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亦真跟在赵咸后面爬楼,二楼遇到提着垃圾袋下楼的一个爷爷,赵咸挺亲热地打招呼,“张爷爷,出门儿啊。”

    张爷爷笑道,“哎,今儿不上班啊?”

    “朋友来家玩,”他拍了拍杨亦真,“垃圾放门口我待会给您扔吧,垃圾桶那块儿地上结冰呢。”

    “哎,好。”张爷爷乐呵呵地把袋子一放出门了。

    三楼又遇到一个一手抱孩子一手拉婴儿车的孕妇,赵咸叫他萍萍姐。

    “你等我两分钟。”他跟杨亦真说,然后扛着粉色小车车送下楼去了。

    萍萍姐笑着看他下楼,又看杨亦真,“以前没见过你,你是赵咸朋友?”

    怎么也是当事人刚亲口认的,杨亦真笑道,“嗯,对。”

    她怀里的小孩儿朝杨亦真伸出肉乎乎的小手。

    “芽芽,叫哥哥。”

    “芽芽,有没有想我?”赵咸一边走过来一边问。

    “想了呢,是不是?”萍萍姐说,“麻烦你了,你们忙吧,我们出去玩儿啦。”

    又上了两层,终于到了。

    赵咸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带着笑意说,“终于到了是吗?”

    杨亦真心虚地嘿嘿笑了两声,没想到学长竟然如此精怪。

    赵咸的家比爱姨家小一点,旧一点,一眼就能看清房间构造,层高限制了不少阳光,但还是很干净很透气。客厅有一组小沙发,铺着粗织方毯,茶几上压着一层透明塑料垫,上面有几本漫画和水杯水壶。

    “先随便坐啊,给你倒杯水,”赵咸招呼他,“不讨厌红茶吧?”

    “喜欢,”杨亦真说,“红茶,很好喝。”

    “对,红茶是很好喝。”赵咸听上去有点小感动。

    赵咸拿着杯子过来的时候,杨亦真已经在沙发上找到了一个极度舒适的位置,不软不硬,还能晒到阳光。

    但就是这个位置比较角落,感觉很私人化,于是他想起来往外挪一下。

    “坐那吧,”赵咸善解人意地笑了一下。

    这个学长是个蛔虫精吗?

    “这个饼干还挺好吃的,你尝尝,”他从抽屉里拿了盒子过来,“原来要给我上课的就是你,我是真没想到。”

    杨亦真撕开了一小包饼干,圆形的薄脆中间夹着黑糖夹心,“我也没想到,太……太巧了。”

    “小杨老师,”赵咸说,“我欠你一个道歉。”

    杨亦真惊讶地抬头,赵咸正看着他,清秀的脸上飞起一抹红,目光却没有躲闪。

    “我那天没有弄清事实就误会你,对不起。”

    其实呢,本来杨亦真也没有多委屈,更多的是觉得丢脸,如果没有再看到学长,他可能很快就会忘掉。真的就是特别小的一件事。

    但是确实是有点儿什么隔在心里的,所以他从刚刚见到学长开始就没有特别开心。学长会给他道歉,他很意外。

    “嗯,”他眨了两下眼,“没关系,都过去啦。”

    “那——”赵咸笑了一下,“待会儿上课?”

    夭寿了,要给学长上课,杨亦真一边吃

    吃饼干一边感觉到了迟来的慌。

    赵咸收拾好两张书桌,一回头就发现杨亦真已经吃掉了小半盒饼干。

    奇怪的孩子。

    不过杨亦真开始讲课以后他就迅速地刮目相看了,小杨老师先是用一个多小时高屋建瓴地把理综三科串讲了一遍,思路特别清晰,速度不快不慢,分析也很透彻,赵咸全程在跟他的推进,从头到尾竟然没有一丝丝走神。

    “所以数学是最重要的。”杨亦真总结道,“我大概说完了,待会就先看数学。”

    “哦,好。”赵咸点头。

    “那休息一会儿吧。”杨亦真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一旦不再讲课,他的从容劲儿就不见了,感觉自己双颊发烫,被强行驱动的脑袋又混沌起来。

    “好。”赵咸抬头朝他莞尔一笑,然后低头继续盯着某一页书。

    杨亦真去上了个厕所回来,他还在看,手放在水杯盖儿上,下巴搁在手背上,像一只趴着晒太阳的大型犬。

    听到杨亦真过来,他抬起眼晴看他,“我有很多,嗯,有很多都不记得了。”

    杨亦真愣了一下,“没关系啊,不记得不是很正常吗?”

    他垂眸苦笑了一下,“是吗?”

    杨亦真坐到他对面,思索再三,犹豫着问,“学长,你为什么会退学?”

    赵咸坐直身子,注视着他,“你猜猜?”

    “因为……打架?旷课?”杨亦真真的开始猜。

    “差不多,你就这么想吧。”赵咸笑着说,“也别叫我学长了,叫名字就好。”

    “必须叫名字吗?我想叫你学长。”

    不知是不是杨亦真的错觉,他说完这句话以后,赵咸身上无端散发的一点点戾气慢慢缓和了,还笑着啧了一声,“年上癖啊?”

    “什么屁?”

    赵咸大笑着撸了一把他的毛,“没什么,上课吧老师。”

    杨亦真讲完了半本必修一,做了一部分典题,然后留了一些选出来的题当作业,时间已经到了五点钟。

    他有一种感觉,赵咸的遗忘是真的遗忘,而不是不会,相反,书里的内容应该低了他的知识水平线一大截。

    但时间还是太少了,真的太少了。

    “小杨老师,”赵咸伸手在杨亦真面前打了个响指,“辛苦啦,送你回家吧。”

    傍晚的气温更低了,杨亦真缩在赵咸的衣服里,风雨不动安如山。

    “你……”,赵咸看着后视镜里的他,“跟齐小兵是邻居吗?”

    “不是,他是我哥,”杨亦真说,“表哥。”

    “是这样啊。”

    “我这个寒假住在爱姨家,就是小兵哥家。”

    赵咸点点头,经过一家蛋糕店,他在门口停了下来,进去买了一袋小蛋糕。

    “这个,挺好吃的,带回去给叔叔阿姨他们分分。”他笑着说,“不用说我买的。”

    杨亦真的寒假从第一天家教正式开始。早起跑步,上午学习,下午教课,晚上看看电视,帮爱姨做做家务,健康得人神共愤。

    “这个题你做出来了?”他一边吃

    小饼干一边翻看赵咸的习题本,十分震惊,“这题我圈错了,是一道压轴题。”

    “是吗?”赵咸有点意外,“怪不得我想了好久都没思路。”

    其实赵咸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学习欲望,坐下来听一下午的课,花整个晚上跟一道看上去完全没有思路的题死磕,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匪夷所思的。

    现在他所做的可能都是因为杨亦真的认真,因为他纯真的信任和期待,却又控制着期待不让对方感到任何负担。赵咸羞于早早放弃,露出真实的面貌。

    “真的很棒!”杨亦真夸赞他。

    今天他们要复习语文和英语,这是赵咸的两块绝对短板。

    杨亦真问赵咸,“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

    赵咸费劲儿地想了想,他不怎么看书,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书。

    “我最喜欢的书,是我小的时候看的,叫《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杨亦真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芒的,“你想不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赵咸问。

    “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杨亦真笑,“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可能是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它出现了,然后成为了你的一部分,不是别的,就只能是它。”

    赵咸觉得他这话说中了自己在某个时刻有过的什么感受,虽然绝对不是学语文和英语的感受。

    杨亦真说,“我并不是想说服你什么,我的经历比学长贫乏,思考得也很少,即使你真的愿意被灌输、被说服,我也不会那样做的,但是我觉得我可以给你一个理由,从一件很小的事开始出发,走很远的路,心里很高兴,很期待。就会看到很多很美的风景。”

    赵咸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愿,愿不愿意?”杨亦真说完这一通,四平八稳地红了脸。

    “好啊。”

    这应该就是小杨老师今天的预热了,他翻开必修一的课本,低头看了一眼,“这里有一整个单元的现代诗,我特别喜欢,《沁园春·长沙》很适合朗读,一遍一遍地读都读不够;《雨巷》,它就像音乐电影一样,你细看那些镜头和光感;《再别康桥》,像一个离家的梦,朦朦胧胧,带着笑的那种伤感;《大堰河——我的保姆》,有我们记忆里那些关于母亲的画面……”

    聊着聊着天就黑了,停滞一般的时间刷地一下走过了。

    五点四十五,赵咸看了看窗外,开了半扇纱窗,“老师,辛苦了。”

    正在喝水的杨亦真脸刷一下红了,这是赵咸第一次叫他“老师”,让他有点如坐针毡,“不……不辛苦,你辛苦了。”

    “行,都辛苦,”赵咸笑着说,“今天风特别大,得开车送你,但是现在问题是北大街堵上了,这会儿正好晚高峰,要不你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吧。”

    “啊?”杨亦真站起来,“不用……”

    赵咸招手示意他过去,他走到窗前,右前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北大街上无数车灯组成的璀璨光带。

    杨亦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赵咸让他过来不是看风景的,

    于是忙抬头,发现赵咸正单手托腮看着自己。

    赵咸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这瞬间杨亦真觉得他的神情是寂寞的,那种无所等待也无所期盼的寂寞。

    “那个……”杨亦真说,“管饱吗?”

    “管饱吗”三个字让赵咸进了厨房还在笑。

    “很好笑吗?”杨亦真有点恼羞,不过也没怒起来。

    赵咸开了电磁炉,走过来开冰箱拿食材,“小杨老师,你作为一个学霸啊,你在学校应该……肯定是个学霸吧?”

    这是个什么问题?杨亦真心想。

    “你作为学霸,平时也这么软萌吗?”

    “软萌”杨亦真倒是知道的,班里那些男生聊自己喜欢的网红,经常这么说,应该就是说女孩子可爱吧。

    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形容得像女生,小时候他就因为长得有点像小女孩被起过外号,为此跟人打过架。可是赵咸这么说,他竟然也不生气。

    赵咸没听到杨亦真回答,犹豫了一下,“你别多心,我开玩笑的。”

    “没事儿,”杨亦真站起来进了厨房,“我帮你。”

    “不用,马上好了,”赵咸扭头朝他笑了一下,又指指旁边,“那边柜子里有饼干,你先吃两块,别吃多了。”

    饼干有两大盒,还是前天他吃的那种,除了黑糖味,还有芝士味,装在一个塑料袋里。

    杨亦真本来也没想吃,但是这个饼干诱惑太大,于是他忍不住拿了芝士味的。

    没吃几块赵咸就端菜出来了,盛好面条和豆浆。半小时时间,他已经炒好了两个盖浇面的菜,炸了一对鸡腿,还切了一小碟松花蛋。

    杨亦真非常吃惊。

    “我觉得应该够了,吃吧吃吧。”赵咸说,“我真的太能干了。”

    杨亦真更加吃惊了。

    “逗你的。”赵咸笑。

    “哦。”杨亦真啧了一声坐下来开始尝菜。

    “了不得了,都开始啧啧啧。”赵咸说,“很有范儿啊。”

    看杨亦真没那么局促了,赵咸才不再逗他,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说到超市里有意思的人和事儿。赵咸忽然迟来地想起来什么。

    “那天,你说你没认出我来是吗?”他问杨亦真。

    杨亦真抬头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穿着一件过大的毛衣,过于老气的黑青色,显得人更加白皙孱弱。碗里的热气氤氲,他摘掉了眼镜放在一边,继续低头吃面。

    赵咸看了他一小会,“那你说‘是你’,是什么意思?”

    杨亦真仿佛不需要反应,小声道:“因为我以前认识学长,不过学长你应该是不记得了,都好几年了。”

    赵咸愣了,下意识地没接茬,有点慌张地在脑海里偷摸倒放回忆,仿佛一个被抽查课文时挣扎着想赶在老师出声之前先记起来的小学生。

    杨亦真也没急着说下去,静静地等了他一会儿。

    赵咸叹了口气,“对不起,真的不记得了,那是什么时……”

    “你先吃完再跟你说,面要坨了。”杨亦真抬头朝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