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荫倒也没再多提容信的婚事,反而示意砚伯合上房门。
“信儿你长大了。”
他轻轻说,心中升起一番苦涩。人有时候就得服老——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些先走的同僚,叫卢荫神色有些恍惚。
“我是长大了。”
容信顺着他的话意点了点头:“阿爹最近身体怎么样?他总不愿意告诉我,倒是叫我得到师父这里来问。”
“总归是那些老人的病。”
卢荫也不想多谈,只是糊了过去,正色与容信道:“今日的事你也看到了。虽说有我故意设计之嫌,然而世家之结党营私之患却实在难以祛除。”
师父本来就出身世家,然而此时却说出这样的话。容信想道:也不知他犹豫了多久。
想到这里她实在是无法不对卢荫生出敬意,然而功名利禄她爹已经给卢荫赏了个遍,实在没有她出手的地方了。
卢荫看着她长大,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思,只是摆了摆手:“大王是无人可用才被迫重用世家的。世家子弟不是不能用,只是身在上位的要是压不住,便必定生出祸事。”
“师父的意思是?”
“现在大王春秋鼎盛,那些短见的世家子弟都还指望走大王的路子一步登天。世子不妨多关注那些求告无门的寒门子弟,待到日后,到手的权势再叫他们吐出来,那自然是不成的。坐山观虎斗,才是……为王应做之事。”
卢荫心知自己方才差点说了“为君”二字,知道自己内心也急了。
为何会急切?他轻轻叹了口气。
是生怕自己看不到那一幕。
这便是叫容信收自己的班底的意思。
道理我都懂,但我还是要杠一杠。
容信也正色:“师父,我总不愿意观虎斗。”
“哦?”卢荫挑了眉。
“我宁可率领恶虎咬碎敌人,也不愿见他们为了一块烂肉斗得你死我活。”
容信皱着眉头:“新京还好,外头几个郡那是天天打仗,就没有不死人的时候。”
“世家也好,寒门也好,有能者居之。”
她对卢荫一笑:“若是有心思多的,我就打到他们服我为止。父王不是也不喜世家么?但是他也没错过师父这样的人杰。”
“我这样有才学人,这个世间能有几个!”
卢荫挥手一笑:“你这样说就不能怪我吹牛——我那几个侄儿加起来也没你师父我有能耐。这能耐正来源于天下之治在于治民,寒门出身的读书人贴着百姓长起来,实在是轮到他们治世的时候了。”
“信明白。”容信应了,这边又说了些关于腊八的闲话,便告了辞。
“明儿大朝会别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啊!”
容信听得卢荫在那头扯着脖子喊,不禁也笑着应了一句。
她此时此刻可是绝对没有想到明天大朝会,容胥给了她一个大惊喜——罢了,不给他美言了,说是惊喜,还不如说是惊吓。
他把新京县令这个位置给了容信。
容信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生在战乱里,正正好好摊上了容胥这个爹罢了。战事上要说她有两分天赋是实打实有的,但是在内务上,容信是真的不擅长。
要是叫她四处征战,行。
但这治理一方土地……实在是不行。
此时此刻正赶着接近年关了,一年的大小事宜都赶着收尾。
容信千里迢迢征讨西戎归来,朝堂上虽说依旧风波诡谲,至少明面上是平静无波的——或者说想要在这时候搅风弄雨的或许是不想要命了,而在乱世里能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的人个个都是惜命的。
定王容胥在朝堂上只手遮天,他爱子如今归了家,按照正常想法自然应是欢喜的。
遂此时自然没人想触他霉头,反而多数还想趁着他高兴求一个官。而新京县令这个位置自从夏霖去世便一直空着,实在是个动人的诱饵。
这想法很对——但是谁能想到容胥会把这位置给容信呢?他们没能料到这场仗在过年前便结束了。这当中有一个例外——卢荫是猜到了的,故而在朝会前专门提点容信要收拢自己手里的势力。
这个馅饼不是不好。
它好,但是带着毒哇!
容信想到她从小到大接受的来自于容胥的“考校”,脑仁儿就突突地疼。
她已经看见了她和各大世家杠上的未来了。
但是——今天的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
当南朝派来的使臣在几番通报后面色从容地走到大殿中央的时候,顶着“新任新京县令”这个名头的容信忽然有点不祥的预感。
他难道要行刺?
容信的并不知道这种糟糕的感觉来源于何方,但是她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专注地紧盯着这位使臣的一举一动。
他打开了手中的匣子!
他从里面拿出了一卷正红色的绢布!
里面会不会有匕首?
容信下意识地把手放在腰上——摸到了腰带,剑不在身上。
百官觐见帝王不得带恶铁之凶器。
刀剑为铁所铸,且为可伤人之器具,自然便是所谓的“恶铁之凶器”。不过容信不信这个——君不见,她爹腰上的佩剑大咧咧地在他腰上挂着呢,所谓天子“特许”。
但是此时此刻,她是来不及想这些的。
“臣觐见陛下。”
得了平身的命令,那使者缓缓将红绸展开,然后他说出来的话简直让大家宛如吃了苍蝇一般:“臣此来,乃是带着一桩喜事来的。我们大王最是良善忠实的人,听说定王世子似乎至今没有定亲,便有心和定王您做个儿女亲家。”
……南朝已经自立许久,心中有没有皇室大家心里都门儿清。但是这作起戏来,怎么这么让人作呕呢?
朝堂上无论是忠于定王还是忠于元朝皇室的人,看着使者这伪装忠厚的做派都看得恶心,但是刚一恶心就纷纷想到了:南王虽然儿子很多,但是哪里有女
儿?
这么一想,许多人脸都青了。
却是一桩笑话:
南王什么都多,钱也多,女人也多,儿子也多。
就是女儿少。
这倒也没有什么。但是前些日子,他硬生生多了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那位姑娘真真是狠人——她娘是寡妇,她是南王年轻时不知轻重搞出来的人命,这种出身,她爹是一点也不想认她。
一点也不想。
于是这位姑娘便恃美行凶,勾搭了自己的……都说了南王儿子多,是真多,二十几个,这位姑娘一出马,勾得六七个她亲哥为她打破了头似地抢,都闹到了南王面前。
这种情况下可以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比如把这位姑娘悄咪咪的“咔嚓”了。
然而……奈何她那几个真·好哥哥护得是真的紧,而南王本身也是一个爱美人之人,这忍不住就好奇一下这个姑娘长什么样。
这一见面不得了,才看了半张脸南王就乱了阵脚——他太清楚自己,也太清楚自己的儿子在审美上和自己的相似之处了,遂当着众人的面,这位姑娘把这桩十几年前的风流韵事的遮羞布“刺啦”一声撕开了脸面便往外抖,抖得所有人都面如土色。
先不管真情还是假情,有情人终成兄妹;而且还不是一对有情人,是一堆有情人;更不要说南王的脸面也丢光了。
大家都猜他那时候满脑子里一定是想把他这女儿给杀了。
但是想也不成,他那几个儿子还护着呢。
个个争先恐后地证明那姑娘拿出来的那柄小剑就是南王本王的。
于是这事儿就定了,此姑娘成功认祖归宗,改姓了“陆”,名字倒是没改,还是“窈窕”。
全名——陆窈窕。
看着南王捏着鼻子认了这个闺女,大家都是开开心心看笑话的。
就算是某些与南王交好的大臣也一样——看别人的笑话,总是叫人高兴的嘛。
但是当他把这个女儿丢过来恶心人的时候,大家就不太开心。
她在南朝,那就是“南王那个糟心女儿”,要真是嫁过来的话,那就是“北边出名的泼妇”了。
面子大家都要。
北边,大家都是北边的人——明面上都是。
大司礼此时已经选择性地忘记了几天前自己是如何大肆抨击容胥做主给容信娶公主的事情,此时他正试图藏住自己的得意洋洋,奈何捻须后那一笑根本藏不住。他活泼开朗(雾)地踊跃向前一步:“南王有心了。”
使者一哽。
瞧着您年龄挺大,说话怎么和小年轻一样噎人呢?
“我这里也正有一桩喜事要与南王说:定王家这位世子已经与昭阳公主殿下有了婚约在身。”大司礼还在说话,虚伪地吹捧了对面一下:“虚承南王美意,实在是抬爱。唉!可惜啊!但此事于礼不合,实在是不成。”
使者想到了他来之前南王的吩咐,咬了牙,气势如虹地回道:“不可惜。”
众人:“……”
这使者又道:“是男人哪能没个三妻四妾?正妻既然已定,妾室总归没有定的吧?大元公主贤良淑德,我们大王的女儿甘愿做小,量以公主之贤,定然不会在意。”
……这是多想把这女儿快点甩出去?使者此话一出,朝堂上众人顿时都不再言语,纷纷去瞧定王的脸色。
容胥却老神常在,脸上虚伪的笑容变都不变一下。
“看本王干什么?”他开口说的话也不大正经:“本王是个开明的父亲,孩子们之间的事情是做不得主的,不若这位大人亲自问问我那犬子吧。”
听听这话说的。
敢问您给世子订下昭阳公主的时候有没有问过他意见?
呸!虚伪!
顿时,朝堂上四面八方的气场都险恶了起来。
容信前两天才刚被自己有了婚约这件事在头顶猛砸了一下,如今又被一个试图签订的婚约砸了一下。
但是这个婚约她是拒绝的。
“夫妻本为一体。我心悦公主,故而不愿让她受一点委屈。此生誓不纳妾,还要感谢贵使替我记住此誓。”
众人纷纷侧目而视。
其中不乏有人心想“此子还年轻,等知道了女人的好处就想要多多的”云云——比如说容胥就是这么想的。
他感觉自己目光长远,为之很是得意。
……很明显是又忘了自己的世子是女儿身了。
使者现在要有多讨厌北朝就有多讨厌北朝。
不会说话就要说话,搞得我好生尴尬。
但是他还是要气势如虹:“没关系,大王的女儿已经随小臣的车架一并前来了,以后便托付世子照顾。”
哦,赖上了。
“信恰蒙陛下赏识,得赐新京县令一职。”
容信微微一笑:“贵使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新京乃天子脚下,居者自是天子之民,何来老少男女贵贱之分?身为一县之长吏,便是使君不托付南王爱女与我,信食君之禄,自然也应忠君之事。”
众人看她,她却目不斜视,只是笑着盯着那使者看。
那使者似乎想说什么,却一时想不出怎么从这话里找出一个切入口——要是与这滚刀肉似的世子讲礼,刚刚才被他下了面子的大司礼还在那里虎视眈眈呢。
北边的人是怎么了。
是你们玩政治的心都脏吗?!
容信此时不应该继续出言挑衅的。
但是她真的好想说。
无法自控……好的,控制住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朝,边上早不动声色地围上来了一群说熟也不熟的年轻官员。个个说话好听的很,只可惜也个个不是真心的。
保持着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容胥大步甩脱试图从她这里刺探情报的各路人马,逃难似地往自己停在宫巷里的小驴车里面一钻。
结果她发现一尊大佛已经坐在里头了。
却是她爹容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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