船和原油船。
集装箱船总是将一只只色差很大标着不同公司代码的长方箱子一摞
一摞堆得高高大大、整整齐齐,象巨型的魔方。几十万吨的原油船
也能见到,犹如从远方地平线上缓缓驶来的一座城市,当它鸣着闷
声的汽笛非常缓慢的移过来时,带有一种逼人的压迫感。头顶上
“嗡嗡”飞过的飞机眨着红的绿的眼睛,一架接着一架,又过了半个
钟点的样子,远处出现影影绰绰的灯光,强度越来越大,渐渐影影
绰绰一片,像海市蜃楼。灯光越来越密集,成群成对的星星一样,
城市的轮廓渐渐宽阔起来,空气里飘来了陆地上才有的那种气息。
那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店铺里真的是什么物品都有么?人们穿
着怎样的服装?他们怎样看待我们?我能买什么呢?我的英语可不
怎样,高中时学的又是俄语。哎,希望那一天,有用的上俄语的时
候。夜幕完全垂下,岸边的灯火,越发光亮,天空的飞机打着旋,
等待着降落。新加坡到了。
“喂,陆翊明,快到锚地了!在这发什么呆想,明儿在新加坡
有的是光景看。”虽是逆着船头风,水手长洪钟一样的嗓门仍能从二
仓那里就发声过来。借着船头灯的光亮,陆翊明看到水手长和木匠
(也有叫副水手长的)还有两个二水(二级水手)向船头走来。“哈
哈,那里还有红灯区,有很漂亮的姑娘看。”木匠明显的带着戏谑的
口吻赶紧补充上一句。
石克猛不假思索 :“为什么叫红灯区,街上挂着红灯笼?”。陆
翊明对这概念也是模糊,碍于面子始终没有追问,以免显得稚嫩无
知,把一条腿放在锚链墩上拉伸着韧带,看他们怎个忙法,并不
吱声。
初升的太阳把一束朝霞送进房间,光束经过洗漱台面上的镜子
折射,墙壁上又填了许多光彩,十平左右的房间里,就都有了红润,
一齐辉映着陆翊明的面庞。
船员们都准备的妥妥了,只说下地三宗事,购物、逛街、沾地
气 ;谁都不言的是,看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