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亦真帮赵咸量了体温,把粥端过来看着他喝,“去医院吗?”

    “不去。这个不好喝,”赵咸费力地挑剔,“你怎么选的,那家店就这种最难喝。”

    杨亦真知道他是心里不自在故意想缓和一下气氛,偏不接茬,“行,你说哪种好喝,我再去买。”

    赵咸果然没毛病了,“不用,这个也挺好的。”

    结果杨亦真还是要下楼,家里根本没有退烧药。他听着赵咸在背后扯着不绝如缕的破瓢嗓子絮絮叨叨让他扣上帽子带上手套,又心烦又好笑,一一穿好了才出门。

    等他回来的时候,赵咸在洗手间里。

    “怎么了?”他看这人脸色更差了。

    赵咸摇摇头,“没事儿。”

    他吃不下东西,刚刚吐了一通,漱完口又躺回去,吃了药,不知是生病的原因,还是天气的原因,感觉屋里很黑。

    “几点了?”他拽拽杨亦真的袖子。

    杨亦真把他被角掖好,“七点半。”

    赵咸皱起眉,“怎么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

    杨亦真道,“我今晚不回了,行吗?”

    “不行,”赵咸马上说,“家里人担心。”

    “刚才跟他们电话里说过了。”

    “那也不行,后天开学了,你这几天得好好睡觉。”赵咸还是不同意,“我吃了药就没事儿了,不用人陪。”

    杨亦真撇撇嘴,“我偏要陪。”

    “你怎么……”

    杨亦真腾的一下站起来,“你还知道要开学了?高烧三十九度,就一个人躲在家里药都不吃,烧坏了上个屁的学。”

    他觉得赵咸很讨厌,越想越讨厌。

    而自作主张要留下来的自己也很讨厌。

    赵咸静静地看着他,又露出那种毫无办法的笑,“你别生气,我那是睡着了。那你留下好不好?我其实也很想让你留下,只是怕照顾不好你。”

    杨亦真没出息地又开始嘴角上扬,“你想吗?我没看出来。”

    “想,”被子里的人目光尽数落在他身上,“我装得好而已。”

    杨亦真心满意足地去外面把另一份粥喝了,用家里的一次性牙刷刷了牙,听到外面寒风呼啸,想着应该又是一夜的风雪。

    他把窗户都关紧,窗帘拉好,锁了门。给赵咸又量了一次体温,已经降到三十八度。

    卧室里的床是双人的,被子也很宽,赵咸盖了一边,杨亦真拉起另一个角盖住腿,两个人断断续续地聊了一会天。

    等到困意涌上来,他就着那个姿势睡着了。

    半夜里杨亦真醒了一次,试过赵咸的体温,给他倒了杯水。早上六点半,又是闹钟把他叫醒,他手速飞快地关掉闹铃,转头看到赵咸还在睡着。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赵咸的侧脸,干净流畅的下颌,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和乱蓬蓬的刘海。

    以前他也这样看过他,从没觉得他离自己这样近。

    那时候他上初二,又矮又瘦,像颗豆芽菜,成绩中等,人缘不好,普通话依然

    然带着口音。

    每天午休结束以后,他都走操场旁边那条小路去上课,路的另一侧是高中部的实验室楼,翻过围栏,就是高中部,但是他没有去过。

    对于一个连同班的某些男生都害怕的初中生来说,高中生总是让他觉得充满未知和危险。

    因为班级春游那天发生的一个误会,他毫无准备地被全班人孤立了。

    十三四岁的孩子原本就没有成熟的逻辑和是非判断,现在回头想想也已经记不清来龙去脉,可对当时的他来说却如同坠入望不到头的末日深渊。

    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他会被逃午休打球回来的男同学堵,被去小超市的女同学指点,被同样一起出门的舍友扔出阵营。

    他毫无办法,每天午后的那几分钟、几步路,成了所有人积淀着的恶意的集中发泄点,也成了他最恐惧的环节。

    后来又有一次,被一群人暗中推搡的时候,他听到了路边传来的一个声音,“哎,干嘛呢?”

    所有人循声望去,看到坐在树荫下健身器材上的男生,男生穿着深色的高中校服,戴着蓝色的医用口罩,半长不短的头发扎成一个小小的马尾,脚底下踩着篮球。

    虽然只有一个人,却震住了围着杨亦真的一群小男孩。

    他跳下来,走到栏杆边,摘下口罩对着杨亦真招招手,“学弟,过来,陪我去趟小超市。”

    杨亦真红着脸走了过去。

    站在绿色围栏后面的学长把手伸给他,他借力跃了过去。

    学长笑着拍拍他肩膀,又转身朝仍然愣在操场上的小男孩们问,“你们几位是他同学吗?待会帮他请一节课假可以吧?”

    杨亦真背对着那些人,没看到他们的反应,就听见身边的学长扬声道,“谢了!”

    然后他揽过杨亦真的肩膀,“走,不用回头。”

    杨亦真那是第一次进高中部的校园,一切都无比陌生,路上全都是深色校服的学生,高个子的学长,烫了卷发的学姐,跟他平时接触的人完全不同,他们身上有一种杨亦真没有的沉稳和张扬。

    他旁边的学长却跟所有人又不太一样。

    拐了个弯以后,学长就已经放开了他,走在他前面,时不时回头朝他笑笑。

    在那个比初中部小超市大很多的超市里,学长买了两瓶可乐,递给他一瓶。他拿在手里没有开。

    “到外面树林里坐一会儿吧。”学长说。

    他们坐下以后,下午上课的人差不多已经上楼了,校园里空了下来。学长低头想拉上校服外套的拉链,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行吧,又坏了,”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老班又要训我。”

    “为什么?”杨亦真问。

    学长笑了一声,“校服拉链得拉到校徽以上,你们没这条规定?”

    “有,”杨亦真说,“但是你都留长头发了。”

    “是吗?”学长有点错愕,随即又开始笑,“也是,不差这一桩。”

    他放弃折腾拉链,任凭风把两侧衣摆吹起,正色问杨亦真:“他们有打骂过你吗?”

    杨亦真想了想,“没有。”

    是那种跟老师打小报告都不容易描述清楚的冷暴力而已,却正因其隐蔽,才让那时候的杨亦真更加绝望。三中是所好学校,存在校园暴力的可能基本为零,杨亦真遭到的对待说到底也只是因缘巧合,但如果没有遇到学长,他仍然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度过这一关。

    学长摸摸他的头,“我知道了,不用多想,这事儿会过去的。”

    他从长椅上起身,“我得先走了,你可以等一会再回班,你那几个同学肯定在等你呢。”

    第二天午后,他走到昨天被叫住的地方,又看到了那个学长。

    这次他就坐在栏杆上,晃着两条长腿,朝杨亦真吹了声口哨,摆摆手,示意他走他的路。杨亦真能确定,班里的同学至少有十个都看到了他。

    第三天还是在老地方,学长剪短了头发,第一眼他没有认出来。阳光照在他露出的耳朵和脖颈上,宛如电影中的一镜。

    学长就这样守护了他一周,每次都会笑着挥挥手,他却一次也没有停下来跟学长说过话。

    他决定下次要过去找他,再逃一次课也可以,他想说声谢谢。

    巧合的是那天中午他们宿舍的一个同学午睡起来犯了肠胃炎,送他去医务室的任务最后落到了杨亦真的身上。

    那一周里,全班人对杨亦真的态度已经变了很多,从刻意冷淡到中立旁观,再到隐隐的友好,他全都感受到了,一举一动都郑重而谨慎,所以犹豫再三,他还是陪那个同学去了医务室。

    陪他看完医生,拿了药出来的时候,第一节课已经快结束了,杨亦真匆匆跑到操场,意料之中地没有见到人。

    以后的每一天也都没有出现。

    又一周以后的下午,他走过小路爬上教学楼,一进教室就被好几个男生围住。

    一个男生难掩好奇地问,“亦真,那个学长跟你很熟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另一个很激动地告诉他,“刚才我们打完球过来,那个学长请我们吃了‘关公煮’。”

    “那叫关东煮,”脾气最差、堵过杨亦真好几次的班霸有点不好意思,“他是带我们从小门过去的,特别牛逼。”

    初中部和高中部之间名义上是不能随意通行的,虽然围栏并不难翻,但是中区还是在上面开了一道门,旁边有保安岗亭,一般要有老师带着,初中生才能从那里通过。

    可想而知,大摇大摆经过保安面前到另一边校园的男孩子们有多么心潮澎湃。

    “他跟你们说什么了?”杨亦真问。

    “就问我们想吃什么,然后还说跟你是朋友,让我们跟你友好相处。”班霸说到这里,红了脸,犹豫再三,“杨亦真,对不起,之前的事情我跟你道歉。”

    “我也是。”另一个男生连忙附和。

    “我也是。”

    杨亦真笑了笑,眼泪猝不及防掉了下来,他慌张地抬起袖子捂住眼睛,跑出了教室。

    所有的一切大概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周围人对待他的态度的转变,以及他自己的转变。不只是被认同为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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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体中的一员,也不只是男生们对他持续了不短时间的崇拜,更重要的是他曾幻想过的以暴力来中止不友好并没有发生,学长从出现在他身边开始,始终以平等而友好的态度帮他处理这一切,没有伤害到任何人。

    那种气度和智慧,在以后很多次的困难面前,都给了杨亦真很多很多的勇气,也影响了他待人处事的根本态度。

    遗憾的是,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学长,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

    直到那天毫无预兆地再次相遇。

    短短一个月,好多事情在他猝不及防中发生了,把那个他在心里记了四年、肖想了半个青春的人无限拉近,喜怒哀乐拆分开,笑容和难过、脆弱和坚强都展现在他面前。

    从前像在云端的人,原来也有这样许许多多不同的样子。

    甚至会叫他小老师,乖乖听他讲题,生病的时候,还会需要他照顾。

    他有一个秘密,却没有把杨亦真推远。

    他心里有一个空缺,会留给最亲密的人,共享彼此很多的日夜,而不只是一场冬日限定;他们会一起走未来的路,一起做所有的事,宣示互相的占有,在对方的身体上留下痕迹。

    学长对他已经这么好,如果是对那个人,还能怎么更好?

    无尽的臆想和无对象的追问像沉沉雪片使他陷入白色的冰冷的迷狂,他撑起手肘坐了起来,身旁的人依然在睡着,杨亦真看了这么久,都没有见他动一下。烧已经退了,他两颊还带着一分残余的绯红,双唇的颜色却浅得可怜,整夜努力发汗降温让他即使在睡梦中也显得有些疲惫,呼吸之间,有一点病后的苦味。

    杨亦真低头在他唇上轻而又轻地亲了一下,心跳如同擂鼓。

    他往后退了退,半分钟过去,又俯身亲了上去,撑在对方身体两侧的手臂在打战,仿佛随时要罢工。

    杨亦真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失控,他在赵咸的双唇之间舔了一下。

    赵咸忽然转开脸,翻了个身,接着又没了动静。

    杨亦真慌张地起身,匆忙溜出房间。

    他上了个长长的厕所,又等了一会,房间门开了,赵咸站在门边,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早,睡得好吗?”

    杨亦真点点头,“挺,挺好的。你感觉怎么样?”

    “好了啊,”赵咸抓了两下头发,嗓子还是哑,“没什么事了。”

    学长的表现几乎没什么破绽,可惜杨亦真已经快要练就专门对他奏效的微表情读取术了。

    他观察了一会儿,心底了然,手脚发凉,“刚才就醒了是不是?”

    赵咸无意识地抓紧了门把手,随口打岔,“我给你煮碗饺子,吃完早点儿回家吧。”

    煮饺子很好,可以站在电饭锅前面前面思考一下对策,虽然刚才他已经想了一会儿了,大脑仍然一片空白,只有一个要保护好杨亦真的潜意识。

    他往厨房走了两步,感觉到背后有双眼睛,把他看得渣都不留。

    “去你大爷。”杨亦真轻轻吐出一句。

    然后是开门声和关门声,没等他加完水,家里就彻底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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